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锈带摇滚:黑暗之心



Bruce Springsteen,歌唱当代中国生活的歌手。“Reno”唱过东莞买春故事;“Youngstown”唱过山西煤矿;“My Hometown”唱了村镇青壮年外出打工后当地社会经济的萧条;“Nebraska”就是河南……

我在他的歌里面听到了完整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个人和群体生活史:从小镇青年的百无聊赖、远走高飞到底层民众的恐惧和爱憎(“Born to Run”、“The River”),从朱镕基主政时期的工人下岗潮到东北的衰落(“Born In the U.S.A.”),从汶川地震等灾难性事件带来的民族心灵创伤到总能重新开始蛤艺复兴的新希望(“The Rising”、“Working on a Dream”),从杨新海在动荡社会中民主党“漂泊浪游”式的跨空间杀人到高承勇甘肃白银熟人社会中共和党“守土扎根”式的跨时间杀人(“Devils & Dust”)……

在几千年中国历史中,靠一己之力用作品留存下整个国家和民族的历史,并赋予其中每一个小人物无上的生命尊严和价值感,让个体隐秘生活一跃成为最高贵的诗和歌。杜甫之后,只有一个斯普林。我经常感觉如果没有他,那么多中国人的生活,就立刻被遗忘,统统白活了。所以斯普林比Cohen和Dylan加在一起,还要伟大!

我最近看了村上春树在《没有意义就没有摇摆》中讲斯普林的文章,叫《布鲁斯·斯普林斯汀和他的美国》(附在左下角“阅读原文”中了),很兴奋,因为难得碰见一个跟我一样懂斯普林的亚洲人。本文将效法村上热爱的自由爵士风格,以村上原文为参照,接着话头或另起炉灶讲讲斯普林、他的美国、锈带摇滚,和他歌里唱的人把川普选上总统背后的一些事。书页框内的都是引文。


01

内容这般阴暗且故事性这么复杂的歌词,八万听众(至少其中大部分)竟整个背下来完成大合唱——这一事实存在于此,实在是令人震惊的事实。七十年代至八十年代初期,我对摇滚乐几乎没有兴趣(既有为生活所迫的原因,又有内容上提不起兴致的原因),唯独布鲁斯·斯普林斯汀的唱片得闲时听一下。两张一套的专辑《河流》(The River)也是常听的唱片,其中收录的《饥渴的心》尤其喜欢。

(咦?村上君也曾为生活所迫么?)

《饥饿的心》开篇就说有妻子孩子在巴尔的摩,一次开车离家,再也没有回来。巴尔的摩,大卫·西蒙《The Wire》的城市,我朋友二哥说,那个剧的第二季,讲的是东北的衰败。

《饥饿的心》,内容这般阴暗且故事性这么复杂的歌词,美国人都能集体大合唱。村上君讶异的这一点是斯普林的奇迹,是美国流行文化的奇迹。《河流》还是《生在美国》之前的专辑,《生在美国》1984年发行之后,全美国都在唱。村上君去美国拜访雷蒙德·卡弗,车子开到哪儿都能听到斯普林。


按照我们流行文化的风貌,那样题材的歌好像歌里唱的那些人反而是不会听的。我们拍摄底层民众生活的电影不都是给知识分子和装逼青年看的么?民众本身,不都在看特娱乐的东西么?好像没有人愿意直面自己的生活啊。

斯普林这里不是这样的。他直面历史的阴暗角落,直面底层民众的绝望和无助,直面个体生活的缺憾和坚忍。但是,全美国都在听。

你把真切的底层生活场景往那里一摆,左派青年知识分子立刻读出了反抗。即使场景本身更真切,更丰富。斯普林明白这一点,他专门出过一张致敬Pete Seger的专辑,但他的大多数歌,没有被狭隘的反抗呼声挟持。他切入黑暗生活的核心,从里面挖出来、掏出来,再呢喃或者呼啸出来。一味的反抗之声是没法一直流行的,斯普林要丰富得多。

村上在文中特别打通了斯普林和卡佛,这我以前倒一直没想过,尽管我也是卡佛的铁粉。斯普林的很多歌确实好像是卡佛小说中的一个场景,但在总体倾向和感受的传达上,歌曲要更加丰富。斯普林纯民谣专辑像沉默宽厚的土地,覆盖着历史的烟尘和闪光的故事,他的摇滚却是从沉默呢喃中杀出,硬生生把本来即使灰暗的生活也唱出了灿烂的光芒。卡佛的小说,是只有灰暗的共鸣,一直是沉潜着的,没有发散的余地。

