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于裸贷

这是真实故事计划的第 144 个故事
一
几年前的一天，我和同事杨姐接到公安局的通知，去给一个女尸做DNA取样鉴定。
赶到停尸间后，法医汤警官已经在那里等了。通过他的描述，我大致了解了案情。
死者是一名十八岁的女学生，名叫小翠，死因是溺亡，死亡地点在离学校不远处的一个人工湖里。
民警根据办案经验，猜测死者可能为情自杀。情窦初开的少女内心往往脆弱，如果被男人欺骗了感情，想不开后选择轻生的事时有发生。
小翠家境贫寒，父母在南方一座城市打工，辛辛苦苦供养两个孩子。女儿死亡的消息，让他们的精神濒于崩溃。他们来到学校大吵大闹，让学校给个说法。
学校提出给予一些人道补偿，小翠的父母不同意，说人都死了，要钱也没用，并一口咬定女儿性格开朗，不会毫无征兆选择自杀，肯定是他人谋害的。一时间，少女离奇溺死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警方对小翠进行了尸检，尸检结果让所有人大吃一惊：小翠死前怀有一个多月的身孕。
对此，小翠的父母表现得很奇怪，赌咒发誓地对警察说，女儿刚上大一，老实本分，从来没有交过男朋友，更不会和男性发生性关系，所以不会是因情自杀。唯一的可能是被别人强奸后杀害的。
警方立即展开了调查，在调查的过程中发现此案疑点重重。
小翠入学时间还不到一年，在同学和老师的印象里，性格开朗，和室友关系都处得不错，但和异性接触得很少。近一年来，小翠的身边同学朋友都没有听说她有过男朋友，更别说怀孕了。
回想一个月前，也就是小翠怀孕的那几天，最好的朋友梅子说，她们两个和往常一样上课、下课、吃饭和休息，几乎形影不离。按理说，小翠根本没有和男人发生关系的机会。
“如果她真谈了男朋友，就算会瞒过其他人，也不会瞒过我的。”梅子说得斩钉截铁。
一个平日里都不怎么接触男性的女孩，怎么会突然怀孕后投湖自杀呢？案子扑朔迷离起来，民警们一时没有头绪，意识到这个案子有些复杂。
二
警方调查过程中，梅子提供了一条有价值的线索。
她说，小翠以前接电话都是当着她的面接的。可这两三个月，小翠经常接电话时避开她，接完会消失一两个小时，再次出现时总是满脸的抑郁。
梅子觉得，和小翠通电话的不会是她男朋友。且不说小翠会不会瞒着梅子谈恋爱，单是看她每次接完

