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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义斌:老屋(上)|散文

刘德良:唉,擦肩而过

文/李义斌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在记忆中,那个称之为家的地方,就是川西北极常见的“长三间、一边转”的农居。土墙青瓦,座落在半山腰。坐北朝南,后面是山,山延伸到东西方向又各自向南转了个弯,逐渐变矮,和山腰一大片平地相连,就像一把有扶手的椅子,房子便修在这把椅子的正中间。据说是爷爷上一辈人,携家带口,从几百公里之外迁徙到这个地方。最初只有三间,大概在我小学的时候,家中弟兄渐渐长大,又在东面接着,朝南修了两间,形成最终的格局。

1

房子最西面是灶房,挨着正房的墙修建,房顶向西逐渐变低,到最低处的屋檐伸手就能摸到。灶房比较简陋,只有后面和侧面有完整的土墙,前面是用木头夹着竹条,再糊上泥,然而糊泥的只有下面两米左右的部分,所以上面就一直透风。房间内部修了一人多高的土墙,把灶房隔成两部分,矮的那边就是猪圈牛圈,高的这边就是厨房了。厨房最里面是一个土灶,靠墙有案板、大概能容一方水的石水缸,此为食品加工区;外面一张八仙桌,这就是餐厅了,两个区域之间也用竹条夹木头做的屏障隔离着。

小时候烧这老灶总是不得要领,生火时夹一把柴禾划火柴点燃放进去,老是冒着黑烟不见火光,于是想用火钳去把那有火的地方弄得舒展些,奈何力不从心、笨手笨脚,一阵胡乱拨弄,最后就连黑烟也没有了,又把嘴凑到灶孔鼓起腮帮子去吹,吹得头晕目眩、吹得满头大汗,灶灰糊了一脸,乌漆麻黑,活像一个小包公,但那灶里最后是一点火星子都全无。

这时往往就气急败坏,用火钳打那老灶,好像它是个人似的,嘴里不停地骂:“打烂你这狗日的烂灶,叫你不燃,叫你不燃!”心中又暗暗地想,如果我是一个灶,随便放点什么叶子渣渣进来,马上就熊熊燃烧,不会让人操一点心的。母亲或哥哥们听到了响声,必然会进来帮忙,照例先是一顿大笑,然后说:“老五,不能骂灶王老爷哦。”

然而我却愤愤不平,这算什么老爷,总和我作对,因此从小对这灶王老爷没一点好感。大人们生火倒是轻松,很快就燃起来了,又让我继续守着添柴,看见生着了火,又暗暗得意地骂那老灶:“有本事你不燃啊,你不燃啊!总有人收拾得了你。”

一会儿怒气消了,那老灶似乎也变得温顺,一把把柴禾喂进去,火焰欢快地舔舐着锅底,轻微地噼啪着,有些没干透的枝桠,露在灶门外的那段就“咝咝”地冒着水汽。柏树、黄荆、马桑、桑树这些不同的柴禾燃烧的气味各不相同,最好闻的是柏树——长大了走出来才晓得,外面的人用它熏肉,枝桠分成小捆居然可以卖钱。锅里的水先是很大声地响,后来又变成“咕咚咕咚”的小声,我就喊一声:“妈,水开了!”

母亲就放下手中的活,从外面进来,放入各种食材,米极为稀有,红苕、玉米面居多。又盖上锅盖,慢慢地熬着,香味渐渐出来,肚子就发出咕咕声作为回应。饿得很了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喊:“妈,饭好了!”

“不忙,不要加柴了,等它再煮会!”母亲便进来洗碗,从坛子里取出泡菜切细,好的时候滴几滴菜油在里面,大多数时候是什么也不放,甚至忙的时候直接不切,整根整根的泡豇豆、萝卜英英、青菜叶子,就那样盘在碗里端上桌下饭了。虽然熬了很久,饭总是很稀,如果企图从里面捞出点什么来的话,不出意外,往往是块红苕。大人说我一两岁时没吃的,只有红苕,有次差点被块红苕噎死,父亲提起我的脚,头朝地,在我背上边拍边甩,才吐了出来,得以活命,让他们继续笑话我到大的是,吐出来后还是没害怕,又继续吃,由此得了“红苕娃”这样一个外号。

桌上没什么菜可吃,我便端了碗,来到院坝,一黄一白两只狗亲热地摇着尾巴,凑了过来,在我面前站着,紧张地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久了看我没反应,便一左一右在我面前坐下来。

