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馀笔砚情犹在

作者临赵孟頫《洛神赋》

多年前写过一篇《盲从亦乐》，说自己开始喜欢书法仅仅是因为盲从而已，现在想想或许是自己找个不落窠臼、另辟蹊径的理由；时间久了，自己慢慢地真喜欢上了书法，喜欢上了书法中的故事。如今自己临名家法帖之前，对帖中内容研读会更加仔细，不仅查找相关的历史书典，甚至还购一些名家传记读一读，以便自己能够更清晰地了解帖中历史事件、人物、社会文化等等，对自己更好地读帖、临帖很有帮助。近一个月以来，一直读临赵孟頫的《洛神赋》帖，还真有点“心振荡而不怡”，是因为心醉于曹植和宓妃真挚纯洁、浪漫凄婉的爱情故事？还是因为惊叹于赵孟頫精美绝伦的书法？久久，自己醒了又醉，醉了又醒。

俯仰古今，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到“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中华文学史上形容女子的美貌，规格最高的当数曹植笔下的洛神。魏文帝黄初三年，曹植入京师洛阳后在回封地鄄城的路上，在一片静谧的气氛中，曹植神思恍惚，极目远眺波光潋滟的洛水，就在他偶尔抬头的一刹那，一个“瑰姿艳逸”的女神站在对面的山崖上。“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的洛水女神出现了，曹植惊呼“彼何人斯？若此之艳也！”立刻“忽焉思散”……这正是曹植、洛神意外邂逅的情景。尔后洛神嬉游，曹植更钟情于洛神的淑美，不觉心旌摇曳而不安，只能借助洛水微波来传递话语，解下玉佩向洛神发出邀请。洛神确实贤淑美丽，明礼又善言辞，举着琼玉向曹植作出回答，并指着深深的水流期许以待。曹植和洛神相爱了。然而，终因人神殊道，无从结合而不得不惆怅分离。离别的场面十分恢弘大气，哀而不伤，曹植和洛神爱恋相会就此永绝了。以至曹植“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怅然若失，徘徊依恋，无法离去。

曹植的《洛神赋》，令人读来徒然心醉孤凄！南宋谢灵运评价曹植“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清王士祯认为：自魏以来诗家堪称“仙才”者曹植、李白、苏轼三人耳；曹植在《与杨德祖书》中亦自谓“吾虽德薄,位为藩侯,犹庶几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哉！”为国雄心可见，但现实中却遭弹劾外贬，十分凄楚，让人唏嘘。

元朝文学、书画大家赵孟頫（字子昂，号松雪道人）尤其钟爱《洛神赋》，其原因也许他自认为与曹植同为沦落人。书写《洛神赋》多少次无人知晓，至今有六种版本传世，其中大德四年为盛逸民所书《洛神赋》是最完整版本之一，现藏于天津艺术博物馆。倪瓒称此卷“圆活遒媚”，并推赵孟頫为“元朝第一书人”。元至元二十三年(1286)时，朝廷派行台侍御史程钜夫“奉诏搜访遗逸于江南”时，发现了赵孟頫。当时赵孟頫已有归隐山林之意，因此拒绝了程钜夫入仕为官的邀请。谁料不仅程钜夫连续三年力邀，皇帝忽必烈也亲自召见了赵孟頫，无法再推脱的赵孟頫无奈仕元。夫人管道升强劝赵孟頫归隐，却未能如愿。

赵孟頫仕元后活得很累。在文学艺术上，赵孟頫享受着的是万人尊崇的荣耀，而在仕途上，他则要忍受“南士”从政被排挤、猜忌的压抑与痛苦，誉之甚隆和毁之甚烈截然对立，十分后悔入仕的他写下了“误落尘网中，四度京华春”的诗句，后来又写了《罪出》吐露心声，诗曰：在山为远志，出山为小草。古语已云然，见事苦不早。平生独往愿，丘壑寄怀抱。心疲力倦的赵孟頫别无他法只能告病还乡。在家闲居期间，赵孟頫随心所欲心慕手追魏晋书风，自由自在寄情于书画艺术，并发出了“功名亦何有，富贵安足计。惟有百年后，文字可传世。霅溪春水生，归志行可遂。闲吟渊明诗，静学右军字”的心声。

元仁宗即位后，十分赏识器重赵孟頫。赵孟頫再次入朝官至翰林学士承旨、荣禄大夫,官居从一品。直至晚年，赵孟頫才逐渐隐退，后又借病乞归，回家观书作字，谈笑如常，晚年的赵孟頫才真正平静了欲仕欲隐的心态，唯有书画艺术令他寻得了心灵的安憩和慰藉：“齿豁头童六十三，一生事事总堪惭。唯馀笔砚情犹在，留与人间作笑谈。”

面对品行不端者、有污点者，国人曾有过砸蔡京碑、摘严嵩匾、毁秦桧书等等举动，可是，始终没有人对赵孟頫的书画痛下过狠手，还置于艺术巅峰之上受人顶礼膜拜。清书法家傅山年轻时曾批评赵孟頫的字“痛恶其书浅俗，如徐偃王之无骨。软美媚俗，熟媚绰约，自是贱态。”明着说的是字，实则说的是人。但晚年的傅山在《秉烛》一诗中写道“秉烛起长叹，其人想断肠。赵厮真足奇，管婢亦非常。醉起酒犹酒，老来狂更狂。斫轮馀一笔，何处发文章。”傅山历经岁月沉淀之后开始真正地读懂了赵孟頫，从鄙视到敬佩，对赵孟頫认识来了个大转弯。

今之视昔，其时蒙古铁骑征灭了南宋，但赵孟頫则以优秀的汉文化艺术征服了蒙古大汗的子孙，这也是不可否认的！在书画艺术上，赵孟頫做到了薪火不灭回归魏晋、古法不失回归传统，我们还忍心苛责赵孟頫什么呢？我想，松雪之后，再无松雪。

■迮立新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