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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轶事】 诗人徐志摩与英国女作家曼斯菲尔德

徐志摩(1897年115日—19311119日),浙江海宁硖石人,现代诗人、散文家。原名章垿,字槱森,留学英国时改名志摩。新月派代表诗人,新月诗社成员 。

1915年毕业于杭州一中,先后就读于上海沪江大学、天津北洋大学和北京大学。 1918年赴美国克拉克大学学习银行学。十个月即告毕业,获学士学位,得一等荣誉奖。同年,转入纽约的哥伦比亚大学的研究院,进经济系。1921年赴英国留学,入剑桥大学当特别生,研究政治经济学。在剑桥两年深受西方教育的熏陶及欧美浪漫主义和唯美派诗人的影响。奠定其浪漫主义诗风。1923年成立新月社。1924年任北京大学教授。1926年任光华大学(华东师范大学前身)、大夏大学(华东师范大学前身)和南京中央大学(1949年更名为南京大学)教授。1930年辞去了上海和南京的职务,应胡适之邀,再度任北京大学教授,兼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教授。19311119日因飞机失事罹难。代表作品有《再别康桥》,《翡冷翠的一夜》。

曼斯菲尔德,英国作家。1888 1014日生于新西兰惠灵顿,192319日因肺病卒于法国枫丹白露镇。19岁到伦敦,从事文学创作。她的创作有短篇小说、诗和文学评论,并与人合译过契诃夫和高尔基的作品。

她最早的短篇小说集In a German Pension》(《在德国公寓里》)是1909年旅居巴伐利亚时的试笔,批评了当地对婢仆的非人待遇、妇女所受的屈辱和压抑,嘲笑了没落贵族和民族偏见。以后出版的有《Bliss》(《幸福》)、《Garden Party》(《园会》)。她死后出版了《鸽巢》、《幼稚》等4部短篇小说集。《玩具房子》写洗衣妇的两个幼女在小学极受歧视,偶然被富家小姑娘邀去家中看玩具房子,遭人斥逐。《园会》中,谢太太穷苦的近邻不幸身亡,遗族正在伤心,她却在园中奏乐宴客。两篇都从侧面表现了阶级对立。

曼斯菲尔德的小说大多揭露社会的黑暗,但也有少数作品表现了生的欣悦。如《幼稚可也很自然》表现少年初恋时的天真。《前奏》、《在海湾》两部中篇小说则以优美的散文描绘惠灵顿郊野的风物和家庭的情趣。

她在艺术上深受契诃夫的启发,不设奇局,不求曲折的情节,注重从看似平凡的小处发掘人物情绪的变化。作品色彩鲜明,文笔简洁而流畅,自有诗意。


诗人徐志摩与英国女作家曼斯菲尔德


徐志摩对曼斯菲尔德充满了敬慕之情,这里的“敬慕”一词,似乎真是可以分解为“敬仰”“爱慕”两层意思的;因为这位一向不乏诗情的中国现代文学浪子,对那位美丽聪慧的西方女子,却有一见倾心的情愫。

曼斯菲尔德死的时候年仅35岁(1923年),而正是在她去世的半年前,徐志摩得以与她一见。他可能是中国作家中唯一见过曼斯菲尔德的人,虽然只是一面之缘,但却被她的才貌双全深深打动了。在得知曼斯菲尔德过世后,徐志摩以款款深情写下了悼念她的《曼殊菲儿》(为曼斯菲尔德之名当时的译法)。

1920年徐志摩离开美国,横渡大西洋抵达英国,就读于伦敦大学政治经济学院,攻读博士学位,导师是著名教授拉斯基(HaroldLaski)。在英国学习和旅行期间,他结识了不少英国作家和诗人朋友,包括狄更生、罗素、卡本特、威尔斯、魏雷、曼斯菲尔德和哈代等。其中,与曼斯斐儿德的会面和交往最令徐志摩感到刻骨铭心。

徐志摩首先认识了曼斯菲尔德的丈夫――伦敦《雅典娜》杂志的主编、诗人、文艺评论家麦雷。19227月的一天,徐志摩和麦雷在伦敦一家嘈杂的茶店里讨论英法文坛的状况。徐志摩说到中国受俄国文学影响极大。麦雷深有同感,他们夫妇最崇拜俄国契诃夫等大师。于是,徐志摩答应星期四去看望体弱多病的曼斯菲尔德。