他们的作品都很短。一小角就可以知觉底下的整个冰山。这是他们相似的美学形式特点。

02

一九八四年正是布鲁斯·斯普林斯汀之年。那张唱片成了令人目瞪口呆的畅销品,整个美国无论去哪里都流淌着他的歌。《在黑暗中跳舞》(Dancing in the Dark)、《生于美国》。这年又是洛杉矶奥运之年,是罗纳德·里根在总统选举中获得压倒性胜利之年。失业率超过两位数,工人们在经济萧条的重压下呻吟。经济结构的剧烈转换正在将普通工人的生活逼入深渊。但一个旅行者眼睛见到的,是明显装出来的乐天主义,是为建国二百周年和奥运会大肆挥舞的星条旗。

深入脚下的土地和父辈们的生活,完全不为青春反抗激情所限。把生活的真实面貌呈现出来,这真的很保守主义。所以里根在竞选演讲中也能提到斯普林。“生在美国”这首歌,听上去像对现实历史压制的反抗,但是奇特的是,这里面也包含着普通百姓对国家朴素的忠诚感。也难怪里根会提,尽管斯普林对此很不高兴。

我想到被我们嗤之以鼻的很多百姓的爱国热情。可批评之处无需多说,但在生活中,这种感觉和认知是跟个体生活的某种确认联系在一起的。就是说,爱国,砸日本车固然傻逼,但不分青红皂白不加省思的爱国,其实也是很多百姓获取认同和安稳的途径。这里面有一定的合理性。那些人是我们的父母和兄弟姐妹,我们骂他们傻逼。斯普林紧紧抓住了这一点,对国家、历史境遇的不满反抗和朴素的忠诚感、合理性矛盾地紧紧交织在一起。在歌里,没有傻逼。斯普林唱父母和兄弟姐妹们的生活。

还记得“费城街道”的录影带,镜头缓缓掠过大街小巷,掠过他们真实的脸,异常动人。美国,一直在遭遇背叛;美国,又一直忠诚地在这里。斯普林捕捉到了个人和国家生活中的诡谲和矛盾,用他最擅长的方式,让这些感受得以传唱。

里根时代的美国,贪婪主义崛起,青年反抗精神看上已是明日黄花,赚钱成为新的反文化,嬉皮之火,被包藏在雅皮士光鲜的外表下。这是摇滚人的迷茫时代,长发皮衣的流行金属乐人陷在更加张狂的纸醉金迷里,斯普林却在《生在美国》之后背对国家和时代,回到历史和国土的腹地,创作了彩色迷乱时代黑白内敛的《内布拉斯加》。这是邓小平开放贪婪时代的《河南》专辑。


“锈带”(Rust Belt)一词,解决了我很久以来的一个困扰:Heartland Rock要怎么翻译!蓝领摇滚?太过直白,也不够全面。直译心地摇滚?莫名其妙看不懂。铁锈地带是指横贯美国东北部、五大湖地区和中西部的老工业基地,从20 世纪下半叶开始陷入经济衰退和人口流失,是美国蓝领阶层生活水平下降最严重的地区。类比中国东北和中西部工业区。取其美学和象征上的意义,把斯普林的Heartland Rock翻译成“锈带摇滚”就再准确不过了!

斯普林的锈带摇滚,你可以听到沈阳铁西区的生活故事。


03

共通的是美国的蓝领阶级(Working Class)所怀有的闭塞感,以及由此带给整个社会的“ bleakness = 狂暴的心”工人阶级总的说来沉默寡言,没有代言人。饶舌不是他们的爱好。那是他们在漫长岁月里采取的生存方式。他们只是默默劳动,默默求生,并且在漫长岁月里支撑了美国经济的台基。雷蒙德·卡佛作为故事写成文字、布鲁斯·斯普林斯汀作为故事歌唱的,就是那种美国工人阶级的生活、他们的心情、他们的梦境、他们的绝望。这两个人便是这样在整个八十年代成了美国工人阶级寥寥可数的宝贵的代言人。

