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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球名人坊》——迟子建专访
发表日期:2010-8-9 16:20:00
    
    《环球名人坊》——迟子建专访(上)
  
   只要活着,并且在写作,就足够了
  
  邱晓雨旁白:各位好,这里是环球名人坊,我是邱晓雨。本期《作家与世界》系列深度访谈中,我将对话的是迟子建。
  迟子建1964年元宵节出生于北极村,1983年开始写作,她是唯一一位三次获得鲁迅文学奖、一次获得冰心散文奖、一次庄重文文学奖、一次澳大利亚悬念句子文学奖、一次茅盾文学奖的作家。这些奖项,理应让她累计五百多万字的文学作品更有分量,但是认识迟子建,你一定要亲自品味她的文字,而不是那些奖项的光芒。如果想要走得更近,那么就让我们基于这些文字,在对话中捕捉她的气质吧。
  
   邱晓雨:迟子建,你好,欢迎光临《环球名人坊》。
   迟子建:你好。
   邱晓雨:这个名字刚一听,很多人觉得有点像男作家的名字。
   迟子建:8岁的时候,我报名上学,老师说,你这名字要改了,才可以报名,我说为什么?他们说因为这不是女孩子的名字。我就回家跟我爸爸说要改名字。我爸爸说,“子建”是个好名字,你就用它吧。
   邱晓雨:有诗意。
   迟子建:曹植的字,因为我父亲喜欢曹植的《洛神赋》,所以就用他的字给我命名。
   邱晓雨:如果用三个词儿来定位你自己,你会怎么说?
   迟子建:怎么说呢,生活是很复杂的,一个人总要经历苦辣酸甜,一个人看自己也很难看得特别的透彻,我不愿用任何一个词去定义自己。只要活着,而且在写作,就足够了,那么你自己的苦辣酸甜,欢欣也好,悲伤也好,都能化成文字,让你的文字里展现超过三个词以上的意蕴,我觉得那个对我更重要,所以我也不大会去总结自己,概括什么。但是有一点是可以概括的,那就是我是一个比较直接的人,怎么样就是怎么样,这个是比较鲜明的。
   邱晓雨:你作品很多,每一本肯定都像自己的孩子一样,都特别喜欢,但是如果着力推荐目前的一本,长短,或者散文都可以,你会推荐哪本?
   迟子建:那就让他们看《额尔古纳河右岸》。
   邱晓雨:不是说现在熟悉你的读者群,而是世界上没有接触你作品的人。
  迟子建:也可以读这本书,这本书至少是调动了我整个童年生活的积累,而且把我对人类文明进程的那种反思,写了出来。如何看待少数民族,关注他们的命运。不仅仅是中国,也是整个世界遇到的问题,从这个意义来说,我也希望他们能够读这样的作品。
  
   人类初始的那种很美好的东西,可能一点点的丧失
  
  邱晓雨旁白:在中俄边界的额尔古纳河右岸,居住着一支数百年前,自贝加尔湖畔迁徙而至,与驯鹿相依为命的鄂温克人,他们信奉萨满,逐驯鹿喜爱的食物而搬迁游猎,在享受大自然恩赐的同时也倍尝艰辛,他们在严寒、猛兽、瘟疫的侵害下求繁衍,在日寇的铁蹄,文革的阴云,乃至种种现代文明的挤压下求生存,这当中的故事就来自迟子建笔下的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在书中,鄂温克族的善良和宽厚,通过纸面散发出来,里面有一个在族群当中很讨人厌的人,名叫马粪包,但是为了救马粪包一命,他们却愿意付出巨大的代价,甚至舍弃自己孩子的生命。
   邱晓雨:要去救马粪包,她在心里知道也有一些很沉重的代价,可能失去自己的孩子,这种善良,是你希望营造出来的,还是真的在你印象里边,是这个民族一直秉承下来?
   迟子建:有一些人质疑这种东西,像你一样。我觉得是,可能与现代社会人的这种自私、自大,这种无限膨胀的欲望是有关的,很多人不相信这种善良的东西,纯美的东西,一种属于人间大爱的东西还会存在。我也许没有能力完全去虚构这样的一个人,一种什么样的精神境界,但是事实就是,这个部落的这个人就是这样。这个部落的萨满,最后一个萨满,每救一个人,她就会死去一个孩子,她知道这个,可是她义无反顾,依然去救那些人,不会因为自己孩子的丧生而见死不救。我们跟很多生活是在逐渐的隔绝,不知不觉的,在隔绝一种生活的时候,把一种情怀也隔绝了,人类初始的那种很美好的东西,可能一点点地丧失,我们还无知无觉,这个是挺可悲的。
   邱晓雨:像你刚才说的这种情怀,很美好的东西,其实就算活在现代都市里,哪怕就算不善良的人,也明白什么叫美好。可是像你的小说,很多人觉得这是一个挽歌,对于这个民族发展来说,它有衰落的那种迹象。你想他们那么善良,他们如果去砍活着的树木,在心里也会心疼,为什么这样一种行为方式,反而会越来越边缘化?他们的生存越来越艰难?
   迟子建:注定的,因为生活在不停地往前走,整个文明的这种进程,它很多是消除差异,很多是要一体化,这个部落它不可避免的要卷入现代生活的洪流当中,要被裹挟着往前走。当然了,我想以他们自己营造那么多年的一种生活和生存方式,他们不可能那么容易被同化。因为他们有宗教、文化、生活习俗,建立了完整的世界观。在大自然当中,你要把他连根拔起,移植到山下,城里,我想没那么简单。那么他们的回归,是很自然的。
   邱晓雨:也就是说,一棵老树要想挪窝,比一个树苗就难很多很多。
   迟子建:嗯,这个比喻也比较恰当。
   邱晓雨:经历了写这部小说,你前后的心态有没有什么样的变化,因为一开始只是有兴趣,后来呢?
   迟子建:一部作品,不可能改造了自己,或者怎么样,这个可能性也不大。但是有一点,就是你说的也比较对,就是在写作过程当中,你能进入另一个世界,小说中的世界,是幸福的。写作《额尔古纳河右岸》状态特别好,只写了两个多月,初稿就写完了。我写了这么多长篇,像《伪满洲国》,当然它篇幅比较长。
   邱晓雨:对。
   迟子建:《伪满洲国》上下两卷70万字,写了陆陆续续两年的时间。而写《额尔古纳河右岸》,两个多月就完成了。在写作状态当中的时候,特别的快乐,当然这个快乐是打“引号”的,就是说属于文字释放的那种畅快,进入了他们鄂温克族人世界的那种畅快,同时也感到一种难以言传的忧伤。
  
