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宇烈

主持人介绍：楼宇烈先生是一名学者、智者和仁者。他贯通古今，中西融汇，现在是二十多个协会的辅导老师。下午还在跟北大的学生们分享昆曲和古琴，晚上就来清华和同学们分享中国人的文化精神。多年来，楼老一直是一名中华文化的践行者，将中国传统的人文和书法精神发扬光大。

楼宇烈先生：

一、教育

清华有很悠久的人文历史传统，近年来对教育有很深刻的讨论。我们学校到底应该培养通才还是专才？清华也一百年了，该好好考虑一下这个问题。

历史上，清华一直本着培养通才的精神在努力。虽然西南联大只有九年，但是九年培养了多少大师啊！1952以后，进行教育调整，我们只有完全的工科。

我们为什么这些年来培养不出大师，创造性人才？这跟我们培养通才还是专才还是有关系的。

虽然现在清华也恢复了人文学科，但是我们的发展仍然缓慢。

大学应该是通才的教育，通才的教育核心，就是培养人，而不是培训职业人。

学校首先是培养人的品格的。

二十多年来，我们与大家也在反思教育，但是效果如何呢？

《淮南子》里面有一句话：偏知万物而不知人道，不可谓智;遍爱群生而不爱人类，不可谓仁。所以圣人既仁且智。

所有伦理的核心就是“敬”，建立生态文明，也要从“敬”开始。与此相应，我们要建立一种科技伦理的理论出来。我们的科研一定要关注日后子孙的发展。中国教育的首要理念就是要教会学生怎样去做一个人，而不是会多少专业知识。《论语》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所以我们古代的学问就是从修为自己开始的，要重视身教，而不仅是言教。作为一个人，不能圆满自己的话，天地都不容，枉为人生一场啊！

在古代中国，天地是最高德行的象征。孔庙里面赞扬孔子：德配天地； 道冠古今。“天无私盖也，地无似载也”。天地生万物都是自然的，不以占有万物为目的。中国人如此崇敬天地的德行，所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千百年来被讹传了。

中国的学问都强调自身的完美，自身德行的不断提升。

所以我们的教育，它的核心就是教育我们怎么样做一个人。

我们要把培养有品格的人成为最核心的理念。

培根的“知识就是力量”影响至今。但是知识不过是某一方面的知识，知识是对变相世界的描述，把所有动态的事物描述出来以后就变成了静态的知识。如果你不去应用他，可能钻牛角尖，并且毫无用处。我们需要有的是应用知识的能力。学校里面教的应该是掌握知识和运用知识的能力。知识是死的，智慧是活的。智慧是驾驭知识的能力，所以智慧才是力量。智慧里面包含了做人的道理，只有懂得了做人的道理，才能够应用这个知识。

教育为人之道，掌握为学之方。中国教育得核心观念就是以人为本。

做人道理的养成，和掌握科技知识是息息相关的。只有我们知道我们做人的责任，我们才能更自觉的去掌握改变我们人类生存状态的种种方法和技能，不是被动的。这样才会有一种伦理的思考。所以我们人文素质的提升不是和专门技能的提升无关，恰恰是密切相关。

二、东西方文化比较

我们一切得学问无非是：天道、地道、人道。我们研究天道和地道，最终还是为了人能够达到一个最好的状态。

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人是参与到自然万物里面的。现代量子力学以后，我们物理才说明意识是参与到天地变化中去。

我们用西方的知识来理解东方神秘主义并不合适。他们的能量和质量不过就是不同视角下的阐述。所以科学只是静态的描述，只能告诉我们相对的真理。我们不能把自己还定义在实相、存在等等。

我给大家推荐本书：卡普拉的《物理学之道》。也就是这本书问世以后，那个时候西方才发现我们东方的文化和现代物理学才那么接近。到现代，许多科学的知识得到推翻。

所以我们不能由一种去否定另一种，应该同时并行，相互补充。不需要用对方的理论来解释我们的知识。

中国人的科学概念确实需要启蒙。欧洲是近代科学的发祥地。但是欧洲从来没有拿着科学的棒子随便打人。你那搞科学，我这搞巫术，可以吗？可以。巫术有没有用呢，有，是一种心理引导。但是在中国，“你不科学！”你就跟他决裂了。