土狗向来坐着比站着高,如果我蹲着,它们就比我那小小的身材高出一头了。两只狗低头注视着我的碗,其实如果我不反对,它们会毫不犹豫地把舌头伸进我碗里,两三下就吃得干净不会有丝毫嫌弃。但是它们显得很有教养,这也是从小挨了不少棍棒学会的,只咽着口水、偶尔舌头舔一下鼻子故作镇定,互相提防着,生怕掉下来的食物被对方抢去,一面不停地用眼神暗示我给它俩分点。

一群母鸡在公鸡的带领下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分散在周围,狗子不耐烦了转过头去龇牙咧嘴,呜呜恐吓,鸡群貌似惊慌,公鸡扇着翅膀不在乎地喔喔喔,母鸡故意发出夸张的咯咯叫,装着很怕的样子,然而并不肯退去。于是灰尘四起,鸡毛乱飞,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便扔坨红苕,红苕未沾地,十多个鸡头像箭一般射过来,抢到了的那只便想突出重围跑到旁边吃独食,但那时一大堆鸡头狗头的目标就变了,那想跑的鸡还没跑出几步,嘴里红苕就被瓜分得干干净净。没抢到的鸡不甘,爪子在地上边刨边找,细心地看有没有掉下的残渣。狗子们委委屈屈,又不敢拿鸡群怎么样。我只好安慰它们说,不要急,等会专门喂你们。那只黄狗是从别家跑来的,一直陪伴我长大,它老死后我哭了一场,父亲给它穿了件衣服,把它埋在西边的桑树下面。

桌上也有好吃的时候,一年最多几次,但一般都要举行一个庄重的仪式。八仙桌四边筷子摆得端端正正,菜上齐了。孩子们神情庄重双手合十:“爷爷、婆婆回来吃饭了。”大人口中也念念有词:“爸爸、妈啊回来吃饭了。”我在家中最小,记忆中没有爷爷婆婆的印象,也不晓得我出生他们还在不,这样的仪式大概是从他们过相继过世后,进行了几年。那时我是懵懂的,但也知道爷爷婆婆不会回来,更不会来吃饭,我知道婆婆的坟就在房子后面西侧的山上,那是她生前就选好了的,刚好一眼能看到老房子。父亲在外面另一个镇上上班,每个月回来几次,下了山没到家,便先去婆婆的坟前看看,独自说半天话;走的时候,也要去站一会,有时深深地鞠一个躬,有时会跪下磕几个头,说声妈我走了才离开。

后来食物渐渐不再匮乏了,母亲有一双巧手,变着花样给我们弄吃的。有时用面粉和稀,摊在大锅里成一个大薄饼,要熟的时候铲起来,这样摊几锅后切成片,再回锅用油炒,叫做“面花子”,这时还是我烧那老灶,但必须用麦草之类一下子就烧光的东西,不然火力不好控制,薄饼非糊不可。有时包饺子,我们那称之为“包面”,没有肉,就用花生炒脆打细和白菜做馅。再就是油饼,面先擀成个大圆,然后卷起来,切成一段一段,再搓成一个个饼子,沾上葱花,抹上油,放锅里烙,香脆可口啊。记忆中好吃的数也数不清,却都在那我一直怀恨在心的老灶上生产出来。

过年全家人围着一起烤火是最开心的时候,母亲、姐姐的口头禅是:“今年烧个大树根,明年养头大肥猪。”年三十必须用最大的树根,我们那叫“树疙瘩”,这些“疙瘩”是早准备好了的,要去山上锯了树后的土里挖,挖到大的就会说,这个留到过年烤火。父亲那一辈人都能说会唱,记得最清的是他唱的一首:“……雪山升起的红太阳,拉萨城内闪金光,翻身农奴巧梳妆,阿爸和女儿逛新城呀,走得忙……”边唱几句就边摸我的脑袋,逗着要我唱,我却只会唱什么“牛儿还在山坡吃草……”之类儿歌。哥哥姐姐们听我唱完就一齐叫好,我却害羞得不得了。

火堆边上的热灰里常常埋着花生,红苕之类,一旦熟了就刨出来顾不得烫,边吹着气边吃。后来我们渐渐大了,家里的人越来越多,嫂子、姐夫、又添了几个侄子。但烤火是必不可少的,火堆越烧越大,那面一年比一年黑的墙壁就是证明,也越来越拥挤,后来就干脆搬出去烧,于是另一个地方的墙壁又留下了烟熏火燎的痕迹。这四面漏风的灶房,却是我们心中最暖的地方呵。

