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时、得器、得志”
对书法创作的影响
■汪 浩
孙过庭《书谱》“五乖五合”论道：“神怡务闲，一合也；感惠徇知，二合也；时和气润，三合也；纸墨相发，四合也；偶然欲书，五合也。心遽体留，一乖也；意违势屈，二乖也；风燥日炎，三乖也；纸墨不称，四乖也；情怠手阑，五乖也。乖合之际，优劣互差。得时不如得器，得器不如得志。若五乖同萃，思遏手蒙；五合交臻，神融笔畅。畅无不适，蒙无所从。”这里的“乖”，是指主观与客观相违背，“合”是指主观与客观的契合。“五乖”是指影响书法创作最主要的五种不利因素相互违背；“五合”是指影响书法创作最主要的五种有利因素相互契合。
同一位书法家在同一时期创作的作品，也常有优劣之分、巧拙之别，这就是“五乖五合”所造成的。书家创作时的精神状态、创作动机、创作欲望、创作环境及创作工具这五个方面，是“五乖五合”论述的主要问题。这五个方面又可归纳成创作形态“得时”“得器”“得志”三者的辩证关系。
一、得时对书法创作的影响
“时和气润”，是书写环境的适宜，具之即“得时”。因为人们的心情常常受到社会环境的影响，环境条件作用于主体的当下状态，造成心情的转换，是书法创作的必然条件。春花秋月，大漠孤烟，高山流水等，环境的因素都可能使书家触景生情，影响其创作。唐李阳冰在谈“九生法”中有：“生景：天清气朗，人心舒悦，乃可言书。”王羲之写《兰亭序》时，是在“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之际；“茂林修竹，清流激湍”之境；与禊友等“一觞一咏”的氛围中，也是“时和气润”之时。可见“得时”给书家创造了良好的创作环境。
“天人合一”是书家创作的最高境界，要达到此境界，就必须具备“时和气润”的条件。我们必须注意，环境条件不仅包含自然的气候环境，还包含社会环境、生活环境、人文环境等。这些因素都能激发书家的情绪，并在作品中体现出来，沟通人们的情感。庄子在《大宗师》中云：“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就是说周围的环境与人处得如同大自然的四季一样适宜、和谐、统一，这种情形也是环境与书家创作相契合的最佳“得时”效果。
二、得器对书法创作的影响
“纸墨相发”，指纸、墨的相互映发，具之即“得器”。孙过庭在这里只说了“纸”和“墨”，而没说“笔”，可能是文词省略，但可因文见意。纸和墨指书写时所用的一切器具，纸、笔、墨等书写工具相互配合，充分发挥其个性，是书法创作的一大有利因素。
纸是书法的主要载体之一，种类繁多，每一种纸都有不同的书写效果，从而创作出不同的作品。故什么纸好，就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不能一概而论。纸的选择跟笔、墨的选择一样，最终取决于创作的内容及书家的书写习惯。
笔是书写最重要的工具，表现力极丰富。书写中的“执、使、转、用”是否合度，与毛笔的关系最大。毛笔本身有优、劣、大、小、软、硬、长、短等区别，使用毛笔如武士使用兵器一样，一般都是根据爱好与习惯选用，符合书家的爱好和习惯的，就是最好的，正如米芾所说“笔不可意者，如朽竹篙舟、曲箸哺物”。所以，笔好不好，关键在于“可意”。如果书家一遇佳笔，便正襟危坐，其结果往往“不期拙而自拙也”，故笔的质量与乖合没有严格的一一对应关系。
古人对墨不像今人这么重视。宋代开始，墨的运用才受到重视，现代书法对墨的重视更甚。书法作品对墨色、墨韵各有讲究。古人说“墨分五色”，要使墨有如此丰富的层次变化，应尽量选用上等墨。墨的浓、淡、枯、湿各有攸宜，但无论如何，都要做到“带枯方润，将浓遂枯”。
书家在创作时，书写工具之间要相互配合，纸、笔、墨皆称手如意，只有这样“得器”，才能“穷变态于毫端，合情调于纸上”。
三、得志对书法创作的影响
“神怡务闲”“感惠徇知”“偶然欲书”，是指主体自身具备的主观条件，三者兼得就是“得志”。
1、神怡务闲
“神怡务闲”是指书家在书写时最佳的精神状态。书家的精神状态对作品的影响很大，神怡务闲之时，心旷神怡、得心应手、妙笔生花。蔡邕云：“夫书，先默坐静思，随意所适，言不出口，气不盈息，沉密神采，如对至尊，则无不善矣。”虞世南亦云：“欲书之时，当收视反听，绝虑凝神，心正气和，则契于妙……必在澄心运思至微妙之间，神应思彻。又同鼓瑟纶音，妙响随意而生；握管使锋，逸态逐毫而应。学者心悟于至道，则书契于无为，苟涉浮华，终懵于斯理也。”蔡、虞二人所云是指作书要保持舒畅恬静的心境，以表现平和含蓄的意境。孙过庭说王羲之作《兰亭序》时的心情最好，“兰亭集兴，思逸神超”，可见《兰亭序》是“神怡务闲”时所作。
因此，书家只有具备“神怡务闲”的感觉时，才能达到最佳的精神状态。而精神状态又决定着艺术的灵感，艺术灵感又作用于书法的每一个层面，对精神状态产生很大的作用。良好的精神状态和艺术感觉能使书家的思想更活跃、思维更自由，因此，创作出的作品也更精妙。
2、感惠徇知