   我觉得生命尊严是最重要的
  
   迟子建:我写它的时候,刚好是冬天,在大兴安岭,书房正好对着窗外的雪山,每天写累了,往窗外一望,白茫茫一片,其实这一带生活环境跟他们是相近的,因为这个部落也就是生活在大兴安岭山脉,我特别感慨。所以在写完以后,也有一种巨大的忧伤。感觉是跟一群我生活当中其实最想共处的人告别的那种感觉。
  其实在写作的时候,你塑造人物的时候,与作品当中喜欢的人物,会有一种不舍的感觉,而这个作品其实也传达了这样的一种情绪。我现在甚至想,多少年以后,我再走进这个部落,看到他们在山里,我依然还会产生这样的感情。
   邱晓雨:生活环境,大的环境,你本来从小就一直跟这个部落离得很近。
   迟子建:嗯,很多读者可能认为我是完全凭借采访或者是什么,那个只不过是微乎其微的东西。其实这个作品对我来说,它意味着,它提供了一个巨大的背景,而这个背景我熟悉之极,因为我从小出生在那里,大自然一年四季风云变幻,我了然于心,并且与他们有相似的世界观。没有这个背景,我想我没法去写这样的小说。
   邱晓雨:所以尤其第一人称自述的时候,可能会更顺畅地把自己心里边的那些东西表现出来。
   迟子建:嗯,融入一些自己的情感。
   邱晓雨:你去国外交流的时候,是不是也能看到一些很有共同处境的,就是所谓当地土著的那种人,整个地球上,很多个不同的角落,都有类似的这种事件在上演。
   迟子建:当然了,写这个长篇也有这方面的触动,就是在澳大利亚,我曾经去了一个月,在达尔文市,它是北部很干旱的地区,当地的土著,政府把他们请下来,也是在一个部落里面,下山以后,政府也给了他们的补贴,生活上有保障,可是他们把这些钱基本都挥霍到酒馆和赌场了。我每天晚上去海边散步,在海边公园里就看到那些土著,他们肤色黝黑,胳膊特别的细,但是每个人无论男女都是鼓着肚子。
   邱晓雨:肚子鼓鼓的。
   迟子建:对,很有意思,他们有的乞讨,有的在那儿卖画,整个的精神状态不是一个鲜活的生命的那种状态,是一种颓废的,向下的,糜烂的那种生活状态,我特别痛心。我觉得这不应该是他们的生活。是什么让他们变得没有尊严?因为我觉得生命尊严是最重要的,我想主要就是改变了他们的生活方式,融入了一群他们不该融入的生活当中,他们才会产生这种情态。比如说,2005年我曾经和刘恒去爱荷华三个月,后半个月,写作中心组织作家们旅行,领我们去密西西比河畔。有一天他们兴致勃勃地说,今天去山里,去看印第安人的遗址,我还挺兴奋,我说好,今天可以看到印第安的遗址,结果我们爬山,在密西西比河畔的一个山里,走了很久,他们指着山崖畔的几块很小很小的石片告诉我们,那就是印第安的遗址,现在想来,其实并不可笑,就是说,我不希望一个文明社会把一个鲜活的少数民族,或者被称为异族的人,不管怎么称谓,把这样一群民族的人,最后只剩下遗址,而且这个遗址已经萎缩到几块石片,这是可悲的,这不是人类文明的进程,我觉得这是野蛮的行为。
  
   我觉得人类应该反省
  
  邱晓雨旁白:关于人类在文明进程当中的自省,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后记当中,迟子建有以下的态度:“法国古典作家《博物志》的作者朱尔•勒纳尔曾说过这样的话,神造自然显示是万能的本领,造人却是失败,我觉得他对人类有点过于悲观了。人类既然已经为这世界留下了那么多不朽的艺术,那么也一定能从自然中把身上沾染的世俗的贪婪之气,虚荣之气,和浮躁之气,一点一点地洗刷干净。虽然说这个过程是艰难,漫长的。”
   迟子建:你比如说一个花园里,你看到的所有都是修建整齐的树,就像那年我们参加中法文化年的时候,去凡尔赛宫,一进去,看所有的都是修剪的那么整齐的树,你觉得它美吗,一点都不美。
   邱晓雨:特别瘆人。
   迟子建:对。
   邱晓雨:我们那会儿去不光是凡尔赛宫,包括埃菲尔铁塔旁边修的那树都是像方块一样。
   迟子建:所以在那儿对树做手术是很普遍的,我觉得这很残忍。我还是喜欢在森林里看到各种植物,它可以长得丑,可以旁逸斜出,但是它是原生态的,生气勃勃的,我觉得这是生命。
   邱晓雨:至少它们是自己。
   迟子建:我觉得人类应该反省这个,而且不断地打击自己的这种文化上或者是其它上,比如生活方式上,生命存在方式上的“大一统”,要有差异,要尊重这种个性。
   邱晓雨:如果比较客观地想那个环境,你觉得你描写的那个少数民族,真的能很好地存续下去吗?
   迟子建:它会有危机,就像我们即使在这种亭子间,在被包裹的水泥森林当中,衣食住行、医疗等等出行都给你安排的特别好,你也依然有危机,危机不是因为你在森林里,或者在城市里,你就减少了几分,但是我觉得,只要是他们喜欢的,他们的生存经验,就几十年来,在大自然当中形成了已经完整的生活方式,他有这种生存的本领,我认为应该是没问题的。但确实有他的困境,就是说,比如说新一代的人他可能会不情愿待在森林当中,他会觉得,山外的生活他也是向往的。还有一个就是少数民族这个部落的人不断的跟汉族人通婚,它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也造成了这个部落微妙的一种瓦解吧,但我想还是在森林当中,他们更能找到感觉,他所有的血是在森林里造就的,你想你把它抽空,给他换血,他的生存就会受到挑战了。
   邱晓雨:再加上外来的人种,这个血液里面,他本身最纯的成份冲淡了,文化也就冲淡了。
  迟子建:我们还是应该给他们提供良好的生存环境,因为这个部落的人又不是很多了。给他提供这样一个生存的空间,就算一个流动的活化石,我们保留这样一块,对于我们泱泱大国来讲也是应该的。
  
  邱晓雨旁白:关于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迟子建曾经写到过:“《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出现是先有了泥土,然后才有了种子的,那边春天时,会因解冻而变得泥泞,夏天时绿树成荫,秋天时堆积着缤纷落叶,冬天时白雪茫茫的土地,对我来是说那么的熟悉,我就是在那片土地出生和长大的。少年时进山拉烧柴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在粗壮的大树上发现怪异的头像,父亲对我说,那是白那查山神的形象,是鄂伦春人雕刻上去的,我知道他们是生活在我们山镇周围的少数民族,他们住在夜晚时可以看见星星的撮罗子里,夏天乘桦皮船在河上捕鱼,冬天穿着皮大哈(瘦皮短大衣),和袍皮靴子在山中打猎,他们喜欢骑马,喜欢喝酒,喜欢唱歌。在那片辽阔而又寒冷的土地上,人口稀少的他们,就像流淌在深山中的一股清泉,是那么的充满活力,同时又是那么的寂寞。”
   正是基于这样的内心感受,迟子建在2005年的两个月当中,用四个段落构成了《额尔古纳河右岸》的这部作品,它们是清晨、正午、黄昏和尾声。
  
