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讲了这么多，那位誓言恳切的香君姑娘呢？
此后的他，仿佛是沿着她为她规划的人生路线向着一个高级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前进。
如果没有意外，他和她恐怕是不会再有交点了吧。
当初她对他，是推崇，是爱慕，是信任；而他对她，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粉头。五个字，漂亮的粉头。
香君未曾指望过他可以带她离开，可以给她一个家庭，她只是希望冒公子能沿着自己的理想，连带着自己的理想，一起好好地漂亮地，活下去。
不期望重逢，也不憎恨分别。
故而，冒辟疆的《李姬传》没有了李香君的最终结局，故事只是到桃叶渡相别便再无下文。换言之，她只是个见证了他青春的血性的女子。看，我看上的女子，为其梳栊的女子，都是那么深明国家大义，这不是衬托得我这个复社领头人更加有派头吗？看来陈家洛的基因是从侯方域、冒辟疆身上继承得来的。
然而，此后的日子却没有那么说得出口，故而也不好意思再拉她出来。
《桃花扇》给了他一个好名声的结局，让他和香君最后重逢，然后看破世事，双双入道。
孔尚任在扬州登上了梅花岭，拜祭了史可法的衣冠冢，游过了秦淮河，攀上过燕子矶，几经笔墨，终于写成《桃花扇》一稿，然而最后还是这般为他着想，让他入道保全一颗忠义之心。
而事实呢，却是玷污了人家香君姑娘的一片心意。
中间乱离好几年，只听说南明亡了，又听说李闯占了天下，又听说鞑子入关，李闯仓皇出奔。几经折腾，几经风血，公元1644年，斗转星移间，年号已成了顺治。
而这个坐在金銮殿的年轻皇帝，忘了嘉定三屠，忘了扬州十日，觉得这天下是百废待兴，故而要学那意气风发的秦始皇，要将天下英才尽入囊中。
三十三岁的侯公子终于憋不住了，那么颗不安分的心又开始跳了起来，施施然再次踏上了赶考之路。
像钱谦益一把年纪，还能说个是晚节不保，可惜这位侯公子，除了名利之心怕是无解。
陈寅恪先生还曾为他解释：“建州入关，未中乡试，年方少壮之士子，苟不应科举，又不逃于方外，则为抗拒新政权之表示，必难免于罪戾也” 。
他是无奈的，被迫的，不情愿的，在性命和信念中，他没有那么多可以选择，出于求生的本能，自然是选择了前者，诚如阮籍能借大醉六十天来推脱婚姻联盟却依然推脱不掉写下一篇坏了名声的《劝进表》一样。
然而，这些个大作，却堂而皇之地收入了侯公子的文集中，洋洋洒洒，五篇长文，一方面是对自己才华的充分展示，一方面是替清廷的出谋划策，委实是卯足了劲儿，故而史学小说家高阳先生也讥讽说：
“既非一味颂圣，虚与委蛇，更未故违功令，意在被摈。如说并无用世之志，或者对满清仍持反感，实在用不着这样大卖气力”。
然而，时运不济，他是拼尽全力，可惜结果却不如人意，就像他想在清廷有一番作为，却免不了最终只能是计入《贰臣传》中草草了事。
这样一番不管不顾，只是中了个乡试的副贡生。这就好比说，参加开心辞典什么的，是选择继续答题还是见好就收——对了，大奖在手；错了，不好意思，谢谢参与，原来一半的奖金都没了。
人生，就是不断地选择，不断地赌博。
这样的结局侯公子很伤感，很后悔，可惜伤感后悔不能当饭吃，他只好写了本文集来表明自己的无奈之心，希望有机会可以给自己洗洗身子。
《壮悔堂文集》，名字倒是冠冕堂皇，只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卖，好名声坏了补也补不回来。偏生侯公子有应试的勇气，却没有冯道般的眼界，最终只能是过了两年郁郁而终。
不过这些跟香君姑娘是没有什么关系了，其实李香君的守楼跟他也没多大关系，她是在为自己的理想而坚持而已，不过他没坚持住就是了。
关于香君的结局，侯方域没有说，或者说他也不甚关心，更甚至，他早就忘了这么个人的归宿。毕竟桃叶渡一别，他们再无联系，她的结局跟能否衬托他已不重要了。
细想来，李香君的结局大致有个：有人说，类似于《桃花扇》的结局，她入了道，只是那位侯公子还在为自己的前程在红尘中挣扎，或者说她干脆就是靠着卞玉京为生；二者，她与侯方域重逢，乱世之中，彼此都感慨不易，于是改名换姓，随了侯方域，侯家的妾氏便是实际上的香君；三者，乱世之中，香君郁郁而终。
三者之中，我情愿相信第一个结局，不管如何，她只是记着那曾经的理想，在每日清苦的生活中聊以慰藉便已足够。
不管是媚香楼如花朵般含苞待放，遇见他后此生只为一人绽放，还是自君别后，傲然枝头，守着这样一个姿势，凄清到老，注定，都是他所不能企及的一个人的美好。
（本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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