“感惠徇知”是指感人恩惠，酬答知己，是良好的创作动机。其实，创作动机是因人、因时、因环境等因素而异的。由于动机不同，心态也不一样，因而导致创作效果的千差万别。对应于书法创作，主要是指一种情理统一、适当的创作动机和状态。“感惠徇知”使书家能自然而然地抒情达意、尽情挥之。欧阳修曰：“法帖者，乃魏晋时人施于家人朋友，其逸笔余兴，初非用意，而自然可喜。”其原因就是书家有主动创作的愿望，创作出“无意于佳”的佳作。项穆言：“欲书必舒散怀抱，至于如意所愿，斯可称神。”王澍也说：“古人稿书最佳，以其意不在书，天机自动，往往多入神解。”故佳作是书家自然情感流露的结晶，是“感惠徇知”的结果。
创作动机由诸多复杂的心理因素构成，而情绪则是其中主要的一种。“感惠徇知”的创作动机能引起创作主体良好的创作情绪，故可使书家思维敏捷，产生灵感的火花。
3、偶然欲书
“偶然欲书”是书家在外界某种事物的触动和内心某种情绪的激发下突然产生的创作欲望、创作冲动。这种冲动的触发与书家生活和艺术积累以及其敏锐的艺术感觉有着直接的联系，这种冲动往往能激发创作灵感的产生，灵感一旦产生，艺术思维就豁然开朗，情感高度兴奋，想象异常丰富，创造力极强。从而因势达情，乘兴造境，便可创作出“神来之笔”。
创作灵感具有偶然性、易逝性、情感性、直觉性等特征。传说王羲之写《兰亭序》时“如有神助，及醒后，他日更书数百千本，终不及此”。黄庭坚作书“绍圣甲戌在黄龙山中，忽得草书三昧，觉前所作太露芒角，若得明窗净几，笔墨调利，可作数千字不倦，但难得此时会尔”。这些例子将灵感的主要特征昭然而示，同时也说明要达到书法的最高境界，书家必须要有创作灵感。由于灵感的不可重复性、易逝性，因此，书家创作中能达到最高境界的情形是不多的。故当灵感来临时，即“偶然欲书”之时，要不失时机地乘兴创作，就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偶然欲书”与灵感、虚静的态度紧密相关。心灵的虚静是产生灵感的最佳状态。郭熙曰：“静居燕坐，明窗净几，一炷炉香，万虑消沉，……境界已熟，心手已应，方始纵横中度，左右逢源，世人将就率意，触情草草便得。”其意就是将灵感的突然到来与虚静的心态相联系，说明灵感的产生有赖于主体能否进入虚静状态。“偶然欲书”与人的健康状况也密切相关。人的健康状况有周期性的变化，因此，书家的健康状况好，偶然高兴，挥笔走纸，任情恣性，正如祝允明所说：“凡事至于入神之境，则自不可多有，盖其发之，亦自不易；非一时精神超然格度之外者，不尔也。”
“偶然欲书”的契机达到，与“时和气润”“纸墨相发”的客观条件与合适的主观条件都有关，它们都有可能成为触发之物，召唤灵感的出现，使作者达到“欲书”的程度。
四、“得时”“得器”“得志”的关系
孙过庭在《书谱》中常提到创作过程中的“心手合一”这一思想，就是主客观的统一。他提出的“五乖”与“五合”，相互反对，合则不乖，乖则不合，乖合都有一定的机遇。“五合”，不是书家的主观愿望想达到就能达到的；“五乖”也不是书家想避免就能避免的。在“五合”中，“神怡务闲”“感惠徇知”“偶然欲书”是精神因素；“时和气润”是环境因素；“纸墨相发”是工具因素。“得志”是主体自身具备的主观条件，“得时”“得器”都属客体，是客观条件。孙过庭特别强调“得时”“得器”“得志”三者之间的关系。“得器”重于“得时”而轻于“得志”。因书写工具不称手，就算是一流的书家也难写出上等的作品，正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即“纸墨相发”。主观与客观条件相比，主观条件更重要。古人所说的“书为心画”“艺之至，未始不与精神通”，人们内心情感的积虑、郁闷，可通过书法得以宣泄、净化，从而获得心理平衡。要使手能准确地抒情达意、表记心灵，作者需沉浸其中，才能达到无间心手的境界。心不欲书之时，即“心遽体留”“意违势屈”“情怠手阑”之时，是写不出好作品的，即使有意于佳，亦无济于事。
所以，“得志”的主观条件与“得时”“得器”之客观条件相比，是关键的一得。孙过庭用一句“得时不如得器，得器不如得志”，简洁地总结了三者之间的关系。“得志”就是书家情感的确立、蕴蓄，达到创作的最佳状态。笔者认为这种状态是一种虚静、平淡的状态，是一种无挂无碍无累的状态，是一种大自然、大自在、大自由的状态，而这种状态又是一流书家达到最高境界的必然状态。
书法创作只有既“得志”，又“得器”“得时”，使主客观条件相互配合，使书家神怡从容、心情闲畅、气候适宜、工具称手，字才能写得最好，所谓“五合交瑧，神融笔畅”，进入创作的最佳状态。在这样的状态下作书便会“畅无不适”，便会“同自然之妙有，非力运之能成，信可谓智巧兼优，心手双畅，翰不虚动，下必有由”，便会“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
孙过庭《书谱》中关于“五乖五合”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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