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桃花开了,梨花开了,漫山遍野的油菜花也开了,娇艳如小姑娘的笑脸还没看够,屋顶瓦片上一夜滴嘀叮叮的敲击声,漫长的雨季就开始了。
次日起来,母亲打开堂屋两扇木制的大门,吸一口凉气,她当然不会像李清照一样问海棠是否依旧,多是搓搓手,叹一口气:“又落雨了,只好在屋里掰指甲壳了啊。”然而母亲并不会真的去抚弄她的指甲,反而吩咐我去把她的纸样篮子和碎布包拿来。得了这样的指令,那是极高兴的,飞跑入房里去打开母亲的红漆立柜,搭个椅子取下那编得极紧密精致的长形小竹篮和小布袋。小布袋是用妹妹小时候穿过的一条开档裤改制的,土棉布,红色的几何图案。这两样东西里,装的都是母亲的宝贝,她放在高处,不让我们随意翻动的。
母亲拉一把椅子靠门坐着,把这两样东西放在她的脚边,就着屋外的自然光线和淅淅沥沥的雨声,做她的针线活。从小篮子里拿出一本大书来,轻轻翻开,里面夹着的全是纸剪的鞋样子,有鞋底有鞋面。她有时候会略带炫耀的指给我们看,哪个是外婆的,哪个父亲的,哪个是大舅的,哪个是我们兄弟姐妹的,一页一页的翻过,一个都不会弄错。我们姊妹的脚总在长,母亲总会在这时候叫我们翘起脚放到她膝上,她好量着脚帮我们放鞋样子。放过鞋样子,我们就蹲在母亲脚边,央求她给我们剪些东西玩。母亲心灵手巧,拿着剪刀随手就可以剪出一只蝴蝶,或者一个小人。她绣的花也好看,得空时,她偶尔也会在我们青布鞋的鞋面上,绣一两朵小花或是蝴蝶蜻蜓之类,我们穿上可以得意洋洋。也许因为这时候比较空闲,母亲的性子也就比平时温和。因此在这样的雨天里,看着母亲做针线活,就觉得有无限的温馨,连屋檐下没完没了的滴嗒声也不十分讨厌了。
而在这样的雨天里,父亲总是顺手拉起黄桶柜上的斗笠戴上,裤脚挽得高高,将靠在街沿上的锄头背起,赤着两只脚,大步的走出去。他要去田间地头转一转,哪些田里需要蓄水,哪些田里需要放水,一一巡视。地里的花生,田埂边的黄豆,大片的紫云英,油菜花地里的野麦草,都疯了似的长,好像落下的每一滴春雨,都被它们吸进去变成了绿色,油油的盛不住,又漫山遍野地流了出来。父亲在外转一个圈,碰上某个相厚的邻居,或者就转到他家闲聊去了。有时候,或者陈伯,或者毛伯也背着锄头转到我家来,把赤脚上的黄泥在街沿上刮几下,斗笠上的水抖几抖,低了头走进屋来,满世界的雨水就都在屋檐之外了。
我有个舅爷,总是会在这样下雨的天气里,摸到我家来。一把湿漉漉的雨伞斜靠在门外墙边,尼龙网兜里一两只活甲鱼,或是某个罐罐里几只做药的死蜈蚣,那是过一会儿要拿到镇上去卖的。但有时候也会带一把他自己扎的扫帚,或是一两块自制的黑膏药,送给母亲。他进灶屋里坐了,咳嗽几声,喝一杯热茶,把天上地下的奇闻异事捡起来有一搭没一搭的说几句。母亲嗯嗯的答应了,在灶堂里拨弄着灰火,忙着弄饭了。也或是母亲并不答应,因为母亲及便答应了,他也并不接着母亲的话头说,他原是不要人答的。别的亲戚都有些厌他,我们却不,要是有一段日子没来了,坐着没事儿,家里的谁还会想起来问一句:“舅爷有一段日子没来了啊?”。就好像自古以来,在这样的天气里,原该有这样一位舅爷,那样既便外头发生惊天大事,也就不相干了。后来,舅爷没了,我们也长大了,原来的家也散了,果然觉得颠沛流离,再也体会不到那样风雨不透的岁月安稳。
二
