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又能想到，许多年前，当你被判在大都会酒店终身监禁的时候，你其实成了全俄罗斯最幸运的人。”
罗斯托夫伯爵就是这个最幸运的“你”。1922年6月21日，因诗获罪的罗斯托夫伯爵被传唤到人民内部事务紧急委员会。因高层朋友力保，他免于被枪决，被苏俄政府判决终身监禁在克里姆林宫对面的大都会酒店。从此，这位此前从未工作过一天，人生要务唯有追求智慧与学识的绅士，从摆着高背椅、黑檀木雕刻成的大象造型台灯，落地窗高达八尺的豪华套间里搬出来，栖身于狭小阁楼里，以独特视角观望俄国在历史车轮下展开的巨变，直至1954年。正是因为被软禁，他躲过了革命后的种种余波和大时代的一次次冲击，成为了“最幸运的人”。
对于罗斯托夫伯爵而言，这是人生的另一次开始。神秘的女演员、古灵精怪的少女、性格各异的主厨与侍者……他邂逅了前半生从未接触过的人，体验了许多微妙又丰厚的情感。尽管脚步被局限于酒店中，但他的精神世界却无比扩展。
有人这样形容罗斯托克伯爵的人生：残酷的岁月无法消弭人类的尊严，诗意和美好是抵御沉沦的必需品。
罗斯托克伯爵的诗意来自于知识与艺术，当然，正如《莫斯科绅士》一书中所说：
“对任何政权而言，艺术是它所有的奴仆中最不真诚的那一位。不仅因为创造艺术的都是些异想天开之辈，也不仅仅因为那些人不喜欢仰人鼻息，或对简单地重复他人深恶痛绝，重要的是，有时候艺术的含义含混得令人头疼。一段经过精雕细琢的对话原本可以明白无误地传达出说话者的用意，但这时，稍微加上些嘲讽的语气，或者将眉毛轻轻一挑，它便会立刻前功尽弃。事实上，它有时会给人一种与说话人的本意完全相反的效果。所以，当局为什么要时不时地对艺术的导向进行重新考虑和调整也就很好理解了。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它们自己能保持一致也得这么做。”
在这种境况下，罗斯托克伯爵仍然保持着旧日思维和举止，就显得那般不易。毕竟：
“当生活处在动荡之中时，即便躺在舒适的床上，我们也会因为或大或小、或真实或虚幻的担忧感到惶惶不安。”毕竟，“布尔加科夫这些年一个字都没写出来。阿赫马托娃早已辍笔。而曼德尔施塔姆，刚服完刑，又立刻被关了起来……他们创造出了一种叫'沉默’的诗歌，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意见，它既是一种抗议手段，也是一种生存手段。”
创造罗斯托夫伯爵这一形象的是1964年出生的埃默·托尔斯，他在美国波士顿地区长大，曾长期供职于纽约的投资公司。2011年，他的处女作《上流法则》出版，从此一鸣惊人。《莫斯科绅士》是他的第二篇长篇小说，以罗斯托夫伯爵为主角，铺陈俄罗斯在那段变革时代中的历史点滴。
书名：《莫斯科绅士》
作者：[美]埃默·托尔斯
译者：马韧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出品方：博集天卷
出版时间：2022年5月
定价：89元
更有人将罗斯托克伯爵的故事视为《肖申克的救赎》加《布达佩斯大饭店》，甚至还有《海上钢琴师》，这真是极高的评价。
比尔·盖茨也很喜欢这本书，他眼中的罗斯托夫伯爵，“是一个在时光胶囊里的观察者，看着变化来来去去……他总能设法在所有的动荡中生存下来……这本书会告诉你，动荡是如何影响每个人的——不仅仅是那些直接参与其中的人。”