沉默寡言是劳动阶层的特色,哇啦哇啦不是他们的爱好。他们默默劳动,默默求生,在漫长岁月里支撑了美国经济的台基。我最近在小说里看到这样的美国人形象,是《斯通纳》中斯通纳的父母。他们坚守着脚下的土地,日复一日地劳作,沉默寡言。这也是硬汉英雄的特质,西部片里沉默的牛仔,侦探电影里冷酷的硬汉侦探,都守着黑暗之心,行动,寡言。

在政治上,“沉默的大多数”(Silent Majority)是尼克松发明的政治术语。尼克松为了在越战中实施“先打再谈,体面撤军”的战略,在1969 年11 月的一次电视讲话中将反对越战的示威者描述为“高声聒噪的少数人”,将保守但是不公开表态的普通美国人称为“沉默的大多数”,寻求后者的支持。此举取得了巨大成功。“沉默的大多数”也由此成为尼克松政府此后一系列外交和国内政策的正当性来源。 

对政治再不敏感的人,也会隐约意识到,不久前,好像就是这些一直“保守但不公开表态”的人把川普选上去了!让成天哇啦的精英媒体大跌了一回眼镜。

斯普林在唱这些人的生活,卡佛在写这些人的生活。那么问题来了,居然是斯普林歌里唱的人把川普选上去了

完全没错!

政治倾向上,斯普林自己是支持希拉里的,他摇滚巨星身份的那个音乐社群,是左中之左。但给他音乐力量、厚度和同情体认的那个沉默的大多数人群,选择了川普。

04

如果你花时间去一趟贫穷的、白人聚居的纽约州北部地区,或是东肯塔基,或是我的老家西得克萨斯,亲眼看看那些依靠社会福利生活的人们,那些沉迷于毒品和酒精的人们,那些毫无秩序 的家庭——那些像流浪狗下崽子一样生养孩子的家庭,你会获得一种可怕的领悟。……他们并没有摊上什么大事,没有什么可怕的灾难,没有战争,没有饥荒,没有瘟疫,没有被外国占领。即使是过去几十年的经济变迁也很难解释美国贫穷白人的失调、懒散和无可理喻的怨毒。……事实上,这些失调的下层社区活该去死,它们在经济上是负资产,在道德上无法辩护。忘掉你们那些廉价的戏剧化的斯普林斯汀(Bruce Springsteen)的摇滚垃圾吧;忘掉你们那些艰苦奋斗的铁锈地带(Rust Belt)工业小镇的伪圣洁,以及那套关于狡猾的东方人偷走工作机会的阴谋论;……美国的下层白人被束缚在一种邪恶、自私的文化中,这种文化的主要产品就是郁闷和毒瘾。特朗普的演讲让他们很爽,就像服用奥施康定(OxyContin)一样。他们需要的不是止痛药、文字或政治,而是需要真正的机会,他们需要真正的变化。

插播一下,这段不是村上文里的话,而引自保守派评论家威廉姆森(Kevin D. Williamson)在2016 年3 月下旬《国民评论》(National Review)杂志的文章。

这篇文章之前在网上有另一个名字,叫《振兴东北先振兴东北人》。作者自身是一个在外的东北人,深切批判了东北人的某些习气。

在衰落地带,个体精神习气的堕落、文化习性、和客观历史外在原因交织在一起,很容易让精英知识分子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之感。人和体制、环境之间谁决定谁,永远争论不完。针对“振兴东北先振兴东北人”的论点,有一篇网文回应,叫《到底是哪个瘪犊子让东北经济懵了圈?》。文中说,体制不改,你让年轻人留在东北干嘛,都他妈去做直播去吗?

戏剧化的斯普林锈带摇滚圣歌,艰苦奋斗的工业小镇伪圣洁,东方人偷走工作的无依据阴谋论。西得克萨斯来的威廉姆森认为这些都跟现实不符,斯普林歌里的那些人,或者他们的后辈,这些“白人垃圾”,需要真正的机会,来自外部的,也需要真正的变化,来自自身的。威廉姆森是典型的共和党保守主义建制派支持者,他认为川普这样的小丑打掉了建制派。这个观点跟饶毅很一致。

但其实对于威廉姆森看到的景象,斯普林很早就在“Dancing in the Dark”中唱过了:我像垃圾一样活着,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要作一些改变,又很无力,没有火花,就无法生火,无法有真正的改变,我们在黑暗中跳舞,无法让分崩离析的生活重新聚拢。

