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萧家父子数第一
自曹魏至于隋唐,贵族社会不但垄断了物质,也几近垄断了精神文化,看上去他们真可谓是一群有钱、有闲、有品的理想之士。而最能体现这一点的,则莫过于当时上流人物包括最高统治阶级都喜欢文艺,或者说都喜欢赶风雅时髦。
尤其是在南朝,“宋武帝好文章,天下悉以文采相尚。”连刘裕这样的武功型皇帝都如此热心,他惟恐叫人视为“鄙夫”,虽然自己诗才并不怎么样,但国有大事,仍常作诗,并命群下共同赋诗唱和。南朝文化繁盛也体现在写手繁多(不单纯是爱好),像一些高门大族,可谓“人人有集”,文学创作在那时实在算不得什么新鲜事。可见在如此热烈氛围的带动下,自然“不会作诗也会吟”了。
比如萧衍麾下的大将曹景宗,“颇爱史书,每读(司马)穰苴、乐毅(两位名将)传,辄放卷叹息曰:‘丈夫当如是!’”虽然爱看史书、有点追求,但是“为人自恃尚胜,每作书,字有不解,不以问人,皆以意造焉”,不会写的字就自己造,可见肚子里的墨水也不多。可是有一次在皇帝组织的宴会上,群贤毕至,自然又少不了皇帝与文臣们诗词唱和一番,这时皇帝玩得尽情,突然起意让同在旁的曹景宗也作一首,大家图个高兴(“时韵已尽,唯余竞病二字”,属于命题作文);没想到这曹景宗也不推辞,他略一思忖,便提笔道:“去时儿女悲,归来笳鼓竞。借问行路人,何如霍去病?”萧衍观后颜色为之大变,“叹不已”,他实在看不出这老曹竟如此深得魏晋诗风的刚健之气!在南朝诗歌一派浮华绮丽、病态纤弱之中,老曹此诗自然以其粗犷豪迈卓然而异。
南方的“华裔正统”是这样,北方的“僭伪之主”们也不甘落后。当时的北魏孝文帝元宏便是这样,他“雅好诗书,手不释卷”,难得的是“才藻富赡,好为文章,诗赋铭颂,任兴而作”,尤其“爱奇好士,情如饥渴”。皇帝们都率先垂范、发挥模范带头作用了,自然可见当时的文化氛围之浓厚。
而帝王文学最显明、最突出的代表,则莫过于“北方文学”(风骨派)之代表曹操父子,与“南方文学”(风情派)之代表萧衍父子。而有人更曾戏言,若是比较历朝皇族的文采和贡献,如果南梁的萧家认第二,可能就没有敢认第一的了。
先说萧衍本人,按照《梁书·高祖本纪》中的记载说,他“天情睿敏,下笔成章,千赋百诗,直疏便就,皆文质彬彬,超迈今古”,而且经史子集、歌赋词章、书画琴棋、天文地理、阴阳术数、医药养生皆无所不通,“六艺备闲,棋登逸品,阴阳纬候,卜筮占决,并悉称善……草隶尺牍,骑射弓马,莫不奇妙”,总之,“历观古昔帝王人君,恭俭庄敬,艺能博学,罕或有焉”,可谓是一个空前绝后的帝王全才。
南梁一共四任皇帝,倒是有三个文采非凡的。而萧梁皇室能文者之多、水平之高、对中国文学贡献之大,也为历朝皇室所仅见。萧家父子可以称得上是文学世家,萧衍之外,除了其早亡的四子、五子外,他的长子萧统、次子萧综、三子萧纲、六子萧纶、七子萧绎、八子萧纪,孙子萧詧等都是文学高手,并且有相当出色的作品传世。前面已经提到,其女儿中也不乏文才扫倒须眉者。
为此,明代学者张溥便评论道:“帝王之家,文章瑰玮,前有曹魏,后有萧梁”(《汉魏六朝百三家集》)。清代学者贺贻孙也说:“南朝齐梁以后,帝王务以新词相竞,而梁氏一家,不减曹家父子兄弟”(《诗筏》)。
不过较受后人诟病的,还是其为文的目的性及狭隘的文化追求(也就萧统坚持“风教”、不落流俗)。尽管萧梁皇室几乎个个善诗能文,且他们周围也聚集并吸引了相当一大批文人,他们所营造出的也是一种较为宽松的文化环境;可是以他们的作为看,他们既把学术、文学与政治分开来,从而消解了文化的功利性、正统性,而又令诗歌走向了娱乐化——他们之爱好弄文,不过就如同后世那些小文人帮着歌儿舞女填词作曲、今人编个段子一样,纯粹只是为了消遣、娱乐而已。
如朱自清在《荷塘月色》中所提到的梁元帝萧绎的那篇《采莲赋》就是一首典型的艳情诗、娱乐之作,“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鷁首徐回,兼传羽杯;欋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美则美矣,只是缺乏一些严肃的内涵。而当公元554年西魏军包围并攻破梁元帝所在的江陵时(今荆州),他在将平生所藏的十四万卷图书付之一炬之后,说出这种话也就不奇怪了:“读书万卷,犹有今日,故焚之①”,大有读书无用的感叹!其实,这本应归咎于他从一开始就把书读歪了,或者说也从来没有把它们读透。
然而更可惜的是,对于当时诗歌的这种不正习气,作为皇帝的萧衍却却并不加以矫正,而且他“内心恐怕还是欣赏艳体的”,因为他早年也曾热衷此道。因此从这一点上而言,南朝的精神与士气沦丧,也并不是偶然的。
① 这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一次文化浩劫,后面还将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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