东方神秘主义不是用理性逻辑的方法来看待世界，而是用内观的直觉的方法来看待世界。这也是看待世界的一种方法。

很多人觉得，中国古代技术那么发达，但是没有科学思想。这种观念是错误的。他们的科学思想就是西方的逻辑思维。什么叫逻辑思维，那就是归纳演绎分析。

其实中国本身也有一些归纳演绎，比如《周易》里提到的“观象制器”。

中国文化是直觉的、整体的思考，不是外求的。

很多人觉得中国没有可操作性的实际的事物，所以不科学。比如觉得中医就没有生命解剖学的基础。不过，中国不是在尸体身上认识生命，而是在活体身上认识生命。

中国人走的道路就是内观的道路。通过我入定了，感受到我内部气血的运行。它不是通过一个物质载体，而是从一个人的活着的气血流通的直觉。

人内部是整体，人和外部也是整体，国家内部也是整体。所以我们有阴阳五行。这就是中国的科学思想。

《老子》说：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反”的第一个概念是一切事物都是对立的统一；第二个概念是物极必反；第三个意义是反哺回归。

第一个观念：《物理学之道》里提到：中国人的观念宁少勿多，宁缺勿滥。虽然这样不能取得很大的成功，但是肯定是朝着正确的方向走的。对于那些不断敛财的人，最终等待他们的就是贫困。

第二个观念：《物理学之道》里提到：现在社会的现状是不断提高工业水平，但却降低了全体成员的生活质量。这一事实证明了古代中国的这一观念。这种观念使得中国人在困难的时候能够愈挫愈勇，在成功的时候能够谦虚谨慎。

第三个观念：老子提倡我们要回归自己最淳朴的状态，婴儿就是最纯朴和最具有生命力的。反，就是让我们回到最初去，回到本性真性中去。

道家养生就是要保性命之真。“去其所本无，复其所固有”。我们人到这个世界上，得到太多本来不需要有的东西，又丢掉了太多本来就有的东西。所以我们要回归最初的自然的状态。

我们现在的误区就在于传统的文化样式和现代文化样式的等同。传统的是整体的，现代的是分科的。我们现在已经把科学定义为自然科学这么一个小的概念里去了。如果我们用现在的文化样式来解释传统的，结果只能是传统不复存在。

在现代文化样式下，我们发现中国古代文化没有艺术、没有哲学、没有宗教，将中国的传统文化一棒子打死，失去了自己的文化自信心，踏上了全盘西化的道路。

比如书宗教问题。现在我们社会认为，宗教和科学是势不两立的，这就是我们从西方对基督教的特征来认识我们自己的文化。其实宗教是多样形式的，有一神教，有多神教，有泛神教，还有无神教的宗教信仰。我们宗教文化教育的缺失，完全扭曲了宗教的本身。

我真的觉得我们现在国内的许多专家学者对我们自己的文化本身认识还不如卡普拉。比如对于老子的“道”，他们就会用西方的想：这个“道”到底是绝对精神还是物质的呢？不同的学派就不停地去争执。卡普拉说：“道”本身就是说明一切事物就是自身不断运动的。这个对“道”的理解是完全正确的。

中国人是崇尚事物的自身的状态的。

现在我讲一个问题问题：在传统观念里，人们总是认为礼教是吃人的。鲁迅就这么说：翻开历史一查，都写着两个字－吃人。

中国几千年的历史都是吃人的历史，我想太可怕了，这显然是偏激的。

我们现在看礼教就认为它是吃人的，或者至少是封建的、落后的、家长式的等等一系列的观念。

我认为，礼教是中国人的文化核心之一。如果真的抛掉礼教了，那么中国人就是失魂落魄的。根找不到了。

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里就对中国的礼教有很大的肯定。他说：中国的礼教维持社会稳定是非常有意义的。当一个民族有良好风俗的时候，法律就是简单的。那些不以礼仪而以刑法来治国的君主们，就是想要借刑法的力量来完成助理道德的事情。如果所有人都丧失了道德的观念，刑法能够把道德再树立起来吗？