在棒槌落地都会生根的雨季里,百样的种子、作物都必须抢时间种在被雨水滋润的土壤里去,农夫农妇们就是在这样的梅雨天里能偷得半日闲的机会也并不多。在诗人的笔下,春雨绵绵的田园风光如诗如画,而它呈现给农家的面目,却并不总是如此温和,它会另用一种强悍冷酷,给你的灵魂惊雷暴雨般的震撼和磨练。
春插是最误不得时间的,天上惊雷滚滚,暴雨如柱,父亲依然身着蓑衣,头戴斗笠,挥舞着牛鞭,在水田里来来回回,一圈一圈的犁。母亲带着我们四兄妹,披着白塑料布,弯着腰在另一块田里插秧,雨水打在背上的塑料布上,啪啪啪的响,连说话的声音也被掩盖。因此,连最调皮的哥哥也不会说话,各人皆埋头静默无言,世界里只有叮叮咚咚的一片雨声,眼前只看得见一片白花花的水雾和刚刚插下的青葱秧苗。
有一年倒春寒,连天大雨,我虽然穿着棉衣,但双脚泡在冷水里插秧,还是觉得异常寒冷,嘴唇都冻乌了。我小时候消化不良,那天正闹腹痛,一直强忍着未出声,觉得当着这样恶劣的环境,理所当然要和全家人并肩作战,临阵脱逃实在太耻辱。中午回家换湿衣服时,母亲突然发现我脸色不对,才问明原由,责令我下午在家休息。母亲对于我们从不娇惯,我是第一次在母亲眼里看到深深的关爱与心痛,心中大为感动。其实在她的眼里,几个女儿都性情温和,骨骼娇弱,哪有会不心疼的?只是残酷的生存环境,容不下她太多的怜惜。但是应该感谢的,正是这些风雨雷电,在我们一生温顺的性情里,刻下最坚毅的一笔。
读中专时,要从家里步行八里路到镇上的车站坐车。开往常德的班车只有凌晨四点半一趟。有一回父亲半夜起来送我去镇上坐车,外面正是电闪雷鸣,狂风暴雨,一团漆黑。风雨实在太大,撑开雨伞十分艰难,但又必须撑开挡风,所以只好将雨伞撑得极低,几乎是贴着脸和身子,而这样,路就看不见了。父亲撑伞在我前面顶住风雨,斜侧着身子逆风艰难前行,我躲在他后面撑伞便可以轻松一点。我使劲撑着伞紧跟在他后面,路被自己的雨伞挡住,根本什么都看不见,只看得见雨伞下父亲的脚,我就一直跟着这一双脚走。镇上的所谓小车站,其实并无站,小街尽头每次车子停靠的地方我们就当它是站了。我和父亲走到小街尽头时,才凌晨四点,我们缩在一起躲在小街尽头信用社的屋檐下避风。两个人的裤子都湿透了,在夜风里冻得哆嗦。我找个地方从随身的行李里拣出干的裤子换了,父亲却一直穿着湿透的裤子陪我等车。那天的车子因暴雨晚点,六点才来,我们小街寂无人声的暗夜里整整等了二个小时。其间我几次催促父亲回去,说自己已经是大人了,晓得坐车,而父亲却执意不肯,非要看我坐上车,才安心返回。我是个冷硬心肠的人,轻易不会哭,而那一次,我坐在车上,看着父亲又踏进风雨返回的背影,却再也忍不住让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这回去也是一路的风风雨雨,他又要一步一步的走啊?不久之后,父亲突然因病去世,这竟成了他留给我的最后一个深刻印象。其后的多少年里,我每在得意忘形之时,想到这一幕,都会因自己轻薄的快乐感到羞耻。
三
又一个雨季来临了。山峦影影绰绰,漫山遍野的细雨笼起淡淡烟尘,从推开的窗子极目望去,但见天色苍灰茫然。在这一刻里,无有意识,仿佛已置身于时间荒野。我记得我原是家乡湖边的一株野稗草,被风雨无意间吹落在湘西的山谷里,在这山谷的风雨里生根、发芽,在这里爱恋、欢乐、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