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叙的要义，贵在含蓄。文章的中心，往往不直接说出来，而是蕴含在所记叙的事件、人物之中，需要读者通过阅读，去自己咀嚼、品味。如果不遮不掩，毫无保留，把心里要说的全都明晃晃地写在纸面上，读者只要拿起文章一看，一目了然，一点回味的余地都没有，恐怕也就没有什么看头了。为什么会这样呢？其中主要原因就在于记叙是要用形象来说话。
大凡用形象表达意思的事物都是如此。宋徽宗曾经给画院出过一个画题“深山藏古寺”，当时参加考试的都是画画的高手，有的画上崇山峻岭，中间一座寺院；有的画出山间绿树掩映，绿树丛中露出了寺院的一角；取胜的画面上却是画了层层叠叠的高山，一条曲曲弯弯的小路从山中通向河边，一个老和尚在河边打水。这幅画好在什么地方呢？好就好在它真的把寺“藏”起来了，给读者留下了丰富的想象的余地。唐伯虎的《川上图》画的是一个人用力拉着胆怯的小毛驴过桥，被一位有识之士相中，以高价订购，画铺老板高兴之余，发现画中没有画出牵驴的缰绳，担心买主取画时会发现这个缺点，就自己动手添了一条缰绳。出乎他意料的是，第二天买主来取画时，却要求退还定银，原因就在于老板不懂得含蓄的妙处，把本来可以由读者去想象的东西也和盘托出，自作聪明，毁了一幅名画。
作画要讲究含蓄，写作也要讲究含蓄。含蓄，是艺术地反映生活、表情达意的一种重要手段。刘勰说：“隐（含蓄）也者，文外之重旨也。”写作中的含蓄，是把重要的、该写的部分故意隐藏起来，或写得虽不显露，却能使人意会，这就是我们常说的“言有尽而意无穷”了。
含蓄的语言给读者留下了思考和想象的余地，留下了丰富的“潜台词”，耐人寻味。所以，对那些不必直说的内容，不妨藏起来让人意会；需要说，又不便直说的，不妨说得迂回曲折一些；不多言读者自能明了的，不妨三言两语让读者自去咀嚼；感情浓烈能打动人了，不妨把直露的倾诉稍稍收拢。下面是《红楼梦》四十八回、四十九回香菱学诗时所写的《咏月》诗，请比较它的初稿和修改稿：
初稿：
月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
诗人助兴不思玩，野客添愁不忍眠。
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
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
定稿：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自问，何缘不使永团圆？
香菱先后写了三首《咏月》诗，这里引的是第一首和第三首。第一首的开头专在月亮的外形与亮度上兜圈子，缺少本人的感情，显得幼稚、呆板、平庸，语言不含蓄，打不开思路。第三首的开头含蓄的写道，云雾遮掩不住月亮的光华，月亮的身影是那么美好，又是那么寂寞清凉。含蓄的表达了香菱对才华难埋、学诗必成的自信和顾影自怜的寂寞。比起初稿来，意境和情致大为改观，这就是含蓄的力量。
我们再看一篇学生习作，这是一篇寓言，大意是说苍蝇哥哥找到了一个满意的安身之处某位干部家的垃圾桶，就把弟弟也带到这里来，垃圾桶里每天鸡鸭鱼肉不断，不几天，苍蝇弟弟也像哥哥一样，变得油光闪亮，气派十足了。结尾段是这样的：
但好景不长，有一次，女主人往垃圾桶里倒剩菜，兄弟俩没来得及躲开，终于被发现了。这样的地方怎么能容得下两只肮脏的苍蝇呢？女主人当即拿起桌子上的“枪手”，朝垃圾桶里一阵乱打，苍蝇哥哥当场毙命，可怜的弟弟拼命想逃，但女主人哪里肯放过，在后面紧追不舍。苍蝇悲愤地大哭起来：“你们把这么好的东西浪费了，我们吃一点你们倒掉的还不行吗？”可是，它最终也没有逃出“枪手”的追杀，跌跌撞撞地飞到一张堆满纸片的写字台上后，便支持不住掉了下来，那桌上有一份“廉政报告”，可怜的苍蝇正好落在那个“廉”字上。
