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悭吝人》剧照
诞生于十七世纪法国莫里哀的《悭吝人》阿尔巴贡，因由以色列哈比玛国家剧院的重新演绎，再次来到人们面前。那个在以色列申卡尔时装学院从教的服装设计师马奥尔·佐鲍尔，没有让阿尔巴贡以及演员们穿戴着齐膝短裤、长假发、巴洛克式的薄纱领圈，以恢复他们所诞生时代的那种冗繁复杂的剧场情境，而只是以曼妙悦目的舞台服饰，与清简的舞美、灯光一道，配合真正显现演员功力的表演与行动本身，让与历代观看者都近切的人心与人性凸显出来。
不同于很多剧团对历史久远剧目的搬演形貌，导演伊兰·罗南的这版《悭吝人》单单只使用了“门”与“地毯”这两种空间元素就完成了多重空间的构造。这部符合“三一律”的五幕喜剧，台本上的地点只有一个，就是“巴黎——阿尔巴贡家里”。但导演伊兰在研究这个剧本的时候发现，这个戏里的很多人物关系是有很多秘密存在的，许多人物的对话与行动常常发生在其他人物不可见的隐秘空间，于是大量“门”这一元素的灵活使用，就使得“阿尔巴贡家”这一确定的处所，变幻为无数种情境。比如起始处，“空的空间”空置一“门”，门上的黑色花环讲述着鳏夫空寂单独的生活之遇，这个可笑的人竟是可怜的。再比如阿尔巴贡发现钱箱子丢了，舞台上的十几扇门在看起来简易的调度之后，就呈现出了一种混乱与无序，已几乎毫无理性的阿尔巴贡对着台下呼求：“我请求你告诉我吧。”这片杂乱迷幻的门阵不仅揭示了戏剧情境，也是主人公内心的投射。一扇门，分出屋里屋外。门阵两厢八字排开配合中线铺展的长毯，就是庄重宏大的场面。门是家具、物件，是掩体，亦是墙壁，可亮相，亦可躲藏。记得彼得·布鲁克说过：“戏剧导演如果要跟电影导演比特长，只有摒弃写实场景使用空舞台。”以色列的这版《悭吝人》于空的舞台上置活动门，流动的场景组接，让光影情境，蒙太奇般变幻了时空，给予了古老的莫里哀戏剧以全新的观看方式。
莫里哀1668年的剧本收束在皆大欢喜中，年轻人各遂其愿，剧本的最末一句是阿尔巴贡说：“我，我要去看看我亲爱的箱子。”而在1980年法国导演路易·德·菲耐斯执导的电影《悭吝人》中，在那个皆大欢喜的结尾之后增加了一则沙漠隐喻：阿尔巴贡一个人拖着钱箱子躬身走在沙漠中，他的后面紧紧跟着一个无法甩掉的、摇晃着钱钵的黑衣人，他是死神么？也许是。到了以色列哈比玛国家剧院的这一版的结尾，阿尔巴贡在所有人提着手提箱离去的斜线队列边上，独自一人坐着，怀里紧抱着自己珍视的箱子，迷幻的门阵消失了，化作从天而降的钞票飘落在他的周围。尽管后世歌德（1749-1832）在阅读莫里哀时感到：“他是一个独来独往的人，他的喜剧接近悲剧，戏写得那样聪明，没有人有胆量敢模仿他。”但莫里哀在自己的喜剧《伪君子》被禁演之后，他写给路易十四的请愿书上坦陈了他喜剧的愿望：“给征战疲乏的您以清洁而真诚的乐趣，让刚刚使整个欧洲震颤的君主开颜发笑。”显然，隔着时空世代的人们有着对喜剧的不同期许与认知。“清洁而真诚的乐趣”与“开颜”的笑声，是莫里哀希图人们从喜剧中获得的。比如同样是处理吝啬鬼形象的十九世纪的狄更斯（1812-1870）小说《圣诞颂歌》里，连乞丐都不愿向他讨要的斯克鲁齐，虽然积攒了很多钱，却舍不得给职员的炉火加一块煤，因为怕侄子要占他的便宜而拒绝参加侄子邀请的圣诞夜聚餐，却因为三个时间精灵的夜晚造访，而看到自己寂寞却获得妹妹与师傅照看的童年，以及贫穷却快乐地与家人一起欢笑的职员，还有自己未来孤苦无依的晚景，一夜之间，忽而悟得施予比接受更快乐的生活意义。小说在真正的欢乐中结束，狄更斯写道：“他的心在笑。”这里，狄更斯的喜剧驱除了可能的悲剧性。狄更斯最终写出的是一个全然欢乐的故事。