   邱晓雨:故事时间也可以说就是一天,也就是讲了一天的故事。
   迟子建:对,对。
   邱晓雨:也可以说是九十年,也可以说是你写了两个多月,就是各有各的时间。
   迟子建:对,各有各的时间,对。
   邱晓雨:但是如果要说,比照你自己,这里面有清晨,有正午,有黄昏,有尾声,你觉得你现在正处在哪个写作的阶段,不是年龄的阶段。
   迟子建:很难说,反正肯定不是尾声和黄昏,我希望还是清晨。(笑),这样我还有无限的发展空间。
   邱晓雨:我记得我当时问王安忆说你什么时候意识到你生来就是个作家,她说我刚刚意识到。
   迟子建:我觉得她说得很好,所以我也说,我希望我现在是清晨。
   邱晓雨:清晨应该能有更广阔的前景。
  迟子建:还可以不断的延伸,不断的写,不断的犯错误,不断的修正自己,不断的前进。
  摊开手,喜悦地接受雨露和阳光
   邱晓雨:苏童说过你一句话,我想问你同不同意,他说迟子建的手从来都是摊开着,喜悦地接受雨露阳光,你怎么看他这么说?
   迟子建:他可能以为我喝醉了。(笑),苏童这段话我挺喜欢的,很诗意,我觉得也比较像我,就是我可能进入一种写作状态的时候,应该是这个样子,所以我不反对。
   邱晓雨:确实都是去接受这些。
   迟子建:嗯。
   邱晓雨:但是我也在想,生活里不光是有雨露,还有阳光,还有夜晚,还有苦难,还有像你刚才说的那种挽歌给你带来的那种特别悲凉的感觉。
   迟子建:也有,那你只能承受,我觉得作为作家,或者是作为一个普通人,应该承受的东西,我们也没什么,大家都可以承受,这是生活的一个部分,而且是写作的最原始的一些材料,是血和肉的东西,它跟你的写作是不可分割的。那么在生活当中,这些是不能拒绝的,你也无从拒绝,因为它怎么样发生,你是没有预感,是茫然的。我觉得就是随遇而安的生活。
   邱晓雨:但我又觉得你在文字里体现的立场,也不仅仅是随遇而安,因为人都可以选择,在某件事面前承担或者不承担,或者你可以站在自己角度,你也可以都站在其他人的角度,我看《世界上所有夜晚》,我不知道其他读者跟你是什么样的交流,我心里在看的时候,一直觉得有一些不舒服,我不知道大部分人看了以后,跟你交流留下的感觉是什么样子?
  迟子建:不舒服可能就是说,直觉应该是这个作品带来的那种气氛,让你觉得压抑或者怎么样,但是这个作品我个人还是非常满意的。
  
   苦难也可能变成一种营养
  
  邱晓雨旁白:小说《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女主人公在丈夫车祸去世后独自远行,偶然停靠在一个盛产煤炭和寡妇的小镇乌塘,在那里她目睹了自己之外的更多苦难、不公和死亡。故事开始于对一场车祸的描述,描述者就是在车祸中身亡的魔术师的妻子。她用平缓的语调地讲述着那个让命运转折的夜晚:
  “我想把脸上涂上厚厚的泥巴,不让人看到我的哀伤。”
  “我的丈夫是个魔术师,两个多月前的一个深夜,他从逍遥里夜总会表演归来,途径芳洲苑路口时,被一辆闯红灯的摩托车撞倒在灯火阑珊的大街上。肇事者是个郊县的农民,那天因为菜摊生意好,就约了一个修鞋的,一个卖豆腐的,到小酒馆喝酒划拳去了,他们要了一盘盐水煮毛豆、三只酱猪蹄、一碟辣子炒腰花、一大盘烤毛蛋,当然还有两斤烧酒,吃喝完毕,已是月上中天的时分了,修鞋的晃晃悠悠的回他租住的小屋,卖豆腐的找炸油条的相好去了,只有这个菜农,掂着老婆,骑上他那辆破烂不堪的摩托车,赶着夜路。”
  小说当中,当迟子建描写到车祸的发生,她的角度并不是出自主人公,也不是出自魔术师,而是出自于这个赶着夜路的农民,她是这样说的:灾难就是在这时如同七月飞雪一样,让她在瞬间由温暖坠入彻骨的寒冷。
  
   邱晓雨:我的不舒服其实是,大家明明知道出一起车祸,肇事者是谁,责任方是谁。而主人公叙述的时候,她上来完全没有提自己悲伤,她谈到第一个可能哭这个魔术师的人是那个农民。而且那里面有一句话我也记得特别清楚,就是说对她来说,本身那种温暖变成了彻骨的寒冷,像七月飞雪一样。我看到那儿的时候,我特别心酸,我能体会到那个农民的心酸。但是我那个主人公也让我觉得特别揪心,她一个人为什么要承担那么多呢,她本身也有苦难,但是她一定站在对方的那个角度。
   迟子建:这就是一种怜悯,和一种善意吧。我觉得人在承受苦难的时候,你也要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比你个人不幸更大的不幸,这个时候苦难可能就会变得小,变得轻,变得可以消解,也可以变成一种营养吧,所以才会出现,就是你说的这样的作品里这种细节和情怀。
   邱晓雨:但是我在想,不管是主人公还是出于作者本身,会不会就比别人承担更大的压力?我不知道这个形容合不合适,因为人都是普通的人,如果你说是菩萨,他真的有这种义务去体恤众生,可是当一个人也有自己悲喜的时候,会不会给自己造成很大的压力?
   迟子建:怎么说呢,如果你站在另外一个角度,你这样判断,做这样的一种价值判断的时候,你进入你的小说当中,你不会有这种负担和压力。作家在自己的作品里总应该还是有所顾忌和承担的。如果没有这个勇气,我觉得作品就完全是那一种不痛不痒的东西,那也没什么意义。所以在承担的这个意义上来说,有所担当的意义来说,他不会觉得很痛苦,相反作为一个作家,如果觉得他能帮作品当中的人物一起担当起来,他会感到一种快乐。
   邱晓雨:这种能够担当其实也是一种能力。
   迟子建:对,主要是胸怀和境界。
   邱晓雨:这种东西你多大的时候,你感觉到自己逐渐的有这种情怀,可以不光顾及“我”的情感,去感受更多的人生命里的那种痛苦和苦难?
   迟子建:小的时候,也可能跟家教有关,一个很纯朴的环境,接触了很多这种善良的人,当然不是说没有恶人,而且我作品里也不是说没有恶人,生活中各色人等都有。但就是说,你在成年以后,你会建立自己的生活观和世界观,我想这个时候,你对人的判断能力也在加强。对生命,如果大一点的话,你也在问你生命的这种意义,不知不觉,这个时候你可能就知道了哪些东西是该要的,哪些是不该要的,可能就会上升到一个层面上去。
   邱晓雨:这么多年总结下来,或者你问到自己,你会觉得,作为你个体,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迟子建:对我来讲,在写作,不断地思索,就很好。我原来没有幻想过自己白发苍苍的模样,现在接近50岁了,我愿意想象自己80岁时白发苍苍的情景,我觉得这就是我的胜利,因为我20多岁的时候,永远不会这么想,那时的生命好像是不踏实的,现在是觉得很踏实。也就是说,过去的生命好像处于一种缥缈的状态,现在变得实际起来了,生存变得可感可触,你愿意和别人一样的衰老下去,直到完成一个生命历程,我觉得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变化。
  
  邱晓雨旁白:迟子建经常用自述的方式来展开故事,在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当中,讲述者是这个民族当中最后一位酋长的女人,在一个清晨,她是这样开始讲述的:
  “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我有90岁了,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们给看老了,如今夏季的雨越来越稀疏,冬季的雪也逐年稀薄了,它们就像我身下的已经磨得脱了毛的袍皮褥子,那些浓密的绒毛都随风而逝了,留下的是岁月的累累瘢痕,坐在这样的褥子上,我就像守着一片碱场的猎手,可我等来的不是那些竖着美丽犄角的鹿,而是裹挟着沙尘的狂风。”
   邱晓雨:我想象的是你90岁的时候,也看着雨和雪。
   迟子建:你这样说,我特别开心,希望有幸到那个年龄。
   邱晓雨:到那时候,在一天里讲一个长长的故事。
   迟子建:到了90岁,思维如果不是很迟钝,我肯定已没有精力写《额尔古纳河右岸》这样的长篇,那我借你吉言,我真是可以,哪怕写一篇散文,我在那一年,我要纪念一下,纪念你今天说的话,希望你那个时候还能看见。(笑)
   邱晓雨:我一定要好好活着,等着那一天。
   迟子建:我比你大这么多都有信心,没问题。
   邱晓雨:不管是长是短,写下来的东西就是生命里特别瑰丽的一部分,但是我看到你书里描写的那些小人物,其实可能他们跟作家还不一样,他们经历的那种东西,他们甚至没有话语权,他们想释怀的方式也很难,你比如像蒋百嫂这样的人,在生活里,在小说里都有,像这样的人,当他们遇到苦难,去面对生活,你觉得他们应该怎么样?
  迟子建:我确实写了很多小人物,你提到蒋百嫂在《世界上所有夜晚》里,可能她应该是最出彩的一个人,我觉得她的痛苦,她那种内心压抑的东西,失去丈夫又不敢说出真情,心里埋藏着一个惊天的秘密,而这秘密背后有着罪恶的交易,这是大痛!
  