中国把法律、宗教、风俗、礼仪混在一起，所有这一切都是道德，都是品德，这些珍贵的地方就在于理教。所以礼教不是孤立的，是包含这四个方面的。

我们现在没有这么好的风俗，所以法律是非常繁琐的，而且越来越繁琐。

中国自古就是礼仪之邦，用礼乐教化，化民成俗。

我们现在想：西方为什么要去礼拜上帝呢？ 因为上帝就是万物的本源，所以我们一定要感恩他。这其实就是叫我们不能忘本。

礼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源；先祖者，类之本源；君师者，治之本源。

这三个本就构成了中国宗教信仰的对象。所以中国人做什么事情都会考虑到一个整体的生命观念，要对得起祖先，对得起子孙后代。所以，不要做“断子绝孙”的事情就是最厉害的骂人话了。

西方人一惊讶，就说：My God!中国人就会说：天地良心。

还比如我们信的因果。“湛湛青天不可欺，善恶到头终有报”。因果报应怎么能简单的说是迷信呢？现在科学认知那么有限，就能简单地认为因果报应不存在吗？

还有就是我们古时候提倡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臣占了君的名字，就要尽君的义务和责任。臣在臣的位置上，就要尽臣的义务和责任。这就叫名正言顺，名正了，言才能顺。

所以中国文化的法强调责任和义务，西方文化的法强调人的权利。

西方人用法律来判断，不会做这个事，但是不会感到有耻。但是如果用道德的方式来教导老百姓，那么他就会有耻且恪，也不会做。所以中国人不是不讲法，而是认为礼更根本，更重要。

西方法是人类生活的底线，东方礼已经是底线了。

在中国，被征服者改变征服者，因为中国的文化是综合性的结合在一起的。

文明永远战胜不了野蛮，野蛮永远都能战胜文明。但是最后的结果都是野蛮被文明同化了。

礼教包括了信仰的价值，做人的原则，社会的风气，人们之间的礼仪仪式。这样形成的整体的风俗和风气，才使得中国文化有那么强大的生命了。

礼者，表也。像标识一样告诉我们要走的道路。

你想学西方的，个体的独立，你说可不可以，我说可以，但是你也要把他们的上帝搬过来。西方文化中，上帝给我们生命。但在东方文化中，父母给我们生命。

三、结语

中国的文化归根到底，就是尊重天地万物，又要保持人的主体性、独立性、能动性。

西方近代说：上帝被打倒了，人成了上帝。我们社会的问题就是从此产生了。

所以我们要向天地学习，以天地的道德为最高的境界。

传统文化是我们一笔最宝贵的财富。我们要进行观念上的改变。我们要分清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样式的不同。两种文化样式各有利弊，我们要摆脱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要知道，没有传统哪来今天，不要用西方文化的标准来评判东方文化。不要认为东西方文化只是时代文化的差异，而要认识到两种文化根本样式的不同。不要认为传统的一定不如现代。现代化不等于欧化。现代化一定要建立在我们自己传统文化的土壤上，这样我们的文化就会充满活力。所以我们一定要有树立民族自信心，确立文化主体意识，然后再去广泛的吸取外来文化的优点。确立文化主体意识，不是排斥外来文化，而恰恰是为了更好地吸收我外来文化，这样我们才能有一种辨别的能力，不像现在我们没有辨别的能力。

一个人品格的形成就在弱冠和而立之间，就是我们大学生。大学的教育是关乎一个人、一个家庭、一个国家的关键的教育。

清华走过的百年，我们需要好好研究这段历史，看看我们在教育的过程重要补充些什么，改变些什么。

文字：滕菲 编辑校对：子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