那天晚上,细雨霏霏,徐志摩拿着雨伞和几卷中国字画,冒雨前往伦敦彭德街10号。麦雷陪伴徐志摩聊天,谈及东方的观音、基督教的圣母以及希腊、埃及、波斯宗教里的女性。此时进来一位年轻的女郎,徐志摩以为是曼斯菲尔德,但却是房主人。之后陆续来了两个人,都上楼见曼斯菲尔德。这令徐颇感失望,冒雨前来,本想见《幸福》的作者,偏偏她又不下楼。十点半了,徐志摩只得起身告辞,麦雷送出房门。徐志摩一边穿衣服,一边说了自己想见她的愿望。麦雷却说:“若你不介意,不妨上楼一见。”徐志摩听后,喜出望外,脱下雨衣,跟着麦雷一步一步登上楼梯。

房子很小,一张大床差不多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墙壁用纸裱糊着,挂着几幅油画。曼斯菲尔德坐在床边的沙发榻上,穿着锃亮的漆皮鞋,闪光的绿丝袜,枣红丝绒的裙子,嫩黄的上衣,领口是尖开的,胸前挂着一串细珍珠,袖口只及肘弯,黑色的头发梳得光滑异常,式样犹如中国的“刘海”。

患有肺结核的曼斯菲尔德,说话时声音稍高,肺管里便如吹荻管似地呼呼作响。每句话语收顿时,总有些气促,双颊间便多添了一层红润。徐志摩看着她说话困难的情形,心里很难受,便将自己的声音放低,希冀她也跟着放低,这一招果然有效,她声音也降低了不少。他们之间交谈的内容大部分是对英国文坛现状的评论,曼斯菲尔德批评了当时最风行的几个小说家,接着又谈到她对中国的景仰与爱慕,说最爱读中国诗词,盛赞中国诗艺是一个奇迹。她还劝徐自己翻译中国诗词,因为中国诗只有中国人才能译得好。曼斯菲尔德还问徐志摩喜欢哪些作家,徐答说有契诃夫、哈代、康拉德。最后曼斯菲尔德问起徐志摩回国后打算做什么,希望徐不要过问政治,说现代政治的世界,不论哪一国,只是一乱堆的残暴和罪恶。谈起她的著作,徐志摩说她的作品是纯粹的艺术,恐怕一般人很难理解。曼斯菲尔德说:“正是如此,通俗流行绝不是我所追求的。”徐志摩又说了愿意以后有机会翻译她的小说,希望得到作者的同意。曼斯菲尔德说她当然愿意,并谦虚地说自己的著作不值得翻译。末了,曼斯菲尔德邀请徐志摩到瑞士去找她,说自己非常喜欢瑞士的风景,日内瓦湖的妩媚,乡间牧场的宁静。徐答应将来回欧洲时,一定去瑞士拜访她。

短短的会面,徐志摩受到了一次美的洗礼。后来在《曼殊斐儿》一文中,他写道:“至于她眉目口鼻之清之秀之明静,我其实不能传神于万一;仿佛你对着自然界的杰作,不论是秋水洗静的湖山,霞彩纷披的夕照,或是南洋莹彻的星空,你只觉得它们整体的美,纯粹的美,完全的美,不能分析的美,可感不可说的美;你仿佛直接无碍地领会了造化最高明的意志,你在最伟大深刻的戟刺中经验了无限的欢喜,在更大的人格中解化了你的性灵。我看了曼殊斐儿像印度最纯彻的碧玉似的容貌,受着她充满了灵魂的电流的凝视,感着她最和软的春风似的神态,所得的总量我只能称之为一整个的美感。她仿佛是个透明体,你只感讶她粹极的灵彻性,却看不见一些杂质。”

192319日,曼斯菲尔德在法国枫丹白露逝世,311日,徐志摩写下了《哀曼殊斐儿》一诗,寄托自己对曼斯菲尔德的一片哀思:

我昨夜梦入幽谷,

听子规在百合丛中泣血,

我昨夜梦登高峰,

见一颗光明泪自天坠落。

古罗马的郊外有座墓园,

静偃着百年前客殇的诗骸;

百年后海岱士黑辇之轮,

又喧响在芳丹卜罗的青林边。

说宇宙是无情的机械,

为甚明灯似的理想闪耀在前?