   应该把这种痛剥去,作家要做的是这个
  
  邱晓雨旁白:说《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当中,主人公的爱人,也就是文中所提到的魔术师因为车祸离开人世,而另一个人物蒋百嫂,也有不幸的遭遇。她的老公则被矿难夺去生命后,却出于种种原因却无法将死亡的事实公之于众。蒋百嫂只能将他的尸体藏在冰柜里。这个女性角色,与迟子建的心灵交汇可谓最深。书中写道:
  “天色越来越暗了,陈绍纯的面容在我面前已经模糊了。他对我说在乌塘,最爱听他歌的就是蒋百嫂。蒋百失踪后,蒋百嫂特别爱听他的歌声。她从不进店里听,而是像狗一样蹲伏在画店外,贴着门缝听。她来听歌,都是在晚上醉酒之后。有两回他夜晚唱完了,推门,想出去看看月亮,结果发现蒋百嫂依偎在水泥台阶前流泪。
  陈绍纯的歌声就是在谈话间突然响起来的。他的歌声一起来,我觉得画店仿佛升起了一轮月亮,刹那间充满了光明。那温柔的悲凉之音,如投射到晚秋水面上的月光,丝丝屡屡都洋溢着深情。在这苍凉而又青春的旋律中,我看见了我的魔术师,他倚门而立,像一棵树,悄然望着我。没有巫师作法,可我却在歌声中牵住了他的手,这让我热泪盈眶。”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当中既有芸芸众生的苦难,也有作者自身的心路历程。经历过和爱人的生死离别之后,迟子建更能够体会到这个世界带给我们的苦难,并且着力于转化成笔下对更多生灵的关切。
  
   迟子建:我想我写他的时候,我自己会觉得为这样一个人物,确实特别深切的同情,这样的人在生活当中不是一个,而是很多,我想他们真是在生存上处于弱势的一方,那么我如果不同情这样的人,我想我的心就会是跟石头一样,风化了。
  但是写他们的时候,不能仅仅只是站在同情的立场,你也不能完全做一个道德关怀家居高临下,这也是我厌恶的,就是一种加上引号的知识分子的姿态。我还是希望,就是说,你把自己放到那个普通人当中。本来我也是一个普通人,这个普通人就是说,你跟他是一样的,其实里面写的这两个寡妇,别看她们背景不一样,她们的遭遇却是一样的,内心的情感也是一样的,只不过因为她们角色的不一样,带来的结局,丧夫之痛的结局是不一样的,一种是惨烈的,撕心裂肺的;一种是忧伤的,带着绵绵回忆的,这是两种不同的情感。
  那么我是希望消除前一种的痛苦,这种撕心裂肺的东西,其实她们也是可以拥有在遭遇生活变故后,仍然有这种绵绵思念的情怀。因为人世就是这样生离死别,是自然的。那么当外界强加给她这些东西变成这种惨烈之后,就要想方设法消除。造成这一切的,是社会的一些不公、不平等等,我觉得一个作家应该揭示这些东西。
   邱晓雨:对于她个人来说,其实应该也可以做到。
  迟子建:当时可以,对,而且她们甚至,她们的那种情感,如果没有这么惨烈的情感故事包放在里面,他们不乏浪漫,不乏幽默,生活着很本真,很朴素,他们的情感又是那么天然。她当然在失去丈夫以后,一个普通的意外事故死亡的话,她也会有这种温暖的纪念,那么她没有,她忍受着这样的痛苦以后,她只能让别人来糟蹋自己,然后每天酗酒,酗酒以后,她再闹事等等的。
  那么这是她的痛,我觉得这个痛是深切的,是复杂的,我的笔,我觉得应该把这种痛剥去,作家要做的是这个。
   邱晓雨:所以写作不光是为作家自己来疗伤,或者梳理自己,也是给这个社会,或者把伤口露出来,或者让一部分人看到这个,知道什么是这个社会应该重视的,解决的东西。但是你觉得在这个过程中,写作的局限性在哪儿?
   迟子建:任何的写作都有局限,我想就是说,哪怕你写到90岁了,我90岁对着雨和雪写,这个局限有可能都不是社会带给你的东西。一个作家的笔给自己造设的天地有多广阔,给自己的局限也就会有多大,这种天地和局限是相辅相成的。
   邱晓雨:跳不出自己的天地。
  迟子建:你不断往前走的时候,你也不断的会接近局限,我觉得这是一个概率吧,写作会有局限的,没有任何人会说我的写作是没有局限的,当然你进入想象的世界的时候,你会觉得你在驰骋,在一个瞬间,你的写作是在飞腾,思绪在驰骋,一切都是自由的那种状态。但是回过头来一想,写作还是有局限的,那么这个局限也是一个巨大的魅力。因为你在局限当中,你会想着消除这种东西,你就不断的开始下一步,不断地摆脱一种枷锁。
  
   邱晓雨旁白:我从国际台坐上出租车,花了两个小时的车程来到迟子建在怀柔开会的地方。那个地方我去过,所以能想象会坐到什么样的椅子上邻着什么样的窗户来说话。但是能不能聊的好,当时我不知道。当我离开的时候,看着我们谈话时一桌两椅在窗下的剪影,突然有点想念在《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里,那一个地桌和半瓶旧酒,魔术师的妻子就是在那里和蒋百嫂聊着,喝着,直到夜凉如水。我很希望我们的谈话也可以是在一个夜晚,借着酒劲,不要录音,也许那样,还有更多的话题。
   不过已经要知足,如果对着镜头,两个女人也很难轻声细语地说着内心的感受。对于迟子建的采访我并没有当成采访,我觉得穿过巨大的城市,去见的是一个素未谋面但已经熟悉的朋友。我们的谈话就这样继续,除了刚刚过去的一半还有下一半。我把它留到下一期来带给你,希望我们再聊的时候,你仍然在这儿,和我们一分分享,和我们一同分享这些人生中的点滴感悟。以上就是本期《环球名人坊》,主持人邱晓雨代表音频制作杨晓蕾,编辑侯颖感谢你的收听,欢迎继续关注我们的《作家与世界》系列深度访谈。
  
  
   环球名人坊——迟子建专访(下)
  
   北极村,寒冷之地渴望温暖
  
  邱晓雨旁白: 各位好,这里是环球名人坊,我是邱晓雨。本期《作家与世界》系列深度访谈中,我将继续对话迟子建。
   中国最北部的小城是漠河,漠河的最北部在“北极村”,有人说到了“北极村”,就算是到了中国的北极。作家迟子建就来自于这里。而这个冬天很长白天很短的小村庄,却让不少人羡慕。苏童曾经说过:大约没有一个作家的故乡会比迟子建的故乡更加先声夺人了,太诗意了。而王安忆则是这样评价迟子建的:“她的意境特别美好,这种美好我觉得是先天生成,她好像直接从自然里走出来,好像天生就知道什么东西应该写进小说。”
  
