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 话 菱 角
菱角的生命力极为顽强,只需一汪净水,就可以生长。白天花蕾合璧,晚间舒瓣绽放,叶子浮在水面,像浮萍一样,往往二者杂生一处,让城里的孩子分不清哪是菱角,哪是浮萍。
在儿时的我看来,两者判若天壤。因有菱角的美味悬浮脑际,使我觉得菱角的茎、叶、花都美到极致,只有家禽、牲畜喜食的浮萍哪能可望可及?一个鲜艳活泼,如城里小姑娘般天真烂漫,一个焉不拉几,仿佛没见过世面的农家子弟的呆滞木讷。
不屑之情,溢于言表,却让听者一头雾水。
我上小学的时候,没有课外作业,却有没完没了的家务、农活。春季里,带着竹筐上学,放学途中从水中捞起浮萍,带回家喂猪养鹅,弄得浑身湿漉漉的。
我捞浮萍的时候,总是极为小心,尽量不碰到水中的菱角,以免妨碍它们的成长,同伴中偶尔也有粗心的,将浮萍和菱角一起捞起,但事后还是要自觉地将菱角连藤带叶扔进水里。
藤茎下垂水中,叶片慢慢张开,静卧水面,生机如初,这个起死回生过程让我有胜造七级浮屠之快畅。我们那一代人对菱角的情感都是相同的。
如今观看影视剧才知道,这种大木桶应是古人沐浴的器具,称作沐桶,不过,我从未亲眼见过有人用它来沐浴,那时候没见过自来水,乡村人家生活用水全靠人力肩挑手提,我从十岁开始为家里跳水,一年四季,风雨不避,每日两三担,先小桶,一担四五十斤重,后大桶,八九十斤,几番来回累积不少于一公里路程,很是劳累,各家各户用不着谁来宣传节约用水,浅浅的一脸盆水,刚好盖过手背,能润湿毛巾,大人洗了小孩洗,洗了脸后再洗脚,到最后搓毛巾的水都几乎不够了,而这样的沐桶,至少能装清水200斤,如果用它沐浴一
将木桶置于水中,里面放一张小凳,人躬身坐在里面,桶沿倾斜在水面,双手越过近水的桶沿,伸进水中进行菱角采撷。
大部分人家没有木桶,所以也有用大木澡盆的,但澡盆只能承载一个体态轻盈的妇女,孩子们连澡盆也抢不到,只能站在岸上嬉戏、打闹,瞅着大人们劳作,那场景,似乎没有劳动的辛苦,只有戏水的惬意,太诱人了,有胆大的,赤裸下水,捞取一些菱角,与岸上的伙伴们分享。然而,这会立即招来长辈们的喝止。在儿时的故乡,因徒手下水采摘菱角,而被滕蔓缠身以致溺水身亡的惨剧,时有耳闻。
家乡的菱角多为三角菱和四角菱,尖刺锋利,稍不留神,就会刺入指尖,疼痛难忍,尤其是四角菱,四面带刺,难以置手,性急的,直接用刀,一劈两半,然后塞进嘴里,用牙齿咬压菱角末端,将果仁挤出壳外,效益自然高了不少,但唇齿被菱角扎破刺痛的际遇,在所难免。
不记得在哪里看过一幅《食菱图》:一孩子嘴里嚼着菱角,手指流着鲜血,口水渗着血丝,眼睛噙着泪水,脸上却露着明显的笑容,这大概就是对“痛并快乐”的食菱者的最好诠释。
相比较而言,我更喜欢两角菱,一是好剥,二是个大,果仁是三角菱、四角菱的两三倍大,虽然味道不及小菱角鲜嫩,但充饥的功用对于常处于半饥不饱的人们来说,更具诱惑,而且两角菱大大降低了被刺的几率,无需“痛并快乐着”,就能满足饱食的欲望。
可惜的是,好景不长,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全国掀起“开荒造地,移山造田”、“大搞农田基本建设”的巨澜,许多乡村的沟渠、池塘填平殆尽,接着又刮起大造“绿肥”之风,责任到户,任务到人,每人砍伐、收集绿色植物少则数百斤,多至几千斤,一时间水面如镜,青山失色,“除了粮棉油,什么植物都不留”,在故乡传承千古的菱角没能躲过厄运,从此销声匿迹,谬种不传。
昔日的菱角塘,更名为没有菱角的“菱角丘”,排水沟变成没有沟的“排水丘”,故乡再也难寻“月出东山菱花开,人踏青径夕烟垂”的情景。
转眼之间,三十余年过去,后生们不知家乡旧时风貌,言谈间时时讪笑前辈水平太低,取个地名不伦不类,名不副实,张冠李戴,叫嚷着要易名更张,他们哪里能体会这名字中所蕴藏着的浓浓乡土气息,牵引着家乡游子的拳拳之心,眷眷之情。
地名是不能轻动的,换了地名,丢了文化,淡了乡情,岂不可惜?