说造化是真善美之创现,

为甚五彩虹不常住天边?

我与你虽仅一度相见――

但那二十分不死的时间!

谁能信你那仙姿灵态,

竟已朝露似的永别人间?

曼斯菲尔德 徐志摩与曼斯菲尔德

非也!生命只是个实体的幻梦:

美丽的灵魂,永承上帝的爱宠;

三十年小住,只似昙花之偶现,

泪花里我想见你笑归仙宫。

你记否伦敦约言,曼殊斐儿!

今夏再见于琴妮湖之边;

琴妮湖永抱着白朗矶的雪影,

此日我怅望云天,泪下点点!

我当年初临生命的消息,

梦觉似的骤感恋爱之庄严;

生命的觉悟是爱之成年,

我今又因死而感生与恋之涯沿!

同情是掼不破的纯晶,

爱是实现生命之惟一途径;

死是座伟秘的洪炉,此中

凝炼万象所从来之神明。

我哀思焉能电花似的飞骋,

感动你在天曼殊之灵?

我洒泪向风中遥送,

问何时能戡破生死之门?

19231029日,徐志摩翻译了曼斯菲尔德小说《园会》中玖思小姐的一段唱词,刊于121日《晨报五周年纪念增刊》,后收入19274月上海北新书局版《英国曼殊斐儿小说集》:

这样的生活是疲――倦的,

一朵眼泪,一声叹息。

爱情也是要变――心的,

这样的生活是疲――倦的,

一朵眼泪,一声叹息。

爱情也是不长――久的,

时候到了……大家――回去?

这样的生活是疲――倦的,

希望来了,还是要死的。

一场梦景,一场惊醒。…………

徐志摩还接受了翻译曼斯菲尔德小说的重托。192411月,他和陈源合译的《曼殊斐儿小说集》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列为《小说月报丛刊》第三种。徐志摩写了《曼殊斐儿》,同时翻译了《一个理想的家庭》。1925年,徐志摩又写了《再说一说曼殊斐儿》一文,刊于《小说月报》第16卷第3号,称曼斯菲尔德是20世纪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他写道:“她的艺术,是在时间与空间的缝道里下工夫。她的方法不是用镜子反映,不是用笔白描,更不是从容幻想,她分明是伸出两个不容情的指头到别人的脑筋里去生生的捉住成形不露面的思想的影子,逼着他们现原形!短篇小说到了她手里,像在柴霍夫的手里,才是纯粹的美术(不止是艺术);她斫成的玉是不仅没有疤斑,不沾土灰,而且都是成品的。最高的艺术是形式与本质化成一体再也分不开的妙制;我们看曼殊斐儿的小说就分不清哪里是式,哪里是质,我们所得的只是一个印象,一个真的、美的印象,仿佛是在冷静的溪水里看横斜的梅花的影子,清切、神妙美。”1927年,他又自行翻译成《英国曼殊斐儿小说集》,由北新书局出版,除保留《曼殊斐儿》和《一个理想的家庭》外,增加了《园会》、《毒药》、《巴克妈妈的行状》、《一杯茶》、《夜深时》、《幸福》、《刮风》和《金丝雀》。

1930年,徐志摩又翻译了曼斯菲尔德的三首诗《会面》、《深渊》、《在一起睡》,以《曼殊斐儿诗三首》为题名,发表在815日《长风》半月刊上。在这三首译诗的前面,徐志摩写有一篇小记,全文如下:曼殊斐儿,她只是不同,她的诗,正如她的散文,都有她独有的气息与韵味。一种单纯的神秘的美永远在她的笔尖上颤动着。她一生所想望,所追求的是一种晶莹的境界;在人格上,在思想上,在表达的艺术上,她永远凝视着那一个憧憬。她有一个弟弟,她最爱他。他是夭死;这于她是莫大的打击,她感到的是不可言宣的悲哀。同时这件大事也使她更透深一层观察人生,在她的作品里留有深刻的痕迹。这三首小诗,我疑心都是为她弟弟写的。我的翻译当然是粗率到一个亵渎的程度,但你们或许可以由此感到曼殊斐儿,低着声音像孩子似的说话的风趣。她的思想是一群在雪夜里过路的羊;你们能让它们走进你们的心窝如同羊归它们的圈不?