而到了二十世纪以至今世，不管是法国1980年电影版的，还是如今以色列戏剧版的《悭吝人》，都把莫里哀喜剧的悲剧性以显性的艺术手段揭示了出来。似乎今天的人们都更加理解歌德所言的“喜剧接近悲剧”这一人世的真相。这一点在去年来京演出的巴黎北方剧院同样是莫里哀的喜剧《贵人迷》，以及塞尔维亚南斯拉夫剧院带来的莫里哀喜剧《无病呻吟》里，都有着近似的现代揭示，让人在不断的笑声之后，默默领受着每个人共通的孤单、悲凉的人生。以色列《悭吝人》里的孤老头儿周身漫天飘落的纸钞，在塞尔维亚的《无病呻吟》贪恋钱财、疑心重重的阿尔冈那里是漫天飞落的沙子，这些细碎、下坠的事物最终所围拢，以致分散的，无一不是孤单、虚空的个人境况。《贵人迷》收束在被谎言飘浮起的茹尔丹吹之即碎的幻梦泡影中，正像以色列导演伊兰在分析《悭吝人》的结尾时说：一束光打到提着箱子离开的人，这个场景在这束强光的作用下显得非常强烈。阿尔巴贡抱着箱子坐在那里，无动于衷身边人们的离开，这到底是真实发生在生活里，还是发生在阿尔巴贡的想象里？这些人是不是真的离开他了？自从主人公丢了钱箱子以后，他就进入到了一种癫狂的状态，之后父子、兄妹肥皂剧般的接连相认，都在用灯光营造出一个强烈的错觉，给人一种几乎不真实的幻梦感。人生如幻梦，这是人类史运行了多少的世纪都无法改变的人类境况。
导演伊兰的这种幻梦般的光线处理，让莫里哀时代充满巧合、言之凿凿的喜剧，变得模糊，笼罩了一层与现代人近切的人性之悲色。导演说：“莫里哀本人非常伟大的一点，是他不仅是一个剧作家，也是一个演员，他非常注重与观众的交流，无论是在思想，还是在情感上。他的作品放在今天看，关于人性的部分是没有变的。”是的，当我看着阿尔巴贡紧紧抱着自己所珍视的东西不放手时，我感到窘迫：他难道不是我么？他难道不是你吗？人心与人性，从未变更。而可以拥有千种变换的，是观看它们的方式。
导演伊兰说：“在排练经典戏的时候，我总在设想自己和莫里哀或者莎士比亚在对话，就是坐下来像聊天那样地谈这个事到底是怎样的。我更希望用童心去看待，去发现一些新东西，让我们可以重新理解这件事，而不是用一种守旧的方式去致敬，我相信这些古老的剧作家也希望我们如此。”
是的，只要看看此刻地球，不同土地上，不同人群中，正在上演的那些异彩纷呈的不同戏剧，一千种莎士比亚，一千种莫里哀，你就会明白——任何一个经典剧作家的作品，都有着千种可能。甚至，所有的已诞生的，或者未诞生的剧作，都是有着无限可能的。而所有问题的关键，都只在于，此刻的你，我，如何想象，如何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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