近一年来,我因从商而客居仙桃,仙桃地处江汉平原,河湖纵横,港汊交错,属于典型的鱼米之乡,更为难得的是,让我钟情一世的菱角,自夏及秋,从未断市,应有尽有,价廉物美,家乡那三五日的采菱场景与此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呵呵,梦萦魂绕的菱角情结,在这里得以缓解,此生有幸,误碰错撞,居然闯进了菱角的老巢。
生的吃,煮着吃,炒着吃,仙桃人将菱角、莲子、藕带三鲜会炒,名之曰“荷塘三宝”,口味甚佳,但我依然觉得菱角乃“三宝之宝”,食不餍足。
每年中秋、国庆期间,家乡人喜欢“板栗烧鸡”、“板栗烧肉”,这是两道传统的时令大菜,今年我擅自更换,改为“菱角烧鸡”、“菱角烧肉”,着实美不胜收,口惠不浅,较之板栗价格,菱角乃其十分之一、二,则更让人食之底气十足,心怡神爽。
菱足饭饱之余,偶尔拾起一只菱角把玩,觉得这仙桃的两角菱还真有点像美洲的野牛头,仅仅犄角弯反了,于是我就干脆称之为“美洲野牛头”,再拿几个比较观察,原来菱角和人一样,相貌可以相仿,但绝无雷同,各有特点,倘若分别命名,这菱角一族也是不会相互混淆的。
说到底,无论天文学家,还是贾平凹包括我在内,在视觉审美时都夹杂着个人的私货,从而严重偏离了审美的真谛,“情人眼里出西施”,“老婆是别人的好,儿子是自己的好”,这样的审美,不符合美学原则。
美与丑是不能混淆的,犹如真与假、善与恶不能同一,否则,逻辑学就将大厦倾塌,科学推理不复存在,科学结论同归荒谬。
丑的美不了,环宇间的诸般事物,真善美未必同体,假丑恶未必联袂,人们常说“瑕不掩瑜”,但是,一旦“瑕”多了就足以掩瑜,美丽的脸蛋上长一颗小痣,可以美其名曰“美人痣”,如果多几颗趴在脸上,还美得起来?
很多人讥讽马云长得丑陋,马云自嘲,“我长得不是丑,而是特别。”于是,又有人帮腔粉饰,“奇才自有奇貌”。从个人成就而言,马云不负成功人士之名,但丑陋的外表肯定是他的遗憾之一,有什么好掩饰的?
丑石不因其无可替代的科研价值而掩其丑,丑菱不因其食之如甘饴而减其陋,推而广之,丑石不因其超凡而被强饰其美,丑菱也不因其平凡而被误解其质,关键是应给予它们有价值的方面以平等的肯定和足够的尊重即可,至于不足之处,客观地予以评说也无不可,这才是我们要追求的价值观、历史观:既客观又不失正义和公平。
落笔千言,似乎还未挠到最痒处,适逢旧日同窗相邀,共赴洪湖逸游,机会难得,便欣然应约。
一部《洪湖赤卫队》电影让洪湖闻名全国,其实,洪湖县(今洪湖市)只是新中国成立后所设县治,辖区主要从沔阳县(今仙桃市)划出,还包括当时的湖北监利县、嘉鱼县、汉阳县一部分区域。若要编纂一部洪湖县志,还得翻抄半部沔阳县(今仙桃市)史。
早就听说洪湖有个蓝田生态旅游区,可以让你感受“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诗情画意,最吸引我的莫过于还能亲自划船采菱角、摘莲子。
只好弃舟就岸,漫步湖提,遣散郁闷。
如此转念一想,那李叔同的《长亭送别》,虽然感染一代又一代后生,让人沉浸在那份怀恋过去的凄美中不能自拔,若果能穿越时空,让你再次经历“城南旧事”,恐怕你会避之尚恐不及。
即使老年人可以返老还童,也一定会选择从今天活起,有谁愿意生活在几十年以前或者更为久远的年代里?所以,大可不必过分泥古不化,厚古薄今,执迷于陈迹故里。
细看今朝新颜,其实远胜旧景,“莫愁知交半零落,初逢人物有知音。”
我的菱角情结,也是如此,回忆它,并不表示我愿意回归过去,那是个受冻挨饿的时代,也是个抹杀人性自然的时期;怀念它,是为了温故而知新,更加珍惜今天的生活,不至于迷失在现实的诸多心理不平衡中,以致身在福中不知福。一个人如不知福,则何以惜福?
犹如盛宴后再送上的果盘,情意难却,不能不尝。
一共两曲戏,文武双全,均取自电影《洪湖赤卫队》中的情节,先野外对决,后舞台对唱,武戏场景开阔,表演却有敷衍之嫌,文戏音响刺耳,表演尚算中规守矩。
大概太出乎“游击队员”意外,竟不能置一词应对,懵了一回,近而装聋充愣,悻悻离去,将我傻乎乎地晾在那里。
我有点后悔开这玩笑,不过,既然节目编导有此互动娱乐的设计,就该对观众的反应有所准备,才不至于弄得如此尴尬,看来编剧、导演还得为他们的演员补补课。
离开景区,要先乘游船再转车,下船后在码头等车时,看见路边地摊上摆满许多我从未见过的紫红色两角菱,“哦,还有这种菱角?”
“这也值得稀奇”,我的同窗比我见多识广,“没听过《采红菱》的歌曲吗?”
哦?我向来自以为对菱角情有独钟,熟悉莫过,孰料竟被这小小红菱猛扎了一下。
对于《采红菱》的曲调倒是熟悉的很,张口就来,歌词却从未认真看过,只知道热热闹闹的,郎呀妹的男女二人情歌对唱,俗气的很,懒得理会。
是啊,何为俗气?佛教、道家视滚滚红尘为俗世,自谓看破红尘,已经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不闻人间是非,这难道算是高雅?他们未必不是生活在愚昧的虚幻里。
无论如何,社会潮流不能说是俗气,众望同归不能等同于庸俗,反倒是有不少人,喜欢凭籍及其有限的见识,自以为博古通今,学贯中西,固步不前,自封高雅,殊不知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哪是个人所能全知先觉的,自以为高雅之人,往往正是落后于时代主流格调太远,而显得孤寂的人,孤寂绝不是高雅,相反,有可能恰好就是俗气。
我的菱角情结从此该放下了。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