   邱晓雨:像你的文字,很多人都觉得既忧伤,又温暖,又不绝望,这种感觉跟北极村的那种地理的环境,整个的感受是有关系的吗?
   迟子建:也许有,还跟个人的性格气质有关系,每一篇小说,每一个作家,其实它的作品,确实散发着自己的体温。大兴安岭那个地方,每年有半年是冬天,天黑的又很早,下午3、4点钟天就黑了,冬天的时候,早晨8点钟太阳才出来。
   我觉得在那样一个环境中,人特别容易爱幻想,也特别渴望着在寒冷之地得到温暖。在冬天里,人会觉得忧伤,冬天似乎无边无际,太漫长了,到了夏天呢,又有那么美的风景,那种四时的变幻,触目惊心!当你还没有看够美丽的风景,秋天来了,万物凋零,一片肃杀之气,你确实跟着大自然会伤感起来,但是这种伤感也是美好的,所有的生灵,在我眼里都是美好的,所以可能这是一种,就是你说的很准确,就是说,跟我生存的环境,包括我的个人的心路历程都有关系,散发着自己的一些气质。
   邱晓雨:你自己有没有不喜欢你自己哪部分的地方。还是你一直就非常接受,觉得所有的东西,就像阳光雨露一样可以摊开双手来接受。你有没有想过改变自己?
   迟子建:我没想过改变自己什么,因为你生活在一种自然状态当中,就足够了,没有什么东西是需要你特别要改变的,而且生活也是不可改变的,生活你只能去承受,所以我刚才也提到随遇而安。
   邱晓雨:所以即便你是一个直接的人,可能会说不合时宜的话,对你来说也完全无所谓,因为你的原则,或者你的风格就是这样。
   迟子建:你说的话即便不合时宜,大家转个身,谁会把谁的话那么当真?立刻忘了,所以这个也大可不必介意。
   邱晓雨:这么多年过去,你觉得写作给你带来了什么,带走了什么?
   迟子建:写作给我带来了至少是不一样的生活。一个人是一生一世,可是你作为一个作家,你有另外一个世界,你不完全在现实世界里面,还可以在另外一个空间里面,我觉得这是写作给我带来最大的好处。
   邱晓雨:我觉得都不止是另外一个世界,你写一部就是一个世界。
   迟子建:那倒也是,就是笼统来说,就是一个写作的世界。这写作的世界里,在你生活很不如意,或者遇到挫折的时候,这个写作的世界给予你的这种力量和安慰,超出了常人。所以我觉得这个写作的世界,跟大自然一样,对我是特别重要的。有这两个空间,一个是写作的空间,再有一个大自然的空间,在我的现实生活以外存在的这两个空间,就会让我畅快,我会很愿意活到老。
   邱晓雨:愿意在这两个空间里活到老。
   迟子建:对,因为有这样两个空间。至于你说写作带走了一些什么,我觉得它带走了,肯定一个作家在释放的时候,带走了你岁月当中的一些东西,比如说带走了青春,可能带来了衰老。
   邱晓雨:虽然带走了青春,也留下了青春。
   迟子建:但是它也带走了你少年时代的一种幼稚或者小小的虚荣等等,让你变得更朴实,更自然等等。所以我觉得带走了很多,也留下了很多。
   邱晓雨:如果你可以眺望一百年以后,或者一千年以后,看你书的人会怎么评价你?
   迟子建:如果有幸,我活到90岁的时候。大家说,那个活到90,写过点小说的那老太太,有那么一两篇还能看一看,我觉得就挺开心了。
  
   飞出作品的蝴蝶
  
  邱晓雨旁白:《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让迟子建获得了第四届鲁迅文学奖,但这部作品对作者的意义并不只于此。在书中,因为一场意外事故失去爱人的主人公在旅途中疗伤,直到带来了这样的段落:
  “我从随身的包中取出魔术师的剃须刀盒,打开漆黑的外壳,从中取出闪着银光的剃须刀,抠开后盖,将槽中那些细若尘埃的胡须,轻轻倾入河灯中。我不想再让浸透着它血液的胡须囚禁在一个黑盒子中,囚禁在我的怀念中,让它们随着清流而去吧。我呼唤着魔术师的名字,将河灯捧入水中。它一入水先是在一个小小的漩涡中耸了耸身子,仿佛在与我做最后的告别,之后便悠然向下游飘荡而去。我将剃须刀放回原处,合上漆黑的外壳。虽然在那里是没有光明的,但我觉得它不再是虚空和黑暗的,清流的月光和清风一定在里面荡漾着。我的心里不再有那种被遗弃的委屈和哀痛,在这个夜晚,天与地完美的衔接到了一起,我确信这清流上的河灯可以一路走到银河之中。”
   在小说的最后,迟子建写到:“突然我听到盒子发出扑簌簌的声音,像风一样,好像谁在里面窃窃私语者,这让我吃惊不已。然而这声音只是响了一刻,很快就消失了。不过没隔多久,扑簌簌的声音再次传来,我便将那个盒子打开,竟然是一只蝴蝶,它像精灵一样,从里面飞旋而出!它煽动着湖蓝色的翅膀,悠然地环绕着我转了一圈,然后无声地落在我右手的无名指上,仿佛要为我戴上一枚蓝宝石的戒指。”
   邱晓雨:《世界上所有夜晚》一开始带来的肯定都是比较揪心的东西,一点一点化解,一点一点化解,本身他的职业跟魔术有关系。我觉得如果从剃须刀的盒子里变出一只蝴蝶,理论上也可以,但是那个其实更像一个超现实的东西。我看到那儿的时候,心里没法形容,是突然一震,因为整个的感觉都很真实,你活在一个非常现实的世界里,最后有这样一个结局。那个结局是你在写着写着找到的,自己找到的,还是最开始你觉得一定要有这样一个东西?
   迟子建:我从开始就有这种意向,当然我没跟媒体说,这是一个事实,我爱人去世以后,我确实保留着他的剃须刀盒,是一个很大的,像小说当中描写的那种黑盒子,那里还有他的胡须。
   邱晓雨:其实女孩对剃须刀也都不会很陌生,大家有男朋友什么的,如果以前我看见里面他有没剔净的胡茬子,我会觉得很不高兴,但是你有一个描述,让我觉得,突然就变得不一样了,就是那个是连通着它的血液的。
   迟子建:是。
   邱晓雨:会让人在心里有别样的感觉。
   迟子建:胡须还残存着他的血液,让我觉得他还有呼吸。
   邱晓雨:所以就是一种,他就不仅仅是是烙印了,就相当于他还在一样。
   迟子建:是的。他去世刚好是八年了,我有的时候会打开那个盒子,觉得挺奇妙,我老觉得我打开的一瞬,那里面会有什么变化,所以我是很自然地写到了这样的结尾,我真的觉得会有一只蝴蝶飞出来。我小的时候去森林里捉蝴蝶,会把捉来的蝴蝶放到一个药盒里。你小,可能不知道,那个时候的山村医生,开有一种叫山楂丸的药,那是最好吃的。
   邱晓雨:这么大的一个吧。
   迟子建:对,大山楂的样子。
   邱晓雨:现在我们也有人吃。
   迟子建:那时候我最开心就是,能上卫生所开一盒山楂丸吃,山楂丸的药盒就是方方的,那药盒就跟剃须刀的盒子一般大,我们捉了蝴蝶,就把它放到那里面,所以我会有这种生活上的经验。你把那个剃须刀取出来,剩下的空盒子里,别说一只蝴蝶,十只都能放得进去,那么我会想,我期待着一种奇迹,那就是蝴蝶。从开始写,就有这种想法,所以有人说我可能是写到最后,情不自禁让它飞翔出来,也不完全是,这是有生活基础的。
   邱晓雨:这样的情景点在最后,你有没有觉得看过整个那篇文章,忧心的人,真得会有一种很舒解的感觉?
   迟子建:与其说是安慰那个作品的女主人公,说蝴蝶绕着她飞了一圈,落到她无名指上;不如说从一个写作者来讲,我更希望是告慰已去的人,就是说这样的盒子里还可以有蝴蝶出现,这个可能是更重要的。
  邱晓雨:其实中国古代包括《梁山伯与祝英台》那个化蝶,真的,就是让你觉得有一种梦境的,向往那种很浪漫的感觉。
  