现在再读徐志摩纪念曼斯菲尔德的文章,感觉他颇像个受宠若惊的少年,他对曼斯菲尔德的美貌极尽描摹之能事:“我看了曼殊斐儿像印度最纯澈的碧玉似的容貌,受着她充满了灵魂的电流的凝视,感着她最和软的春风似神态,所得的总量我只能称之为一整个的美感。”令因为书卷气质而显得不无做作的徐志摩想不到的是,曼斯菲尔德那当时看来那么美丽迷人的艺术女神的形象,其实内心里正怀了无限的惆怅与绝决人世的悲哀呢!中国现代文学与西方文学的人与文的这一短暂交集之中,少年样的崇敬懵懂、欷嘘唯美之类的特征都被一一比照了出来。


曼斯菲尔德小说《一杯茶》


罗斯玛丽并不算漂亮。

真的,你不会称她漂亮。好看?这个嘛,要是你把她五官分开来看……可是为什么要拿一个好好的人五官分开来看,这不太惨了吗?她年轻,够聪明,十分时尚,穿衣服讲究,专读最新出的新书,博学极了,上她家去的是一群名流,社会上重要的人物以及……艺术家们──稀奇古怪的人物,都是她自己物色的,有几个奇葩的,可也有体面而风趣的。

罗斯玛丽结婚两年了。她有一个可爱的儿子。不,不是彼得──叫迈克尔。她的丈夫很宠她。他们家有钱,真的有钱,不是就只够舒服过去一类,那听着寒伧,乏味的,像是提起谁家的祖老太爷、祖老太太。他们可不,罗斯玛丽要什么东西,她就到巴黎去买,不比你我就知道到彭德街去,她要买花的话,她那车就在黎锦街上那家上等花铺子门前停住了,罗斯玛丽走进店里用她那迷人的洋气风度挑挑看看,然后说:“我要那些那些。那个给我四把。那一瓶子的玫瑰全要。对,那瓶子也让我带了去吧。不,不要丁香。我恨丁香。那花不是样子。“店里的店员弯着身子,拿丁香另放在一个看不见的地方,倒像她那话正说对了似的,丁香是真不是样儿。”给我那一班矮个儿的黄水仙。那红的白的也拿着。“她走出铺子上车去的时候,就有一个瘦小的女孩子一颠一颠的跟在背后,抱着一个多大的白纸包的花,像是一个孩子裹在长抱裙里似的……

一个冬天的下午她在寇崇街上一家古董铺里买东西。她喜欢那家店。他那儿先就清静,不提别的,你去往往可以独占,更何况店里的老板,也不知怎样的,就爱伺候她。她一进门儿,他就高兴极了,紧握自己的手,感激得话都说不出来。

恭维是当然的,“你明白太太”,他总是用他那恭敬的低音调讲话,“我宝贵我的东西。我宁可留着不卖的,于其卖给不识货的主顾,他们没有那细心,最难得的……”

一边深深的呼着气,他手里拿一小方块的蓝丝绒给展开了,放在玻璃柜上,用他那没血色的指尖儿按着。

今天的是一只小盒子。他替她留着的。他谁都没有给看过的。

一只精致的小珐琅盒儿,那釉光真不错,看得就像是在奶酷里焙成的。那盖上雕着一个小人儿站在一枝开花的树底下,还有一个更小的小人儿还伸着她那一只手接着他哪。她的帽子,就够小绣球的花瓣儿大,挂在一个树枝上;还有绿的飘带。半天里还有一朵粉红的云彩在他们的头顶浮着,像一个探消息的天使。罗斯玛丽把她自己的手从她那长手套里探了出来。她每回看这类东西总是褪了手套的。嗯,她很喜欢这个。她爱它;它是个小宝贝。她一定得留了它。她拿那奶光的盒儿反复的看,打开了又给关上,她不由的注意到她自个儿的一双手,衬着柜上那块蓝丝绒,不提够多好看。那老板,在他心里那一个不透亮色的地基,也许竟敢容留同样的感想。因为他手拿着一管铅笔,身子靠在玻璃柜上,他那白得没血色的手指儿心虚虚地向着她那玫瑰色闪光的东西,一边他叨叨着:“太太你要是让我点给你看,那小人儿的上身衣上还刻着花哪。”

“有意思!”罗斯玛丽喜欢那些药。还要多少钱呢?有一晌老板像是没有听见。这回她听得他低声的说了“二十八个金几尼,太太。”