本文旨在批判当今社会存在的干部腐化现象，文章并没有直接把这个中心表露出来，而是通过一只苍蝇的眼睛来反映，生动形象，耐人寻味。特别是结尾一句，含义颇深，这正是含蓄的魅力所在。如果直接点出“某某干部的行为给廉政抹黑”之类的意思，恐怕读起来就会觉得索然无味，也难以达到这样的艺术效果。
那么，如何使语言含蓄呢？下面介绍四种方法：
1．欲言又止法
话剧《雷雨》第二幕，鲁侍萍见到周萍打鲁大海，走到周萍面前，说：“你是萍，……凭凭什么打我的儿子？”欲言又止，话虽然没有全说出来，却把人物复杂的思想感情表达得十分充分：三十年没有见过这个大儿子了，如今见到却不能相认；周萍和鲁大海本来是亲兄弟，如今不但互不认识，而且视若仇敌，这让做母亲的该如何忍受！多少话语都包含在这欲言又止之中。
2．婉曲暗示法
还是以《雷雨》为例，当鲁侍萍提出要见一见自己的儿子周萍时，周朴园说：“他现在在楼上陪着他的母亲看病。我叫他，他就可以下来见你。”话说得很委婉，但却分明在暗示侍萍：他现在已经有母亲，你不要以为你还是他的妈妈。接下来，周朴园又补了一句：“并且他以为他母亲早就死了的。”这又在暗示鲁侍萍：他是不会认你这个母亲的。正是这样丰富的潜台词，扩大了剧本的容量，收到了言简意丰的效果。
3．以虚代实法
杨朔的《海市》一文，介绍渤海湾原来是这样说的：“渤海湾素来号称京都的门户，有这条铁锁链挂在那儿，门就锁得又紧又牢。”在修改时，作者这样写道：“渤海湾素来号称北京的门户，有这条长链子挂在门上，门就锁的又紧又牢。”把“那儿”改为“门上”，是这次改动最重要的一笔。“那儿”是实指，改为“门上”是虚写，紧承前面的暗喻，把这一带喻为祖国的大门，不仅前后一致，而且表意更深了。
4．嘎然而止法
小说《项链》最后由佛来思节夫人点出了项链是假的，故事在高潮之中戛然而止，给读者留下了丰富的想象空间。这也是使文章含蓄，增加文章内涵的一个重要手法。讲这一课的时候，我也曾叫同学们续写，在知道项链是假的之后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况。有的同学写佛来思节夫人又还给玛蒂尔德三万六千法郎，玛蒂尔德又开始了她的奢侈豪华的生活；有的同学写听到了这个消息，玛蒂尔德一下子就疯了；还有的同学写玛蒂尔德这时才发现自己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日夜憧憬上层社会生活的路瓦栽夫人了，青春美貌都不再属于她，使她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应该说同学们的想象都够丰富，有相当一部分同学的文笔也不错，但是，拿来跟原文一比较，大家就发现，无论文笔怎么出色，都不如原文这样处理的好。其中主要原因就在于作者没有把话说尽，留不尽之意于言外，可以引起读者丰富的联想。这，还是含蓄的威力所在。
应该指出的是，含蓄和显露是辩证统一的，“善藏者未始不露，善露者未始不藏”，两者不可偏废。露而一点不藏，往往失之于浅显平直，语言缺乏余味，容量也不大；藏而一点不露，很可能朦胧晦涩，犹如无字天书，叫人难以琢磨。语言含蓄固然是好的，但必须以可以玩味理解为度。如果不能正确理解含蓄与显露的辩证关系，为含蓄而含蓄，往往会弄巧成拙。在评价一篇含蓄蕴藉，意境深远的文字时，我们常常说它“藏筋露脉”，就形象地说明了含蓄的特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