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关于爸爸的事 |
___大路___
小学时候写作文，老师布置的题目是：我的爸爸。那时我很想看课外书，但又因为家里穷没钱买，往往班上比较富裕些的同学们买了作文之类的书，我总是想办法跟他们借过来看。看了很多，也知道了作文书里别人怎么写爸爸，我自己就在那里结合想象而编。虽然感觉我的爸爸跟别人作文里的爸爸实在是太遥远，可我仍然这么写。爸爸很忙，经常出差。但是出差回来的时候，他总不会忘记给我带很多好吃的好玩的。他是一个让人羡慕的爸爸，我非常爱我的爸爸。
作文写得非常棒，第二天老师就在全班同学的面前朗读了我的作文。我脸红发烫听着我作文里的爸爸成了全班同学的偶像。心里却想，我的爸爸其实一点儿都不忙，他没有差可出，不过是个游手好闲的人，当然那些好吃的好玩的我更是连影子都没见过。
我现在记得一件事，好像刚刚发生过一样。有天早上，他挑水回来，迫不及待地从他的中山装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他让我张开手，说，看这是什么。我摊开手，发现他放在我手心里的是一只碧绿的田螺。一颗杏那么大。拿起来对着太阳光看，能看到螺壳里面有东西在动。这只田螺让我非常惊喜。我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带回来的，也一直没有问过他。
他为什么要给我带一只田螺？因为那个时候班里的同学人人都好像在一瞬间喜欢上了养些小鱼小虾小田螺什么的。那些小生物都是在距离我们村大约 5 公里外的一个水库里捞的。每到周末，大家就成群结队跟着高年级的同学往那个地方赶。获取到了胜利果实，他们就全部拿出来在众多同学的面前骄傲地展示。不管你多喜欢，他们也不会送你一样。我那个时候天天晚上做梦都是小鱼小虾小田螺什么的。我迫切想去那个地方，跟我的小伙伴去那里一起捞那些小鱼小虾。爸爸却严厉地对我说：不能去！
关于那个地方有很多恐怖的谣传。说是那里以前有很多小孩被淹死在里面。尤其是夏天的时候，谣传变得更加可怕。说是有家人的外来亲戚小孩中午去那里玩水，水里有红色的小手伸出来就把那个孩子给拖下水了，再也没有上来。
所以直到成长以后，我不曾有过一次这样的历险，跟任何一个我的小伙伴们相比，我的童年是缺失的，一切都因为爸爸的阻止。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认为那是我最大的遗憾，并对他怀恨在心。即便是他最终给我拿回来一只田螺——人人都在养的田螺，对他我依然不能原谅。
那时，我有个非常要好的同学。我下课后常常跟着他到他们家做作业。我非常喜欢他的家。我觉得班上任何一个同学的家都不能和他的家相比。他家装修的非常漂亮，院子里种满了各种各样叫不出名字的花。屋子里有大书橱，散发出一阵阵幽幽的木头香味。书橱里有满满的书，永远不用担心会看完。只是无论和他多要好，你多想看书橱里的书，他永远不会借给你带回家看，只能在他家里看。
他爸爸是当地税务局的局长。他妈妈也非常的温和，知书达理。我去了他家，他爸爸就对他说，你看人家谁谁，什么时候想的都是学习。这么喜欢看书，你要像人家一样。咱们家书这么多，你想想哪个孩子有你这样的条件？然后他就在那里自己下棋，喝茶。或者拿个剪子修剪修剪院子里的那些花草。从来也没见过他抽过一支烟。
我当时想，他的爸爸才应该是全班同学的偶像，只是我的同学不会通过一篇作文把他爸爸写得那么优秀。我失落地想，总之我永远也不会有这样一个爸爸。他是一个普通的农民。干完活就只会睡觉。永远也不会自己下棋，喝茶。妈妈在院子里种了花，他嫌麻烦就把它们全部连根拔了。你无法想象，我那时候对他是多么讨厌。我一天天长大，上了初中，高中，直至大学，我对他的绝望就越来越深重。我不敢在任何人的面前参与讨论关于爸爸的话题。
并不是仅此而已。
他疯狂地沉迷在赌钱中。记忆他和妈妈所有的吵架都是因为赌钱。家里被他输的家徒四壁。我永远记得深夜来追赌债的人们一阵紧似一阵砰砰砰的敲门声，永远记得外婆帮我们贷款，我跟着妈妈和外婆定期去那个人家里还债。我当时很不解，我问妈妈，我说为什么把我们的钱全给了别人。她叫我回家问爸爸，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有一次妈妈藏起来的钱被爸爸又一次发现了，他尽数拿空了出去赌。妈妈本以为那次万无一失，可是当她准备用钱的时候，从柜子底下用鸡毛掸子扒拉出那个天麻丸小铁罐，发现里面早就没有了一分钱的影子。她当时瘫坐在地上就哭了。我清楚地记得她眼睛里掠过的那一道绝望而又乏力的灰光。之后是连续几天歇斯底里的争吵。姐和我说，爸爸真坏。我真希望妈和他离婚。妈怎么会看上他。姐姐比我大五岁，她什么事都懂了。她又问我，要是爸爸和妈妈离婚，你会跟谁。我吃了一惊。因为我从来没有想过爸爸妈妈还有分开的一天，没有想过我和姐姐还会有分开的一天。我也无法想象那样分开的生活。我不知道如何来回答姐姐的这个问题。我只是哭，我说爸爸一定会改的。我谁也不要离开。