“二十八个几尼。”罗斯玛丽没有给回音。放下了那小盒儿;她扣上了她的手套。二十八个几尼。就有钱也不能……她面无表情。

她一眼瞄着了一把肥肥的水壶,像一只肥肥的母鸡蹬在那老板头上似的,她答话的口音还有点儿迷糊的:“好吧,替我留着──行不行?我想……”

但是那老板已经鞠过躬,表示遵命,意思仿佛是替她留着是他唯一的使命。他愿意,当然,永远替她留着。

那扇谨慎的门咄的关上了。她站在门外的台阶上,看着这冬天的下午。正下着雨,雨天就跟着昏,黑夜的影子像灰沙似的在半空里洒下来。空气里有一股冷的涩的味儿,新亮上的街头看着凄惨。树街屋子里的灯光也是这阴瑟瑟的。它们暗暗的亮着像是在惆怅什么。街上人匆匆的来往,全躲在他们可恨的伞下。罗斯玛丽觉着一阵子古怪的郁结。她拿手筒贴紧了她的胸口;她心想要有那小盒子一起贴着多好。那车当然在那儿。边街就是的。可是她还待着不动。做人有时候的情景真叫你惊心,就这从屋子里探身出来看着外边的世界,那儿都是愁,够多难受。你可不能因此就让失掉了兴致,你应当跑回家去,吃他一顿特别预备的茶点。

但她正想到这儿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瘦的,黑的,鬼影子似的──她那儿来的?──贴近罗斯玛丽的肘子旁边站着,一个小声音,像是欢气,又像是哭,在说着话:“太大,你许我跟你说一句话吧?”

“跟我说话?”罗斯玛丽转过身子去。她见一个小个儿的邋遢女子睁着一双大眼珠,年纪倒很轻,不比她自己大,一双冻红的手抓着她的领口,浑身发着抖,像是才从凉水里爬起来似的。

“太──太”那声音哆嗦地叫着。“你能不能给我够吃一杯茶的钱?”

“一杯茶?”听那声音倒是直白老实的,一点也不像化子的口气。“那你一块钱也没有吗?”罗斯玛丽问。

“没有,太太,”她回答。

“多奇怪!”罗斯玛丽冲着黄昏的微光直瞧,那女子的眼光也向她瞪着。这不比奇怪还奇怪!罗斯玛丽忽然间觉到这倒是个奇遇。竟像是道施滔奄夫斯基小说里出来的,这黑夜间的相逢。她就带这女子回家去又怎么呢?她就试演她常常在小说里戏台上看到的一类事情,看他下文怎么来好不好呢?这准够轰动的。她仿佛听着她自己事后对她的朋友们说:“我直接就带了她回家”,这时候她走上一步,对她身旁暗沉沉的人影说:“跟我回家吃茶去。”

那女孩子吓得直往后退,连哆嗦都不打了。罗斯玛丽伸出一只手去,按着她的手臂。“我不怪你”,她说,微微的笑着。

她觉得她的笑够直爽够和气的。“来吧,为什么不?坐了我车一起回家吃茶去。”

“你──你不能是这个意思,太太,”那女子说,她的声音里有苦楚。

“是的哪,”罗斯玛丽叫着。“我是要你。我喜欢你来。来吧。”

那女子拿她的手指盖在她的口,眼睁得老大地盯着罗斯玛丽。“你──你不是带我到警察局去?”她楞着说。

“警察局!”罗斯玛丽发笑了。“我为什么要那么做?不,我就要你去暖和暖和,顺便听听──你愿意告诉我的话。”

饿极了的人是容易带走的。小车夫拉开了车门,不一会儿她们在昏暗的街道上飞似的去了。

“哎”罗斯玛丽说。她觉得她胜利了,她的手溜进了套手的丝绒带。她眼看着她钩住的小俘虏,心里直想说,“这我可带住你了。”她当然是好意。喔,岂但好意。她意思要做给这女子看,叫她相信──这世界上有的是奇怪的事情,──神话里仙母是真碰得到的──有钱人是有心肠的,女人和女人是姊妹。她突然转过身子去,说:“不要害怕。再说,你有什么可怕的,跟我一同走有什么怕?我们都是女人。就说我的地位比你的好,你就该希望……”