   有一片人间的叶子飘落
  
   邱晓雨:接下来呢,你可以不答,我每次问这个问题都特别不好意思,有没有想过希望以什么样的方式死去?
   迟子建:没想过。
   邱晓雨:如果可以选择的话。
   迟子建:死亡是不可以选择的,我倒是希望像你说到我90岁的时候,写完雨和雪,一个老太太围着火炉,喝上一杯酒,然后没了,那当然是最幸福的。
   邱晓雨:那是最幸福的。
   迟子建:对,当然很多东西,这是不可预想的。你们干吗要问大家的死亡呢?
   邱晓雨:因为它让人恐惧。太多的作家都在写死亡,有各种各样的方式,在小说里面的设计很多。但是后来我发现其实小说里的设计真的是小说里的设计。我希望知道大家真正面对它的感觉。
   迟子建:别人怎么回答,怎么去死?
   邱晓雨:张贤亮说他要自杀,因为他觉得他已经非常成功了,他什么苦难都受过了。
   迟子建:王安忆呢?
   邱晓雨:王安忆好像还是希望一个很平和的。
   迟子建:像我这样90岁。
   邱晓雨:她没提多大,但很平和,韩少功说,一定要突然,不要给别人留麻烦,比如说车祸什么的。
  迟子建:我不这样想,我觉得,因为我承受了我丈夫车祸去世的这种巨大的心理压力和灾难,对死者那可能是一个瞬间,他们无知无觉,但是对于他的亲属和后人的这种忧伤是无尽的。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我愿意活到老的让人都烦,我自己都烦,就是80岁其实都足够了。
  就是活到了,我把我要写的都写了,我要表达的都表达了,而我觉得我的空间拓展到了我无法再拓展的那个边界,或者是说,我到了一个我在写作上仍然无限渴望还要写,可是我的体力又不支的那个年龄,但是呢,我还能喝一杯酒,老眼昏花的看着窗外的树。
  这个时候你没了,那就是很自然的,你回归自然当中,不会给别人带来什么痛苦。也许窗外的树木和飞鸟会觉得,啊,有一片人间的叶子飘落了,这就很好,但这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
   邱晓雨:向往,很难了。
   迟子建:对,希望上苍怜惜我承受过的苦痛,给我这样的一个不让别人痛苦,自己也不痛苦的结局,当然这是最理想的。
   邱晓雨:我记得阿来说其实一个祥和的死去,也是一个回馈。
   迟子建:对,对,我觉得他说的很好。
   邱晓雨:如果你离开这个世界,可以转世成一种动物或者植物,你会选什么?
   迟子建:(笑),我还没想,做一棵树也不错。
   邱晓雨:选植物的人还是蛮多的。
   迟子建:反正不要做猫和狗,现在的猫和狗太可怜了,被主人整天当宠物一样的提来提去。
   邱晓雨:当宠物很多人也很羡慕这种生活。
  迟子建:我不羡慕,我觉得那很多是满足主人私欲的一种生活。
  希望我不断老的时候,我的作品也有一种沧桑感
  邱晓雨旁白:迟子建曾评价自己是个热爱俗世生活的人,她说写作时晚上上床后,要为第二天构思两样东西,一个是小说的情节该如何发展,还有一个就是吃什么。
   这样一个女人迟子建,母亲曾是五十年代漠河乡广播站广播员,父亲曾任塔河县永安小学校长。她这样评价过家庭的意义:我是在健康的家庭环境长大的,从小感受到的是家庭的温暖。虽然我的婚姻来得晚,结束得又早,但留在记忆中的,是可以永久回味的爱与美。这个对我来说,是心中一团永远也不会熄灭的火,依然会在我孤独无助的时候温暖我。
   在这样的温暖中,迟子建不断追寻在写作中的自己。 
  
   邱晓雨:你在写作上算是一种喜欢挑战的那种人,还是更喜欢找你比较拿手的题材?
   迟子建:什么叫拿手的题材,所有的题材,再旧的,你不断写的,对你的难度其实是更大,因为你要写的跟以前不一样。
   邱晓雨:变着花样,就跟做饭一样。
   迟子建:对,所以我觉得写作每时每刻都会有难度的。但一个作家,他的这种写作的变化肯定是静悄悄的,你自己可能都不知道改变。就像我似的,1995年还是1994年,中央电视台曾经做过我的一个专题片《与你同行》(你还记得有一个《与你同行》的节目),他们一直跟我回老家的北极村做了一个专题片,那时候还不刻VCD呢,一个很老式的,给我一盘录像带存着,后来长期不用它,它就涩了。你不倒它,它就“衰老”了。很偶然,上次,因为我这些带子存在旧房子里,有一次我回到旧房子,把它倒出来看了一遍,我非常伤心。我想,天哪,那是我年轻的时候,那时候看不到皱纹,很苗条,朝气蓬勃的,我一看自己现在,真是泄气。当你看到旧日影像的时候,你一下就明白岁月意味着什么了。(笑)。
   邱晓雨:但是我觉得女人其实能做到一点就行,就是你不用跟自己以前比,你能够比现在的年龄看上去哪怕年轻一岁,我觉得就是胜利。
   迟子建:我要跟白发苍苍的时候比。我跟张洁很熟,也跟她保持很好的私交,有的时候来北京会和她喝酒聊天,我特别喜欢她。你比如说她这个年龄了,她白发苍苍,天哪,她太美了,那种气质是真正的内里内外的那种美好,你一眼就看得出来。
   比如去年我去德国,我知道她刚好那时候还没有去美国,我约她,我说正好,有特纳的画展,在中国美术馆,她和我都喜欢画,我说我们看画展去吧,她说好。那时候还是甲流期间,大家满大街还都戴口罩呢。我在美术馆那儿等她,远远地看走过来一个老太太,那么与众不同的美,我一猜那就是张洁,所以这个美真是不是以岁月来论断的。
   邱晓雨:尽管那时候皱纹少一点,苗条一点,但是今天散发的美也依然是还有。那你如果这么想之后,应该就不会害怕变老了吧。
   迟子建:当然不会,谁也不能抗拒衰老,这是一个正常的,自然的生命过程,所以老就老吧,希望我不断老的时候,我的作品也跟着有点沧桑感,这是最开心的。
   邱晓雨:对,作品沧桑感,其实就包括历史的那种厚重的感觉。
  迟子建:它也会无知无觉跟着你往前走的。
  