妈妈常和我说，要不是因为我这两个孩子，我早就跟他离婚了。他的赌博给我留下了阴影和永久的烙印。
有好几年的时间，我跟爸爸没有任何话说，不知道说什么。他还有可怕的不懂装懂，虚荣的毛病。夏天邻居们都坐在胡同口树荫下吃饭，爸爸总是和别人因为一个他也没弄明白的事情争得脸红脖子粗，其实我明知道他说的话完全没有道理可言。
他彻底戒赌是在姐姐上了大学以后，我上了中学。我和姐姐高昂的学费数目或许是给了他极大的压力。还有高筑的债台。我想他不是不想赌，只是他的面前再也找不到路。赌了二十年，就这样戛然而止了。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因为他的赌博，妈妈没有穿过一件漂亮的衣服，没有戴过一件好看的首饰，姐姐的大学生活一直伴随着做家教。一家人错过了太多的东西，在亲戚面前抬不起头，听了他们二十年的闲言碎语。而这些再也得不到机会弥补。
我终于离开这个与其说是让我失望透顶的家，不如说是让我失望透顶的爸爸，而去西安读书的时候，我有一种重见天日的感觉。最后也还是他送的我去的那个城市。
深夜的火车上，我和爸爸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长的时间面对面。虽然我知道以后和他见面的机会会越来越少，却依然不知道和他可以说些什么。我掏出随身带在包里的书看，看累了就睡觉，睡醒了再看书，看车窗外。偶尔看爸爸一眼的时候，他找不到合适的表情和言辞来回应他的儿子。我突然觉得特别心寒，我二十岁了，和爸爸的关系结果是这样的尴尬和陌生。他要是没有赌钱，我们的关系会不会是另外一番样子？
直到最后他要离开我的学校的时候，我们在学校的餐厅里吃饭。直到那时他还是一句话不说，我也一句话不说，我们默默地吃着饭，吃完了，他和我一起去宿舍收拾好了东西，我们一起到校门口等去火车站的校车。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话多了。争分夺秒一样赶时间。他叮嘱我，以后吃饭要学得快，不要像在家里那样慢吞吞的。学校的生活节奏快，要跟得上别人。他说，要好好学习。他还说了很多。我觉得他突然变了。可是我听而不闻。车来了，他上车了。不到一分钟就消失在了林荫道里面。爸爸刚刚对我说的话一瞬间全部回响在我的耳边。而我以后一年只会回家两次，见他两次。我的泪突然像洪水一样涌了出来。
在西安上完了大学，我又来了北京，回家的次数更少了，转眼离开那个家就快八年了。每一次回去，我只觉得他比以前更平和了。我觉得他变老了。他年轻的时候犯的错，让我对他一直怀恨在心。他改了他的错，却也不能完全得到他的孩子的原谅。我同情他。他一定很孤独。
离家以后一切都变了。像是刚刚跨过去的一根秒针再也无法返回到它之前停留的那一格。我是在离家又回家的时候才意识到了这些。
他对我突然变得客客气气。说话都好像是故意在给我陪着笑脸。我不愿意做的事情，他不会命令我去做，我对他不满的地方，他也注意察言观色。我给他钱，说让他去打麻将，他说他不想打，还不如在家看电视。他每天很早就上床睡觉了，作息也变得规律起来。我要给他买他想要的所有东西，他不要，只是让我自己把钱留着。我不听他给他买了回去，他责怪我，说我乱花钱……我终于再也找不回过去那个他的影子。
当我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其实早已谅解了他。年轻的时候谁都会犯错。他虽然不是我理想中的爸爸，爱看报纸会写毛笔字，有涵养，可他却是与众不同的爸爸。没有任何一个人拥有像我这样的一个爸爸。我有时候会幻想时光能回去，让他再次变回以前的样子。可是他确实是无可挽回地变老了。并会一直变老。在我年少无知的时候恨过的爸爸，我其实是爱他的。
编辑：阿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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