[原创]千古孤独曹雪芹

我不知道红楼梦是否自传，因为我看不进去那些考证的年代说。但下面这句话应当是能站得住脚的：贾宝玉不一定是曹雪芹，但贾宝玉身上一定寄托着曹雪芹的思想和理想，曹公辛苦塑造的贾宝玉应该是自己的一个代言人。所以，我在解读红楼的时候他俩的影子便常常交织，错乱，不辨你我。孤独是因为不被理解和认同，曹公塑造了一个在他的时代非常缺少认同的贾宝玉：

（一）时人对宝玉的第一个误解：纨绔子弟，软弱无为。
宝玉真正走入我们的视角之前，作者先自站地步，用两首西江月自我解嘲：其词曰：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作者真的是在自我否定吗？那管世人诽谤！这一句暴露了作者本意，字里行间分明是目下无尘的自许！这和他通过菊花诗海棠诗竭力要表达的高洁思想一再地呼应：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古今不肖无双，这里的不肖仿佛杨过在父亲杨康墓前立的石碑：落款是不肖子杨过，子不肖父，本是贬义，可他的父亲是坏蛋，杨过要通过自己的行侠仗义来赎父亲的罪过，避免重蹈父亲的覆辙。贾宝玉是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独特典型，所以说他不肖古今就不是批评了。 也许作者对他的真正定评就隐藏在这里：天下第一，古今无双。

为什么说作者不是真的在否定贾宝玉呢？因为后文读去。贾宝玉并非是愚顽怕读文章，腹内原来草莽的。他怕读的不过是程朱理学、八股一类的僵硬教条文章，他说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这不是不看书，是口味与众不同，他看的是他父亲认为不入流的杂书。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一节是宝玉才华和见识的一番袒露，听他说：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今；看他关于“天然”的一段审美议论，自有见地，自成高格。作者对他的赞誉掩映在字里行间。

词中还说他潦倒不通世务，于国于家无望！给我们描绘的是一个纨绔子弟的形象。但我们可以听一听作者的自叹：
无材可去补苍天，【甲戌侧批：书之本旨。】
　　枉入红尘若许年【甲戌侧批：惭愧之言，呜咽如闻。】

脂砚的批语道出了作者的哀痛：他为不能补天济世而呜咽！这是来自一个纨绔子弟的呜咽吗？我倒认为是他在现存的世界里无法施展，而来的痛苦！这里包含着作者的深深遗憾，比如写出：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陶渊明，原本也未必是淡定出世的，因为从这诗句里我们闻得到凄厉之气，但是肮脏的社会现实把他从官场逼回了家，逼成了一个隐士。作者是无缘补天，才让宝玉退回到大观园里也就是女性的洁净世界里去做他的富贵闲人的。孤标傲世偕谁隐？举目四顾，作者是孤独的。

再看作者借雨村之口为我们讲读着贾宝玉之流人的秉赋：今当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余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乖僻之邪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内，偶因风荡，或被云催，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泄出者，偶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亦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故其气亦必赋人，发泄一尽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 云 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
曹公已将宝玉和古今的逸士高人并列，所以他不是贬宝玉，而是明贬暗褒，是欲扬先抑。


（二）世人对宝玉的误解二：迂阔怪诡，呆痴疯傻
作者通过宝玉这一形象，传达了一个意淫的观念，并通过警幻口提醒宝玉他将因此见弃于世道，被百口嘲谤，万目睚眦。但宝玉还是坚定地执行着他的意淫使命。所谓意淫，实际上是对女子的爱护和体贴。它不涉于皮肤淫滥，是对女性发自灵魂的关爱；它不是针对着某个个体，所以与男女之爱无关，是博爱泛爱大爱。我们看他给晴雯暖手，是那么随意自然；不舍得袭人走时，干脆埋头冲墙，泪流满面；给湘云盖住被子外面的膀子时，竟毫无邪念。对宝钗的膀子动心，也是男性的本能，一念即过，对黛玉这个最爱的人，也生怕冲撞了。他要把心揉碎了，为了这些女子。他对女子处处是纯净的关爱，但谁能理解他呢？爱他的人们规劝他，如袭人宝钗湘云之流，不熟悉他的人嗔怪他，如香菱。他最爱的黛玉，也不能全部理解他的怪异，她只是要求他给她足够的爱就是了。当宝玉正为晴雯大作祭文，哀痛不已时，黛玉竟和他说笑起文章的优劣来，对一个丫环的死林妹妹不是太在意的；宝玉商量妙玉把丢弃的茶杯送给刘姥姥度日，而黛玉却对刘姥姥大肆嘲笑，在这点上心爱人也不能和他同步。好在他一颗心都在别人身上，不在乎自己的孤独。

然而，作者的创举并非仅仅如此，他不但实践着男女间的平等，还反对着人与人间等级的差别。宝玉对仆人对兄弟毫无架子，对身边人更是照顾有加。他所做的事不是遵循于理学的教导，更不是为了行善积德，而是发自于宽厚温淳的内心，反叛了时代但走向了人性，作者定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

身处一个男权社会，作者能提出这些平等观念，并由宝玉付诸于行动，这不能仅仅归功于作者的想象力，作者的胆识绝对是超时代的，因而红楼才有了穿越时代的魅力。而宝玉一个少年，哪来的那些反叛社会的坚定成熟理念？当然是作者给他的。但作者不能给他安排一个美好的结局，为情而生的黛玉已死了，为叛逆而制造的宝玉能到哪里去？ 只有出家？反叛于时代的灵魂必定是无处安置、无路可走的，悲剧就在作者的身上，我们能想象那个远远走在时代前面的身影必定是孤独的，所以作者在篇首自言自语：满纸荒唐言，谁解其中味？不能被时代解读，只能自诩荒唐，作者的孤独令人痛心，司马迁说：“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作也。” 红楼，当是曹公的孤愤之作。

然而更可悲的是，他的这声叹息，竟被某些人利用成为支持考证或索引的出发点和论据，岂不更加荒唐？曹公呕心沥血，想向我们传达的竟不是他的思想而是一部家史或清史？围绕着红楼的纷争愈烈，则雪芹愈加孤独。
低估了曹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