   历史教科书之外的14年
  
  邱晓雨旁白:各位好,欢迎继续关注《环球名人坊》,我是邱晓雨,本期《作家与世界》系列深度访谈中,我对话的是迟子建。
  迟子建认为,长篇小说《伪满洲国》,给她最大的启发就是,作家要不断面对有难度的写作。翻到这厚厚两本书的第832页,就是文章的后记了,她写到:“翻开《伪满洲国》的手写稿,在第一本的第一页上,我看见了当时标记的写作日期,一九九八年四月十二日。
   记得那天花去了整整一个白天,才写下并且确定了《伪满洲国》的开头:吉来一旦不上私塾,就会跟着爷爷上街弹棉花,这是最令王金堂头疼的事了。把他领出去容易,带回来难。吉来吉乎是对街上所有的铺子都感兴趣,一会儿去点心铺子了,一会儿又去干果店了,一会儿又笑嘻嘻地从畅春坊溜出来了。
   我觉得找到了《伪满洲国》的叙述基调和语言感觉。虽然那一天只写了几百字的开头,可却觉得无限充实。傍晚散步时看着暮色温柔的街景,有一种特别的感动。”
  
   邱晓雨:我不知道那个报道是不是真的,先印证一下,就是你年轻的时候,是一晚上或者一天能写一万多字?
   迟子建:嗯,这是真的。
   邱晓雨:我也知道,《伪满洲国》的时候,可能大概一天是两千多字。
   迟子建:对,是。
   邱晓雨:这种是刻意的,你需要去让自己调理一个速度呢,还是你觉得写作到了那个状态,你比较喜欢让它放缓?
   迟子建:我觉得跟年轻的时候,年轻20多岁一夜我可以写一万多字,有点习惯了,但是现在不会,一个是精力不如从前,还有一个我觉得表达,精准的表达,不会那么一泻千里,“哗啦哗啦”那样去写,小说还是慢慢的打磨比较好。那个年代,就是你特别想写,表达欲望特别强,每时每刻你都在写,我觉得那时候有一个好处,就是写作给我带来了激情,你可以现在还在享受它这个激情带给你的好处,但是到了写《伪满洲国》的时候,已经30多岁了,相对成熟了一些,无论是写作还是生活,那么这时候你当然可以从容的往前走,你要有所想,一直的往前冲,勇气可嘉,但是带来的结果可能适得其反。
   邱晓雨:我其实特别注意书名。一开始不是叫《满洲国》吗?
  迟子建:后来出版的时候给改的。
   邱晓雨:其实就这一个字,你能知道立场和角度是不一样的。
   迟子建:当然了。
   邱晓雨:那你所能找到的,就是中日双方面的那个感受,是你收集的资料之后才打算这么些,还是一开始你的立意就很希望这样?
   迟子建:整个满洲国时代,这14年的历史,不能仅仅以历史教科书的内容为主。否则,我的《伪满洲国》也就没有意义了。
   邱晓雨:读历史课本算了。
   迟子建:对,我还是想从人性的角度去写这14年的历史,在写作过程当中,无论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我都会站到人性的的角度,去考察它。当然这里也有很坏的日本人,也有比较善良的日本人。至于中国人,有非常值得同情的小人物,也有英雄人物,像杨靖宇那种壮怀激烈的,但是也有那种下流的,汉奸式的人物,所以我觉得生活是很复杂的,这也是尊重历史的真实吧。
  事实史实就是这样,但它毕竟给我留下一个想象的空间,否则我不可能完全的放开笔墨,所有的小人物活起来以后,在作品当中,在这个舞台出现以后,他们一亮相,肯定是带着一种很朴实,很本真的东西出现的,那么日常生活活跃起来以后,我觉得他们就活灵活现了,总之,《满洲国》还是我那个年龄段 ,30多岁的时候,还算是比较满意的一部小说吧。对于想了解那一段历史的人,可以不仅仅读历史教科书。我觉得我作为一个作家的表达,在这里已经体现出来,这也就够了。
   邱晓雨:像这样一个作品,在当时应该也算是一个比较大的写作的挑战吧?
   迟子建:对我来说,肯定是。
   邱晓雨:目前为止,你觉得你创作里最大的挑战是?
   迟子建:挑战不完全局限于长篇的写作,包括一些中短篇的写作,你每年在写作新作品的时候,都要面临着不同的问题,所以我还比较有兴趣再继续写,就是说,每写一篇东西,你都觉得不是很过瘾,那么你还寄希望于下一部。
   邱晓雨:每一篇写完,可能还会觉得有更多要表达的。
  迟子建:对,一个是有更多要表达的,所以才会持续写下去。我没有对自己作品的那种自恋,我出版过的小说,我会做自己的第一个批评家和读者,拿到以后再看一遍,我会反思一下这里头有一些什么东西不够充分,表达的不够那么准确。我老想,我下一部作品,我要把它做得好一点,可是你做完了下一部作品以后,你回过头来看,又能发现一些缺憾,文学的局限,其实也正是文学的魅力所在。
  
   巴斯滕曾是我的偶像
  
  邱晓雨旁白:迟子建的作品多次获奖,也常常给人发自内心的感动。获得第三届“冰心散文奖”的作品《光明在低头的一瞬》,写下作者在俄罗斯一座教堂的经历。教堂中,她看到了喜爱的画家鲁勃廖夫的壁画,然而当她从画上收回目光低头的瞬间,看到一位正在安打扫祭坛的老妇人。迟子建在文中说:
  “她的劳作是安然的,而我从她身上,看到了另一种永恒的光明:光明的获得不是在仰望的时刻,而是于低头的一瞬。”。迟子建是个不断感悟的人,早在上世纪80年代,在她的《北极村童话》也有在年轻时代她对人生的收获,那里面说:“假如没有真纯,就没有童年。假如没有童年,就不会有成熟丰满的今天。”
   邱晓雨:如果用你今天到达的,你现在的层次和高度,现在有一个人给你送来一篇文章,叫《北极村童话》,是一个年轻人写的,用你现在的眼光,你去看它,你会怎么评价它呢?
   迟子建:上海人民出版社出了我一套五卷本的中篇,我收的第一个按时间顺序来排,第一个中篇就《北极村童话》,我通读一遍,还是特别喜欢。就像我刚才说的,我看到的那个时代的影像一样,你突然面对着一个青春的,朝气勃勃的,天然的,虽然有一点小小矫情的,那样的一个作品,哪怕那种青涩都是美好的。
   邱晓雨:一去不返。
   迟子建:一去不返,真是一去不返。
   邱晓雨:我记得采访欧阳奋强,他说现在回过头看演的贾宝玉,有很多地方处理不成熟,但是永远也演不了了,就是因为那时候不成熟,才能留住那种东西。但是当人越来越成熟之后,就有一定的社会责任。我记得你去达尔文市的时候,有一个女市长采访过你,也问过一些问题,她有一个问题我也特别感兴趣,这个问题是说,作为女性参与社会生活和文学创作,会和男作家有什么差别,我不知道你当时答没答这个题,她问了之后。
   迟子建:作为作家来讲,我觉得无论男女,不是说女作家要怎么样,或者男作家要怎么样,女作家的写作可能我觉得更感性,更直接,更大胆一些,男人毕竟跟我们性格气质还是有微妙的差别,女人做事情也更执著,所以人家不是说吗,说在爱情当中最容易受伤的是女人,那歌不也这么唱吗,我觉得在写作当中,可能也是。女人是偏向执著的,因为写作也可以称为是一场恋爱,你是在跟自己的作品,做着一种永无归期的拥抱。
   邱晓雨:有几个比较有意思的题,都是虚拟的题,如果现在你是我要采访像你这样的作家,就采访你,你会问她什么问题?
   迟子建:我问你今天吃了什么。
   邱晓雨:我问王安忆说,我要跟莫言聊,你觉得我跟他聊什么好,然后王安忆说你要跟他聊吃。如果没有时空的妨碍,你最想去往什么样的时间和地点?
   迟子建:应该回到唐朝吧。
   邱晓雨:这么多人都去唐朝。
   迟子建:我觉得这确实是挺好的一个朝代,如果去海外的话,我喜欢俄罗斯。
   邱晓雨:下面就是能见谁,也是虚拟场景,就是说可以跟世界上任何一个当代的,或者历史中真有,或者虚构的,但问题是你没有正式接触过的一个人相约,可以喝茶聊天。
   迟子建:比如说我喜欢辛弃疾,《嫁轩词全集》是我的枕边书,我当然不能约他一起喝茶,我觉得他那种气质肯定不会跟我一起喝茶的,但是他是个了不起的词人,我喜欢。我是个有20多年球龄的一个球迷了,我崇拜的这个人还在,那我肯定想,我能不能见到他?
   邱晓雨:哪个球星?
  迟子建:他早就退役了,范巴斯滕,荷兰的,当年是“三剑客”之一。我当时是疯狂地崇拜他,我觉得他比后来大家崇拜的贝克汉姆他们要好。
  