可是刚巧这时候,她正不知道怎样说完那句话,车子停了,按了铃,门开了,罗斯玛丽有她那殷勤的姿态,半保护的,简直抱着她似的,把那女子拉进了屋子去。天暖和、柔软、光亮、一种甜香味儿,这在她是享惯了的平常不放在心上,这时候看还有那个怎样的领略。有意思极了的。她像是一个富人家的女孩子在她的奶房里,柜子打开一个又一个,纸盒儿放散一个又一个的。

“来,上楼来,”罗斯玛丽说,急于要开始她的慷慨。“上来到我房间里去。”这来也好救出这可怜的小女孩,否则叫下人们盯着看就够受的;她们一边走上楼梯,她心里就打算连金儿都不去按铃叫她,换衣服什么她自个儿来。最重要的事情是要做得自然!

“哎!”罗斯玛丽第二次又叫了,她们走到了她那宽大的卧房;窗廉全已拉拢了,壁炉里的火光在她那套精美的水漆家具,金线的坐垫,淡黄的浅蓝的地毯上直晃耀。

那女子就在靠着门站着,好像看昏了的样子。可是罗斯玛丽不介意。

“来坐下”,她叫,把她那大椅子拉近了火,“这椅子舒服。来这儿暖和暖和。你一定很冷。”

“我不敢,太太,”那女子说,她挨着往后退。

“喂,来吧,”──罗斯玛丽跑过去──“你有什么怕的,不要怕,真的。坐下,等我脱下了我的东西我们一同到间壁屋子吃茶舒服去。为什么你怕?”她就轻轻的把那瘦小的身子半推似的按进了她的深深的沙发。

那女子不作声。她迟疑地坐着,一只手挂在两边,她的口微微张开着。说实话,她那个样子挺傻的。可是罗斯玛丽不承认。

她靠着她的一边,问她:“你脱了帽子不好?你的漂亮的头发全湿了的。不戴帽子舒服得多不是?”

这回她听着一声轻极了的仿佛是“好的,太太,”那顶压扁了的帽子就下来了。

“我再来帮你脱了外套吧。”罗斯玛丽说。

那女子站了起来。可是她一手撑着椅子,就让罗斯玛丽给拉。这可费劲了。她自个儿简直没有活动。她站都站不稳像个小孩,罗斯玛丽的心里不由的想,一个人要旁人帮忙他自己也得稍微,就要稍微,帮衬一点才好,否则事情就为难了。现在她拿这件外套怎么办呢?她给放在地板上,帽子也一起搁着。她正在壁炉架上拿下一枝烟卷来,忽然听得那女子快声的说,音是低的可有点儿怪:“我对不住,太太,可是我要晕了。我得昏了,太太,要是我不吃一点东西。”

“哎呀,看我的记性!”罗斯玛丽奔过去按铃了。

“茶!马上拿茶来!立刻要点儿白兰地!”

佣人来了又去了,可是那女子简直要哭了。“不,我不不要白兰地。我从来不喝白兰地,我要的就是一杯茶,太太。”她眼泪都流了下来。

真又害怕又有趣的。罗斯玛丽跑在她椅子的一边。

“不要哭,可怜的小东西,”她说。

“别哭。”她拿她的花边手帕给她。她真的心里说不出的感动了。她把她的手臂放在那一对瘦削的肩膀上。

这来她才心定了点儿,不怕了,什么都忘了,就知道她们俩都是女人,她咽着说:“我再不能这样儿下去,我受不了这个,我再不能受。我非得把事情了结了。我再也受不了了。”

“你别这样,有我照顾你,再不要哭了。你看你碰着我还不是好事情?我们一会儿吃茶,你有什么都对我说:我会替你想法子,我答应你。好了,不哭了。怪累的。好了!”