父亲是家中独子,爷爷让他读过一些书。本行是财会,爱好广泛,尤其是古文,动不动用“古训”教育我们。喜欢研究易经、佛学之类的东西。小时候我对他充满了敬畏,又无比思念。总是侧耳细听山那边班车的声音,望着房后的山路。将一颗花生壳丢在地上,若一个朝上一个壳朝下,心里就无比期待,因为这就预示着他今天要回来,这样的“占卜”十有八九都落空。而他果真回来了,背着他那黄色的帆布包,从里抓出水果糖,笑眯眯地喊着我,我却怯生生地不好意思去接。

每年大年初一,父亲便会拿出本红色封皮的手抄本,也就是易经之类的,那些年这样的书很少,都是以这样的方式在民间流传。在那张八仙桌上,焚香,用几枚铜钱,给我们几弟兄进行一次更为复杂的占卜。我们几个正襟危坐,等着那些铜钱来透露天机。但那卦辞总是寥寥数语,晦涩难懂,不会很具体到什么事。但他却能分析得很仔细,要我们这一年要注意些什么。后来我自认为读了点书,内心有些怀疑,一直觉得这不过是个庄重的游戏罢了,但结果却往往和他说得很像,其实应该是他太了解每个儿女的长处和弱点了吧。

2

灶房挨着的一间,小时候哥哥姐姐都叫它“爷爷的屋”,也就是爷爷生前住那间房,好多年都不能改口。听说他喜欢孙子们的不得了,大哥刚出生,家中添丁了,挑着扁担,一头挑着猪,另一头也要装着我那大哥,到处赶集。但我对这个房间的称谓却有种莫名的害怕,虽然爷爷从照片中看起来,他穿着一身长袍,是那么慈祥。屋子里上下两层,下层却没有窗,黑漆漆的,我独自进到那屋里,总能感觉到似乎有人,总觉得我那未曾谋面的爷爷在暗中看着我。爷爷不是喜欢孙子吗,那他也必定喜欢我,但我却怕这样的喜欢,生怕黑暗中突然凭空伸出一只手来爱抚我的脑袋。在这奇怪恐惧的支配下,很多年我都不愿意独自进那屋,直到在墙上开了窗子,我也长大些了。

然而我却嫉妒哥哥姐姐他们,他们可以当着我的面炫耀以前爷爷对他们如何如何好,我却插不上一句话,暗想如果爷爷在,肯定是对我最好的。虽然没有得到爷爷的恩泽,身为老幺,却得到了父母和三个哥哥、一个姐姐的万千宠爱,算是平衡了一下失落。

我那沉默寡言的二哥初中毕业了,就住进了“爷爷的屋”,它的名字也就变了,我也不再害怕进去。二哥幼时极为俊美,面白如玉,爷爷亲自命乳名叫“宝儿”。大哥作为长子却没有分配到这样的好名字,正因为是第一个,名字越贱越好养,赐名曰“怂狗”,这惊为天人的贱名更是传出了十里八乡,成为笑谈。不过大哥果然好养,年轻时虎背熊腰,可一人抬两百多斤的柴油机,单手举石锁。正直大气,算得上乡里风云人物。有武术情怀,家中常备《气功》、《武林》杂志,上面有各种拳术、剑术,对于我来说,那些简直就是武功密笈,也曾幻想练个一招半式,聊以防身,无奈身体瘦弱,不是那块料啊。

二哥名字好,长得好看,但却遭到老天的嫉妒。他小时候出了一次意外,右腿落下了残疾。他还小,大人也忙,谁也说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了。那时我只是觉得他走路稍显奇怪,久了也就习惯,其他和常人并无不同。说起这个二哥就一脸苦笑,说就是那个土医生一手造成的,本来是左腿受了伤结果把右腿医坏了。

二哥毕业时,大哥、姐姐已经去工作了。他回来后,对“爷爷的屋”也进行了改造,墙上贴了电影名星的海报,有了一台收录机,于是我第一次听到了邓丽君的《月朦胧,鸟朦胧》龙飘飘《惜别的海岸》这样的靡靡之音,幼小的心灵不禁感叹世间原来还有这样好听的声音。

也是在这间屋子里,在下雨天,二哥凭借他那三脚猫水平,居然教会了我下象棋,我们因此又多了一个娱乐活动。让我不平的是他作为师傅却从不让着我这样的徒弟,我输不起了就哭,反而就更成了他们的笑柄,屡败屡战几个月后终于赢了一盘,仿佛抗战胜利了一般,浑身舒坦啊。