在那个年代，沉溺于旧时光的人并不安全。习惯以阅读和思考打发时间，以智慧和逻辑衡量事物的罗斯托夫伯爵，是真正的绅士。他一度无法接受命运的安排，曾三次踏上新都会大酒店顶层准备自杀，但第一次他尝到了加有新鲜蜂蜜的蛋糕以及现磨的咖啡，第二次尝到了苹果味蜂蜜的蛋糕，第三次，尼娜将五岁的索菲亚托付给伯爵。对生活的热爱，让罗斯托夫伯爵放弃了自杀的念头，并恪守一个莫斯科绅士的自尊与责任。
多年后，罗斯托夫伯爵这样回忆：
“从今天回过头去看，我觉得每个转折点，都有人扮演了关键的角色。我指的并不都是像拿破仑那样影响了历史进程的人物。我想说的是，在艺术、商业或者是思想演变和发展的关键时刻，总会有那么一些男人或者女人适时地出现，就好像生命之神再一次向他们发出了召唤，让他们来帮他实现这个目标。好吧，索菲亚，生命之神需要我在某个特定的时间和地点出现，这种事，在我一生之中，只发生过一次。那就是，你母亲带着你来大都会酒店找我的时候。就算拿俄国沙皇的宝座跟我换，我也不会选择在那个时候离开酒店。”
也正是聪明可爱的索菲亚，为伯爵带来了活下去的希望。最终，伯爵帮助索菲亚逃离，也帮助自己逃离。伯爵的人生，就像《肖申克的救赎》里的安迪，热爱生活，照亮别人，照亮自己，并最终成功越狱。
刚刚搬入阁楼，罗斯托克伯爵就翻开了《蒙田随笔集》。第一天，他就托人搞来了舒适的床单枕头、四块香皂和法式千层酥。面对来探望他的侍者们，他举杯欢庆。在阁楼里软禁的32年里，外面的世界变幻莫测，苏联政权诞生，二战从开始到结束，冷战格局形成……但对于罗斯托克伯爵来说，生活仍是生活。
当然，时代的变化显而易见。那些优雅与尊严，在苏联时代已经不值一提。习惯为不同主菜仔细选择配酒的伯爵，某日突然发现菜单上的酒只剩下红酒和白酒两种。原来，餐厅里的酒单被视为腐朽的贵族和知识分子特权，所以标签都被撕下，人们无法再区分不同的酒，只能以红酒或白酒来概括。
伯爵这样慨叹：
“他手中的那个瓶子里装的是历史的产物，而那段历史又同它的原产国及其人民一样复杂而独特。是的，这一瓶瓶酒是经过时间和空间的蒸馏后留下的精华，每一瓶都表现出独特的诗意。可在这儿，它们却被扔到一片匿名的汪洋大海之中，一个平平凡凡、默默无闻的王国里。”他也因此明白了一件事：“不把残存在他内心深处的那个俄罗斯连根拔起，砸碎，然后完全抹除，他们是不会罢休的。”
专制与美总是对立的，前者惧怕美，也惯于摧毁美。因为人类对美的追求，本质就是对自由的追求。
美食也是美的一种，对于许多人来说，“吃”的定义就是“把肚子填饱”，但对于罗斯托夫伯爵来说，吃就是审美的一部分。在软禁的那些年里，罗斯托夫伯爵与酒店大厨和主管成为好友，面对苏联的物质匮乏，他们将一道道美食作为目标。为了做一份最正宗的法式海鲜汤，他们足足准备了三年。因为在汤所需要的十五种原料里，只有六种是厨房常年供应的，还有五种有季节性，另外四种则相当罕见。
最终，他们终于喝到了耗时三年“筹备”的海鲜汤：
“你首先得尝尝那汤。那是用鱼骨、茴香和西红柿煨出来的，带有浓郁的法国普罗旺斯的味道。然后，你还得品一品那鲜嫩的黑线鳕鱼片和韧劲十足的海生贻贝。这两样都是从渔人码头买来的。你也许还会有些吃惊，因为你能从那里头品到西班牙橙子特有的热情和奔放，以及只有在小酒馆才喝得到的苦艾酒的滋味。所有这些不同的感觉以某种方式汇聚并被编排在了一起，然后藏红花又为之增色。你仿佛看见，从希腊丘陵上收获的夏日精华，由骡子运到了雅典，然后被三桅小帆船载着横穿了整个地中海。换句话说，只要尝上一口，你就能立刻感觉到，自己仿佛置身法国的马赛港——那个满街都是水手、小偷和漂亮女人，到处充满着夏日的阳光、鲜活的语言和生命的地方。”