她果然停了,正够罗斯玛丽站起身,茶点就来了。她移过一个桌子来放在她们中间。她这样那样什么都让给那可怜的小人儿吃,所有的夹肉饼,所有的牛油面包,她那茶杯一空就给她倒上,加奶酪,加糖。人家总说糖是滋补的。她自己没有吃,她抽她的烟又故意眼往一边看,不叫她对面人觉着羞惭。

真的是,那一顿小点心的效力够奇怪的。茶桌子上挪开,一个新人儿,一个小个儿怯弱的身材,一头发揉着的,黑黑口唇,深的有光的眼,靠在那大椅子里,一种倦慵慵的神情,对壁炉里的火光望着。罗斯玛丽又点上一枝烟,是聊天的时候了。

“你最后一餐饭是什么时候吃的?”她温柔地问。

但正这时候门上的手把转动了。

“罗斯玛丽,我可以进来吗?”是菲立伯。

“当然。”

他进来了。“喔,对不住,”他说,他停住了直望。

“你来吧,不碍事,”罗斯玛丽笑着说。“这是我的我的朋友,密斯──”

“斯密斯,”有些倦懒的女子的说,她这会儿倒是异常的镇定,也不怕了。

“斯密斯,”罗斯玛丽说。“我们正要谈点儿天哪。”

“喔,是的。”“很好,”说着他的眼瞟着了地板上的外套和帽子。他走过来,背着火站着。“这下半天天时太坏了,”他留神的说,眼睛依然冲着倦慵慵的那个看,看她的手,她的鞋,然后再望着罗斯玛丽。

“可不是,”罗斯玛丽欣然说:“糟糕的天气。”

菲立伯笑了笑。“我方才进来是要,”他说,“你跟我到书房里去一去。你可以吗?斯密斯小姐容许我们不?”

那一对大眼睛蜒了起来瞅着他,可是罗斯玛丽替她答了话。“当然可以的。”他们俩一起出房去了。

“我说,”菲立伯到了书房里说,“讲给我听。她是谁?这算什么意思?”

罗斯玛丽,嘻嘻的笑着,身体靠在门上说:“她是我在寇重街上捡了来的,真的是。她是一个真正的‘捡来货’。她问我要一杯的茶钱,我就带了她回家。”

“可是你想拿她怎么办呢?”

“待她好,”罗斯玛丽迅速回答。“待她非常的好。照顾她。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我们还没有谈哪。可是指点她──看待她──使她觉着──”

“我的宝贝,”菲立伯说,“你够发疯了,你知道。那儿有这样办法的。”

“我知道你一定这么说,”罗斯玛丽回驳他。“为什么不?我要这么着。那还不够理由?再说,在书上不是常念到这类事情。我决意──”

“可是,”菲立伯慢吞吞的说,切去一枝雪茄的头,“她长得这么漂亮”。

“漂亮?”罗斯玛丽没有防备他这一来,她脸都红了。“你说她漂亮?我──我没有意识到。”

“真的!”菲立伯划了一根火柴。“是十分迷人。再看看去,我的宝贝。方才我进你屋的时候我简直的看醉了。但是……我想你事情做错了。对不起,乖乖,如其我太粗鲁了或是什么。可是你得按时让我知道斯密斯小姐跟不跟我们一起吃晚饭,我吃前还要看看衣饰杂志。”

“你这人!”罗斯玛丽说,她走进了书房,又不回她自己房里去,他走进她的书写间去,在他的书台边坐下了。漂亮!迷人!

十分迷人!看醉了!她的心像一个大皮球似的跳着。漂亮!

她手拉着她那本支票簿。可是不对,支票用不着的,当然。她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了五张镑票看了看,放回了两张,把那三张挤在手掌心里,她走回她卧房去了。

半小时以后菲立伯还在书房里,罗斯玛丽进来了。

“我就来告诉你。”她说,她又靠在门上,望着他,又是她那洋气十足的眼神,“斯密斯小姐今晚不跟我们吃饭了。”

菲立伯放下了手里的报。“喔,为什么了?她另有约会?”

罗斯玛丽过来坐在他的腿上。“她一定要走”,她说,“所以我送了那可怜人儿一点儿钱。她要去我也不能勉强她不是?”她温柔地又加上一句。

罗斯玛丽刚收拾了她的头发,微微的涂深了一点她的眼线,也戴上了她的珠子。她伸起一双手来,摸着菲立伯的脸。

“你喜欢我不?”她说,她那声音,甜甜的,也有点儿发粗。

“我好喜欢你。”他说,紧紧的抱住她。“亲我。”

隔了一阵子。

罗斯玛丽迷离地说。“我见一只有趣的小盒儿。要二十八个几尼哪。你让我买不?”

菲立伯在膝盖上颠着她。“买啊,你这会花钱的小可爱,”他说。

可是那并不是罗斯玛丽要说的话。

“菲立伯,”她低声的说,拿他的头紧抵着她的胸膛,“我漂亮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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