   这是一批有独立人格和想法的知识分子
  
   邱晓雨:去了那么多国家,跟他们交流,你觉得在那些人眼里面,中国文学作品是什么样的?
   迟子建:他们对中国的,尤其当代文学可能还隔膜比较深,了解得少,可能就是说,他们对中国当代文学的了解,跟我们对外国同步的当代文学的了解,相差的比例,我不可能做完全准确的估算,大概应该是10比1左右的比例。从翻译的角度、数量,翻译的数量是可以证明的。但是我想,就是说中国这样一个大国,经济是改变社会、让世界对你刮目相看的一个方面,但文化其实也更重要。你看有很多人都不了解中国现代生活的这种变化,所以他们真到了中国以后,他们确实很惊诧。中国的进程哪怕是泥沙俱下,也掩不住勃勃生机,这是它了不起的地方,是一个发展中国家的状态。我觉得他们对当代文学确实是很陌生,而且对当代文学的译介,可能也有局限。这跟整个全球化进程有关,一些流行读物占据了市场。我还是希望他们能够看到更多真正能代表中国文化的一些作品。
   比如说你刚才提到的,你访问的这几个作家,也都是我特别喜欢的,像张承志有独立的精神气质,而且他甚至带着一种决绝的姿态,我很尊敬他。像韩少功,王安忆、阿来,我觉得你访问的这几个也都是我的朋友,就是说,这些人的作品,我觉得西方人如果更多的译介这些作家的作品,他们会对中国当代文学产生不一定的认知,这是一批有独立人格和想法的知识分子。
   邱晓雨:只要真的这些东西能够到达他们的面前。
   迟子建:对,但是现在看来不那么简单。
   邱晓雨:你们是为写来做出努力,还有一批人需要把它们推介出去,也得做出努力,才有效果。
  迟子建:对。
  
   我羡慕鹰,它有无限的来处,也有无限的去处
  
  邱晓雨:下面有三个题,最后了,我连着问了,这个世界上什么最让你恐惧,什么是幸福,最后你就可以随便说什么,这个节目用你的话来结尾。
   迟子建:这世界上什么最让我恐惧,应该是说我在新闻当中得知了世界的某一个角落又发生流血事件了,这是让我恐惧的,它不像自然灾害,比如说哪儿地震了,海啸了,这是由自然带来的灾难,我也会难过,但是不会恐惧。可是一个地区发生了宗教的流血冲突,哪个地方发生了暴力事件,因此而流血了,我会恐惧,我觉得这是不应该发生的事情,但是又是这样的一个社会必然发生的事情。
   邱晓雨:应当避免,但是又显得不能避免。
  迟子建:对,我很清楚的知道,这时会让我恐惧的。你问我什么是幸福,幸福就像,怎么说呢,就像我现在和你坐在一起,这天不冷不热,又不明媚,又不特别阴晦,又吃的比较饱,懒洋洋,聊得又比较投机,投缘,我觉得这也算是一种幸福,就是幸福不能完全用一个概念去定义它。
  幸福的简单化,这也就是我会在心理感觉幸福和满足的一个原因。就是每一个时刻,一个小小的感动,我都会觉得幸福。像昨天晚上下着小雨,蒙蒙细雨,我也吃得很饱,我散步,在院子里走了两个小时,越走越觉得舒展,看着远山的雾变来变去,一开始浓,后来淡,淡了以后,又突然浓起来,然后暮色一点点深起来,那时候你觉得是幸福,因为你是在大自然里一直走。在这个山里面,看到那么多的山楂树。
   邱晓雨:对,对,有好多。
   迟子建:它的花蕾,披挂着雨珠的山楂树的花,到秋天会结出红艳艳的果子。我觉得幸福是很简单的,只要你有一颗感恩的心,每时每刻都会发现幸福的。
   邱晓雨:最后就是你随便说什么都行,这个节目用你的话来结尾。
   迟子建:我就希望在生活当中,我们在一个自己的天地里面,就像现在一样,我多么希望生活在一个封闭的环境当中,但抬头一望,你看窗外有多少鸟在飞,你能听见鸟鸣,能看见鸟在飞翔,你听着鸟的叫声,特别脆,我就会很感恩。这之前,我在香港呆了两个月,住在离维多利亚港很近的一个高层上,可以看见海景。我每天看见的是什么呢,特别有意思,天上的私人飞机不停的在那儿盘旋,一会儿飞过一架私人小飞机,我从未见过那么多私人飞机。当然香港的富商多,而飞机的下面,就是维多利亚港的船只往往来来。在这种环境当中,你就是这世上最普通的一个人。
   但我最羡慕的,是鹰!很奇怪,维多利亚港的鹰非常的多,我觉得一般是在草原上才有,我还问了当地人,他们说确实是,最近鹰很多。我最羡慕的不是天上的私人飞机,也不是海上的来来往往的那些豪华油轮,我最羡慕的就是繁华都市的一只鹰!因为你不知道它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它要向哪里去,它有无限的来处,也有无限的去处。
  
  邱晓雨旁白:迟子建想要做一只鹰,其实就算是在地上,她也已经在飞翔了。我觉得她的文字把她带到一个水草繁茂的地方之上,让她看见天看见地也看见一切生灵的游走。就像她所说的那样,写作的人,是有幸拥有另一重世界的人。不过更有幸的是,那个世界里映射着这个现实世界的倒影,所以,她的每一行字都可以写在人的心上。如果仅仅用迟子建的笔来讲故事,真的可惜了那些字,这样一个女人天生是为了用心灵来沟通的,不论是对人还是对于世间的一切生灵,她愿意把自己置身于他们之中。
  在小说《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每个人,每个家庭都有自己要面对的,不同的夜晚。我和迟子建说,我害怕夜晚,问她是什么感觉?她说她喜欢夜晚,因为夜晚是安详的。采访过后的那个晚上,我从家里的阳台往外看,那天北京飘着一阵一阵的雨,马路被洗的很光滑,路灯柔软的光晕让我想起迟子建说的话。夜晚的确是安详的,而生命,因为它,拥有了更悠远的意境。
  
          以上就是本期《环球名人坊》,主持人邱晓雨,代表音频制作杨晓蕾,编辑侯颖感谢你的收听,欢迎继续关注我们的《作家与世界》系列深度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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