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宋人笔记：陆游眼中的秦桧（下）

 

（三）

《老学庵笔记》还有两条记载，反映了当时民众对秦氏的态度，一条是卷一：“张德远诛范琼于建康狱中，都人皆鼓舞；秦桧杀岳飞于临安狱中，都人皆涕泣：是非之公如此。”范琼是个打仗不行、捣乱在行的家伙，高宗建炎初年，金兵自山东趋扬州，范琼不打自退，引兵到寿春，受到人们的取笑谴责，恼羞成怒，竟纵兵入城做乱。苗刘之变时，又与苗傅书信往来，借机观望，最终被张浚诛杀。除掉这样的“捣乱将军”，国人自然欢欣鼓舞。而秦桧虽然为岳飞罗织了许多罪名，以图蒙蔽舆论，但“群众的眼睛是要亮的”，国人的“涕泣”，既是对抗金英雄的惋惜不平，更是对秦桧之流的痛恨。《老学庵笔记》卷二有这么一条记载：

秦会之当国，有殿前司军人施全者，伺其入朝，持斩马刀，邀于望仙桥下斫之，断轿子一柱而不能伤，诛死。其后秦每出，辄以亲兵五十人持挺卫之。初，斩全于市，观者甚众，中有一人，朗言曰：“此不了事汉，不斩何为！”闻者皆笑。

这里的“笑”，是一种痛苦而会心的笑，与上一条材料中的“涕泣”在精神内涵上是高度一致的，人们借此表达出尽早除去大奸的愿望，这一哭一笑，也恰恰反映了广大爱国民众对大事大非的认识，朱熹在《琅琊代醉篇》中亦言：“举世无忠义之忽自施全身上发出来。”

《老学庵笔记》中还有一些材料反映了秦氏父子的擅权误国。如卷六中谈到秦桧破坏台谏制度，让台谏官侍经筵，变成自己的属官，实际上取消台谏官的独立行使职权的可能；为了进一步控制两院，又让自己的儿子秦熺侍讲，“意欲搏击者，辄令熺于经筵侍对时计分谕之，经筵退，弹文即上”。这对宋代“祖宗家法”造成致命的伤害，使宋之三权分立的现代政制雏形彻底瓦解。卷二也记载了秦熺“恃其父气焰熏灼”，“手书移郡”，想强行夺取王性之家中的藏书的事情。除笔记外，陆游的《渭南文集》中亦留下不少与秦桧有关的内容，表达了对这位大奸臣的痛恨，如曾几、王佐都因得罪秦氏而贬斥，程宏济父子都受到秦桧的迫害，也是当时的著名事件。秦桧不仅直接参与这些政治迫害活动，而且影响了世风，使一些好事趋利之徒以参与迫害正直人士为升官捷径。如《吏部郎中苏君墓志铭》中的平江守王晌，“揣时相意，日窥伺正议（墓主苏  之父）”，终于抓到把柄，“即为告密之举”，使已因“胡铨上书”案遭受迫害的苏家再一次罹祸：“正议犹徙汀州，公（苏  ）坐停官。”《跋朱新仲舍人自作墓志》(《渭南文集》卷28)则对曾与秦桧作过斗争的朱翌，大加褒扬。称赞其文“辞气山立”，并且认为“向使公诌附以苟富贵，至暮年世事一变，方忧愧内积，惟恐闻人道其平日事，其能慨然奋笔自叙如此乎？”

 

通过以上的叙述，我们可以看出，陆游对秦氏是深恶痛绝的，这里更多的是出于公愤而非私怨（《入蜀记》中与秦埙的往还可以说明这一问题），相比较其他宋人的记载，我们能发现在对待秦桧的评价上，陆游的爱国志士身份表现得更加突出。徐梦莘虽然记载：“桧性阴险，乘轿马或默坐，常嚼动腮，谓之马  。相者谓得此相者可以杀人。”但未举实例，仅做一般性道德评判。除此之外，再无大块攻击秦氏的文字，倒是有可能真实地记载了秦氏回归之旅，一定程度上为秦桧做了开脱。范成大《吴船录》中还称“秦申王”，也只是客观地记叙了栖霞观的来历，即由原来纪念秦氏“庆瑞堂”改换而来，且是通过别人之口，看不出叙述者的情感倾向。王明清与陆游同时，其《挥麈录》、《挥麈后录》等笔记中，虽然记载了秦桧利用职权之便，报答了一些当年给他以帮助的人，但在宋人道德评判标准里，这种行为大多是高尚的“知恩必报”，而非现在我们认为的“渎职”，王明清还记载秦桧在金人陷东京时的表现，反映了秦桧软弱和凶暴的一面，但亦只此一条。罗大经《鹤林玉露》记录了秦桧对人才的取舍问题，以及他在妻子王氏向太后示富进“子鱼”时表现出来的机智。同时亦记了一条文字狱的事件。叶绍翁《四朝闻见录》在记一宗文字狱事件时，表现了秦桧的大度，将一个“伏罪当诛”的案子，改成“编置象台”。该书另一条有关秦桧的文字，则记载了他“权倾天下，然颇谨小嫌”，令儿子把“黄葛”换成“白葛”，文字似在强调其家风之严。另有宋人张世南《游宦记闻》，记载了秦桧爱才及人才取舍问题，张义端《贵耳集》记载了秦桧高明的经济管理手段。在宋人中唯一称得上与陆游可引为同调的，就是岳珂的《桯史》了。该书记录了秦氏大量劣迹，表现了强烈的愤恨，但一方面，岳珂年代较晚，其时秦桧身后地位已大大下降;另一方面，岳珂与秦桧有血海深仇，这一点与陆游也不同。秦桧权奸形象之最后确立，是一个较长的历史过程，相较而言，在官方尚未定论的情况下，敢于表达出自己的真实情感，这应当与陆游的爱国志士身份相符，与他一贯坚持的抗金原则相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