另一款俄式蔬菜汤牵着伯爵与尼娜和索菲亚母女的过往。伯爵闭上眼睛，品味着汤的味道，睁眼后便见到了当时只有9岁的女孩尼娜。两个人一起在酒店里“探险”，走遍酒店的每个角落。多年后，尼娜选择离开，将女儿索菲亚托付给伯爵。而在索菲亚离开的前夜，俄式蔬菜汤再度出现，成为别离的见证。
此外，炖小牛肘配巴罗洛红葡萄酒，卡门贝尔乳酪配霞多丽，山羊奶酪配白索维农酒，拉脱维亚炖菜配穆库扎尼，都是伯爵珍惜的味道。
即使被判终身软禁，伯爵仍然不忘维护自己的祖国，当然，是那个旧日俄罗斯。在酒店的酒吧里，一个德国人断言俄国人对西方所做的唯一贡献就是发明了伏特加，并声称如果有谁能再说出三个贡献，他就送出一瓶伏特加。伯爵立刻接受挑战：
他的第一个答案是契诃夫和托尔斯泰，有了这两位，“我们俄国人就等于在叙事的壁炉台上摆下了两尊青铜书立，从今往后，所有的小说家，无论他们来自哪个国家，都只有把自己摆在两尊书立之间的份。”
第二个答案是《胡桃夹子》第一幕第一场。“恕我直言，要是想见识冬天的精髓，你必须再冒险向北去……黑暗，严寒，冰雪，俄罗斯所特有的气候能让圣诞气氛想烈火一样燃烧的最明亮火热。”
至于第三，伯爵用手往门口一指，“那里突然出现了一位服务员，手中稳稳当当地托着一个很大的银色餐盘……里面是一大份鱼子酱，还有俄式薄煎饼和酸奶油。”
书中关于美食的最有趣的一句话，是“当我们忧心忡忡，无法入睡时，数绵羊是通常的应对之策。而伯爵更喜欢在羊肉外裹上香草，再浇上红酒浓缩汁吃。”
也有人选择与伯爵不同的人生，但同样值得尊重。伯爵的大学还有米什卡在编辑契诃夫书信集时，即使面对当局的威逼，仍坚持不肯删掉那句“从未出过国的人不会知道面包可以好吃到什么程度”，最终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客死异乡。
在米什卡寄给伯爵的遗作《面包和盐》中，因“面包”而获罪的他，摘录了所有著作中包含“面包”的句子。他始终在抗争，用自己的方式，即使在自己的人生中无缘见到胜利，但他知道自己一定会胜利。
罗斯托夫伯爵与米什卡所怀念的，绝不是那个腐朽的沙俄帝国，他们所怀念的旧日世界，是俄罗斯曾经璀璨的文化。当粗鲁不文的工人掌握生杀大权，当代表美的艺术品和建筑纷纷被毁掉，当个性变成罪过，伯爵和米什卡的心痛可想而知。他们不明白，“发动自己的子民，摧毁他们自己创造的艺术，破坏他们自己的城市，杀戮他们自己的子孙后代而没有丝毫懊悔，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
最终，罗斯托夫伯爵为了索菲亚，也为了自己，策划了一场大逃亡。这位精神贵族不但保留着自己的尊严，也从不缺少智慧与勇气。这场戏剧性十足也极具张力的逃亡，深刻诠释了那句话——“一个人如果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就会被命运掌控。”
伯爵在软禁中极力争取的自由，是自己对命运的掌控，逃离大酒店回到家乡，享受着家乡的苹果酒，同样是自己对命运的掌控。
这种掌控从何而来？来自书中最让我有所触动的那句话：“国王用城堡使自己强大，绅士则用书桌。”
这里的书桌，指的不仅仅是知识，更是知识背后的文明——因尊严、智慧和勇气的存在而无法被摧毁的文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