又教我吹笛子,吹出的气要集中成绿豆那么大一点,才会响,不然就只能发出夹杂着气流断断续续的呜鸣,而且吹几分钟就会脑袋发昏,走路仿佛醉了酒东倒西歪。初学吹的都是噪音,不堪入耳,我练得久了,二哥的脸上不禁露出后悔的神色说:“老五你莫吹了,莫吹了!歇会嘛。”正好笛子是向山那边的表哥借的,待我练到能吹响的水平时,就还给人家了。

于是我就梦想有一支自己的笛子,决定用竹子自己做。用剪刀尖这样简陋的工具钻孔,注定是行不通的,孔不平滑,全是竹子毛刺,让人沮丧的是往往钻到最后几个孔,稍不注意整块竹筒破掉前功尽弃。二哥看我可怜就帮我做,不得不说他真是心灵手巧啊,先在大概位置钻个小洞,再用火钳烧红把洞烙大,做好还不算太丑。就拿给我吹,虽然毫无音准可言,手指嘴巴都染上黑炭灰,但至少能响,让我激动不已。有了方法,我也依样乐此不疲地做了很多根,长长短短,黑而毛糙的笛孔大大小小,歪歪扭扭。对痴迷的东西就比烧那老灶有耐心多了,意外的收获是从那时起练就了超强的动手能力。

后来大哥知道了,终于动了恻隐之心,从县上买了一支笛子送给我,挂着红色的流苏,那简直是欣喜若狂啊。

3

整座房子的中间就是堂屋,没有楼,可一眼望到屋顶的青瓦,对开双扇大木门。在我的心目中是极其庄严的,因为小时候在堂屋门槛上坐久了都会被批评。正对堂屋大门的后墙上高挂一块大红布,上书“天地君亲师”几个繁体大字,是父亲亲手所写。红布下面是一个小木台,有观世音菩萨像和药王像。地上摆着小方桌,放着一个香炉,摆着三个油杯,日常供奉着水果和点心。

静静地站在堂屋中间,会有种被家中历代先人们无声的慈爱和神灵悲悯目光所包围的感觉,沉浸其中,内心一片寂静,无悲无喜、安宁祥和,这种感觉在其它任何地方都找不到。每次离家之前,都会去上柱香向他们道别,仿佛感受到了祝福和庇佑,内心坚定而充满力量。

在老家农村,堂屋绝对是每个人家的精神圣地,任何调皮的小孩子也不敢在此造次。这种朴素的传统信仰也自小深深地影响了我们。长大后,面对花花世界的各种诱惑,当心中的魔鬼跃跃欲试时,总感觉有一只无形的手毫不留情地阻止它,总感觉会有另一个声音将自己唤醒。

4

堂屋右边的房间,住着父母亲。和“爷爷的屋”一样,也是上下两层,事实上,除了厨房、堂屋之外,所有住人的房间都是两层,二层是用木头和竹子镇的楼,楼板上糊了一层泥,楼上楼下都有床等简单的家具,可以住人。

这个房间进门的土墙上贴着画作为装饰,有红彤彤大脸盘子的劳动者人物像、有开国大典主席在城楼上的画、有展示祖国大好河山的画,大多数都是从画报上剪下来的,大小不一,年代久远,从来没换过,有些泛黄、黄得变黑,虫子蛀了不少洞,于是有些劳动者就成了瞎子、少个鼻子或耳朵。其他地方还裱了一些报纸,遮住那沟壑纵横的墙面,报纸上的粗大醒目的标题,在床上眼睛一睁开就能看见而且从小看到大……从识字起看到这些就有深深的困惑,为什么就有理了,权衡了一下自己是断然不敢造反的,除非想挨揍了;当然也就对孔老夫子和一些外貌高贵的人没什么好印象,不过是封建思想的代表和虚有其表的蠢货。和这些斑驳凋零的糊墙纸相比,墙正中那个大的玻璃相框就显得很干净,里面装着爷爷、婆婆合照,一张全家福,其时我还是一个婴儿被抱在手里。父亲常常对着这个相框出神,不允许我们去乱动,生怕弄坏了。

父亲回来得少,哥哥姐姐到镇上念书住校,其实就只有年幼的我和母亲住在这屋里。除了学校放农忙假,父亲和他们回来帮着抢耕抢收,平时都是母亲一人经营着十多亩田地,有做不完的活。