在我们简单区分阶级的时候,好像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资产阶级和另一个劳工无产阶级,左派站在劳工一边。真实的世界要复杂一百倍,一个阶级里面还有一千个不同的阶层。尤其,这还是二战后青春理念塑造的开放时代。

克林顿新经济时代,斯普林推出了个人第二张原声民谣专辑“The Ghost of Tom Joad”,一张回响着斯坦贝克和Guthrie声音的专辑,里面有一首“Sinaloa Cowboys”,第一次出现了墨西哥移民的身影:一对墨西哥兄弟越境谋生,最后不得来到工厂制毒,哥哥在一次意外中被打死,弟弟抱着哥哥的尸体。这首歌写得一般,但对斯普林来说,是他关注底层民众的一贯倾向。


民主党从最初偏向劳工阶层的理念出发,扩大到了各种少数族裔,最后靠少数族裔的选票,成功把自己打造成了少数族裔倾向集中的政党。同样逻辑,斯普林关注到墨西哥移民,是他作品倾向的自然申发。

那么,斯普林,你用音乐给每一个生命都赋予了光彩,现在你歌里唱的一群人要把你歌里唱的另一群人赶出你的美国,你打算怎么办?

继续唱歌吧,你自己又不选总统。

05

就摇滚而言,七十年代后半期的摇滚音乐在迪斯科和朋克(Punk)这两种走投无路的文化活动的周边彷徨。六十年代摇滚乐粗野的创造性早已远去。迪伦迷惘,麦卡特尼不思进取,失去布莱恩的“沙滩男孩”失去了听众,“滚石”正被禁闭在接受世间认知的野性这一微妙的围栏中。

就是说,为这种文化闭塞状况打开第一个通风孔的是卡佛、斯普林斯汀。他们在各自的场所不为人知地静静开始工作,但其影响力逐渐变大、逐渐为人瞩目,不久脱颖而出。卡佛以其作品群在文学世界创造出了可以称为“美国新现实主义”(American New Realism)的新潮流;斯普林斯汀几乎以一己之力实现了美国摇滚乐的文艺复兴。这种新的胎动居然是由劳工阶层出身的两位艺术家推动完成的——对此我们恐怕必须关注才是。

两人间另一个需刮目相看的共通点,是他们都没有卷入一系列“六十年代症候群”:反文化运动、嬉皮运动、反战运动、从中派生的疑似革命运动,以及接踵而至的后现代主义等等。说痛快些,当时的他们没有参与那些运动的余地。之于他们的六十年代的后半期,乃是忙乱得无暇他顾并且充满挫折和焦燥感的日日夜夜。扑在自己的理想上一天天苟延残喘是他们能做的一切。

谢天谢地,有劳工阶层出身的斯普林和卡佛,他们没有被精英气、反文化、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一波波潮流影响。他们必然站在音乐和文学的传统中,但他们没有成为那个迷乱时代浪潮中的一员,随后从切身经验出发,从更坚实的生活中把力量重新注回了摇滚乐和小说。

斯普林,以一己之力实现了美国摇滚乐的文艺复兴。发现斯普林,就像找到了一条把摇滚引回生活的路径。在我们更年轻的时候,摇滚乐指向的是混乱的远方和切断跟故土亲朋联结的空中楼阁。在斯普林的锈带摇滚这里,我们把目光收回,重新注视脚下的大地。

06

斯普林斯汀烟、酒、毒一概不沾,也不像普通摇滚乐明星那样过放荡的生活。他喜欢一人独处,讨厌酒宴,爱好读书。雷蒙德·卡佛因酒精中毒险些丢命,但捡回命之后便过着有节制的生活,全力以赴写小说。他彻底回避文坛往来那样的东西,在华盛顿州奥林匹克半岛尖端一个小镇过着孤立的生活。至少在生活层面上,世俗性成功全然没有损毁他们。想必他们感到害怕,害怕好不容易到手的奇迹在某日早上醒来时不翼而飞这一事态的到来,害怕重新返回自己终于挣脱的地狱。正因如此,他们不能不保持谦虚和付出更艰苦的努力。

从过去生活中汲取的巨大能量,让斯普林和卡佛逃离了过去的生活,进入了一个新的社群。这是靠书写、热爱失败获得成功的奇迹。世俗性成功没有损毁他们,又因为他们永远属于原来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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