电话都很抑郁的样子，也不像是恋人之间刚通完电话。
小翠怀孕的那几天也是如此。梅子记得小翠避开自己接了一次电话，接完后离开了一个多小时。
警方推测，那通神秘的通话可能和小翠的死有很大关系，说不定来电话的人就是小翠肚里孩子的父亲。只要从小翠的手机里找出通话记录，就可以找到那个人。
可小翠的遗物里，偏偏没有手机。
这进一步证实了小翠父母的猜测：一个年仅十八岁、有一个多月身孕的少女溺死湖中，不仅没有留下遗书，连携带的手机也不见了，除了他杀，还会出于什么原因呢。
警方展开周密调查，初步锁定了一名嫌疑人：小翠学校里的一个商店老板贾某。
小翠的父母除了供她上学，还要赡养老人，每月几千元的收入入不敷出，没法给女儿足够的生活费。小翠也懂事，自己去勤工俭学赚钱，几个月前存够了钱，她还给自己买了台笔记本电脑。
小翠曾在贾某的商店打工，打到两个多月前，突然不再去了。警方怀疑贾某和这起案子有某种关联，委托我和杨姐做DNA取样鉴定。
贾某五十多岁，矮胖矮胖的，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笑脸，坐在那里像一宗弥勒佛。取样过程中，他不发一言。我心想，这人的心理素质真不赖。
数小时后，加急鉴定的结果出炉，排除了贾某的作案嫌疑。
负责此案的谢警官得知结果后，没有表现出多少意外，让我们继续等消息，说可能很快还得让我们来一趟。
三
第二天，我们接到谢警官的通知，说又一个嫌疑人在等我们做鉴定。
得知这名嫌疑人的身份后，我和杨姐大跌眼镜，居然是小翠的亲叔叔李某！
和小翠出了远门的父母不同，李某就在小翠读书的城市打工，说是为了照顾家里的老人。作为亲叔叔，他经常会到学校来看小翠，小翠也偶尔会去叔叔打工的工地看他。有个比较关键的信息是，李某一直打光棍。
在给李某取样时，他非常紧张，整个人都在颤抖，仿佛刺破他中指的不是一根细细的消毒针，而是一把锋利的长剑。
做DNA鉴定师十多年了，我见过太多奇闻异事。可这回做鉴定的对象，或许就是侵犯甚至杀害亲侄女的恶魔，我无法抑制脸上的鄙夷之色。李某好像读懂了我的表情，显得更加紧张了。我甚至在心里可以确定他就是真凶。
几小时后，加急鉴定的结果再一次推翻了我们和警察判断，结果还是排除。我们只得再次回去等警方的消息。
之后几天没有任何消息，案子到这一步，所有人都会有些焦躁。后来，我们才知道，警方手里还有一条重要线索。
小翠的遗物里有台笔记本电脑，正是半年前存了钱买的，价格至少在四千元。警方从贾某口中得知，小翠在店里打零工两个多月，赚的钱还不足以买一台电脑，也就是说，小翠买电脑的钱还有其他出处。
调查时，电脑城的卖主看到小翠叔叔李某的照片后，确定当时是李某陪小翠买的电脑。李某因此被认为有作案嫌疑，警方甚至做过进一步推测：李某可能侵犯了小翠，为了掩盖真相，给小翠买了台电脑。
李某不承认有这回事，辩解说自己确实陪侄女买过电脑，但侄女说买电脑的钱是她打工赚的，自己也没有多问。后来的鉴定结果也证明，他说的很可能就是事实。
民警再次打开这台只用了半年的笔记本，里面有一个放图片的文件夹。这些图片早就被民警检查过了，不过是一些网上下载的风景照，并无异样。
民警在第二遍检查时，鬼使神差地，点击了“显示隐藏文件”。这时，文件夹里出现了几张被隐藏的照片。
而这些照片的内容都是翻拍的借条，其中一张大意是“X年X月X日，借XXX贰万陆千元整，借款时间一年。”
借款人正是小翠。
另外几张照片的内容也差不多，只是上面的金额一张比一张大，加起来足有近百万元。也就是说，小翠生前借了高利贷，而且有近百万之巨。
四
一星期后，我们接到通知，第三次来到公安局。这次需要做鉴定的嫌疑人是一男一女。
谢警官告诉我们，根据那几张借条照片，警方已经基本查明了案件真相，这次做鉴定算是最终的认定。
原来，小翠因为买不起电脑而一筹莫展的时候，认识了一个热心女网友。
女网友建议小翠试试小额贷款，说自己曾经贷过一次，买了台苹果手机，只要按时还完就行，利息也不高。按照小翠打工的收入，每月还几百，一年也就还清了。
小翠觉得这是个好办法，自己既能提前用到电脑，经济上也能承受。
知道小翠有意后，女网友介绍小翠加了另一个女人的微信。
这个女人无比热情，向小翠详细介绍了贷款的种类，说小翠如果贷五千的话，每个月只需还五百，还满一年就行，完全在承受范围之内。
小翠很高兴，希望尽快放贷。这个时候，对方提出了一个问题：“你怎么保证会每月按时还款呢？”
或许对一台电脑的渴望战胜了理智，或许同为女人少了些戒心，总之，小翠听从对方的担保要求，拍了几张举着身份证的裸照发了过去，也就是很多人知道的“裸贷”。
对方收到后，说可以马上放款，但需要小翠去现场交易并写一张欠条。涉世未深的小翠照此做了，写下一张借条，内容是借款两万六千元，时间一年。
为什么不借五千而是借两万六？女人的解释说，这是小额借款的习惯。五千元加一千元的利息，一共六千，另外两万元是违约金。如果小翠一年内没有还清，就要支付违约金，如果还清了就自动作废。
小翠信以为真，写下借条。一个月后，那个女人打来电话说，债主做生意的资金有点周转不过来，需要她提前还款，且必须按借条上的金额还，也就是两万六千元。如果还不了，她的裸照将被公之于众。
惊慌失措的小翠根本拿不出这笔钱，最后，那个女人提出一个解决方案：帮小翠再找一个借款人，用借来的钱还之前欠的钱。
这种拆东墙补西墙的做法，结果只能是掉进一个无底洞。但如果小翠不同意这个方案，裸照就会满天飞。她答应了。
于是，小翠的借条越来越多，债台越砌越高，拿到手的只有五千，而欠款居然到了上百万元。
这时，那个女人不愿再帮小翠找借款了，给她指了一条活路：介绍给小翠一些有钱人，陪睡一次减一万多元债务，陪个几十次就能免除全部债务了。

此时的小翠已经无法拒绝。让她怀孕的，正是一个她被迫陪睡的有钱人。
警方抓获那个和小翠保持联系的女人，对方老老实实交待了所作所为。根据她提供的信息，办案民警也抓到了小翠怀孕期间陪睡的那个男人。这一男一女正是我们第三次来做取样鉴定的对象。
我和杨姐怀着异常沉重的心情做了取样鉴定，最终的鉴定结果显示：匹配。
所有的谜底被揭开了。为了和放款的女人联系，小翠避开梅子接了那些电话，而接完电话消失的一个多小时，小翠正在陪伴那些“有钱人”。因为放款女人和导致小翠怀孕的男人都有不在场证明，警方的调查结果排除了他杀的可能。
应该在发现怀了孩子后，背着巨额债务的小翠决定投湖自尽。她丢弃手机的目的，也是怕手机里的信息会让自己死后背负不好的名声吧。
只是不知道这个遗书都没留下的女孩，自杀前到底在想些什么。
作者戴维，DNA鉴定师
编辑 | 王大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