在那年冬天的一个傍晚,母亲把我关在这间屋子里,她到生产队开大会。天黑了,外面吹着大风,那时乡间有一些稀奇古怪的传闻,说是某地方的人死了从坟墓里爬出来,浑身长着白毛,叫做“人熊”,先吃鸡鸭、进化一些后就会偷吃猪羊这样的大型生物,再后来就发展到吃人,它还有魅惑人心的能力,一但被它抓住你的手,就万难逃脱了,吓得我常常是睡觉都不敢靠门这边。在这样的夜里,左等右等不见母亲回来,幻想房顶上莫不是潜伏着什么妖邪将趁机对我下手,我在屋里瑟瑟发抖又不敢哭出声,又担心黑漆漆的天母亲回来看不见路。

不知哪来的勇气,提了马灯,抱着那只大黄猫,摘下顶门杠,心道我要去接母亲,其实是自己吓破了胆要去找大人。唤那两只狗作伴,然而狗子们的样子表示它们的职责只是看家护院,不肯随行。走出不远,猫也在怀里挣扎——对于我来说它实在太重,爪子也有些尖。不论我怎么亲昵地喊着,它一下了地,便义无反顾地弃我而去。微弱的星光下,黑黝黝的树林在风中扭动,格外狰狞,仿佛里面塞满了妖魔,随时都会跳一只出来,拦住我的去路。远山人家的灯光好象若隐若现的鬼火,暗处的猫头鹰也抓住机会发出不怀好意的声音施以恐吓。那烧煤油的马灯只能照几步远,我浑身的汗毛都吓得立起来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在那崎岖不平的小路上跌跌撞撞了几十分钟,终于到了一户人家。虽然胆怯还是擦干了脸装着有礼貌地问:“赵应富叔,晓得我妈在哪不?”

那家大人们哄堂大笑,原来我叫错了名字,那赵家有两兄弟,一个叫赵应富,一个叫赵应贵,住在不同的地方。大人们听说我是给妈妈送灯来一个劲地夸这娃有出息,就带我去找,原来那晚上是生产队的一些房子拆了,在分木头,偏偏规矩是一家一家人轮流去选,故而耽搁了很久。

母亲见到我是又嗔又喜:“你这娃不在屋头跑来干啥,摔着没?”

我还是用想好的理由来掩饰:“没有,我给你送亮来。”

“你硬是还胆大呢”,母亲说着却把我抱在了怀里,我分明看到她在抹眼泪,我不知道她是伤心还是高兴。但她没骂我反而有点夸奖的意思让我不由得产生了点小小的骄傲,先前的害怕一扫而光。大人鼓励的效果十分明显,后来母亲生病卧床了,我自告奋勇地站在小板凳上,生平第一次为她煮了碗面条,还知道把泡豇豆切烂做佐料。

也是在这间屋里,我经历了人生的第一次大劫难。在现在看来很小的一种病,应该是鼻腔血管破裂,一直流血,怎么也止不住。堵住鼻子,血就从嘴出来,嘴里先是红色的液体,后来太多凝固了,吐出来就是乌黑的血块。家里有一个铜盆,放在床边,血装了恐怖的小半盆。去医院要翻过一座山,又是半夜,大哥便和山下的中华哥背着我去医院,不料到了医院又止住了,医生说没事让回去养几天就好。

离奇的是,回到家里,又开始不停地流,那盆里的液体颜色渐渐稀薄,我渐渐什么也不知道了。

像做了一场真实的梦,只觉得有无数张嘴巴在耳边窃窃私语,说着只有气流而没有声音的话,我努力想听他们在说什么,却总是听不清。又觉得自己仿佛在天上,灰色夜空中没有一丝云,全是星星。天上到处都是列车,那车却是透明的只有轮廓,它们沿着弧形的路线,从一个地方升上来,又从另一个地方沉下去消失不见,隐隐中觉得那车上坐满了人,却也是透明的,看不清。自己在梦中并不觉得奇怪,好像列车本来就是在天上跑的一样。后来就安静了,世界一片黑暗,没有声音,也没有光亮。

记忆就断断续续不连贯了,一会醒来在医院,一会醒来又在家里的床上。

我听到母亲在哭泣:“把那几头猪死了,把我这些蚕死了,也把我娃儿留下嘛……老天爷……”

我迷迷糊糊看到我那七十多岁的外婆颠着她民国时裹的小脚,一个劲地叹气:“把我这老骨头收走吧,把我孙子留着……”

我闻到了苹果的香味,感到一双温热的大手摸着我的额头,有硬挺的胡茬扎在脸上,有清香的苹果泥喂到口中。父亲在耳边轻轻地喊:“五儿、五儿,好些了没……”

我的意识一天比一天清醒。

我没死成,但休了一年学。果然,母亲那年养的蚕得了僵蚕病,全部死掉了。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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