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篇说到，沉默寡言是劳工阶层的特性，他们用艰苦的劳作，撑起了经济的台基。因为沉默寡言，所以很长时间缺乏深层生活感受上的代言人。如Bruce Springsteen、雷蒙德·卡佛、埃莱娜·费莱特这样敏锐的创作者，捕捉到了沉默寡言背后汹涌的生活洪流，借此谱写了绝美的诗篇。
沉默寡言固然蕴含深层的孤寂和绝望，但另一方面，这其中也埋藏着深深的生活智慧。一个人有诉说的冲动，就还没有对人世的交流彻底绝望。而这，又经常导向更深的孤独。如刘震云在《一句顶一万句》中说，一个人的孤独不算孤独，一个人寻找另一个人，一句话寻找另一句话，才是真的孤独。
所以，沉默寡言是很好的自我保护的形式。包裹的壳子硬了，躯体就不容易受伤。藏起所有的喜怒悲欢，对人对事沉默，纵然家人之间说话都“像坟墓一样寂静”，但降低了因为敞开自己而被刺伤的风险。心理学总喜欢给人指点一个心灵鸡汤式皆大欢喜的阳光出路，但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路上打一场艰苦的战争，有时为了某个战场的胜利，不得不舍弃什么，甚至可能断臂求生。
生活之路，从来都是文学，里面全是千疮百孔、有缺陷但真实的人；不是心理学，通过什么实验和方式，全部进入一个完满的人类原型。心理学就要求你说很多，弗洛伊德让你躺在沙发上，荣格坐着你对面，让你不停地诉说自我，给你分析症结、寻找出路。心灵现实上的劳工阶层没那么闲，沉默以对是最快捷、最有效的方式。
二、
文艺青年喜欢谈旷野中的孤独。像李沧东《燃烧》中的金钟瑞，非洲回来后说自己的经历：“去卡拉哈里沙漠的路上，有条日落旅游线，是看沙漠日落的地方。等我到了那里，发现就是个像停车场一样的地方。什么都没有，只有游客们丢弃的垃圾堆在那。其他人都有人一起，就我是一个人。待在那的时候，独自一个人的感觉太强烈了。等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无垠的地平线上，晚霞出现了，刚开始是橘黄色，一会就变成了血红一样的颜色，然后是紫色，蓝色。就这样天越来越暗，晚霞消失了。眼泪突然流下来。我到了世界的尽头了，我也想像晚霞一样消失掉。死太可怕了，如果像当初没出现那样不存在就好了。”
但事实上，旷野中的孤独根本不算孤独，人在人群中，尤其在跟亲近的人相处中的孤独才叫孤独。终极形态就是家庭。旷野中的孤独不叫孤独，归于天地大道，有一种寂寥的壮阔。印第安阿帕奇武士格罗尼默，终其一生都在追寻群山深处的呼唤，要将自己“像当初没出现那样”，消失在丛林中。
这样的孤独，不叫孤独。
人在家庭生活中的孤独，才叫孤独！那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逃遁无路的终极人类监狱。婚姻和家庭生活特性跟监狱、死亡的同构性，我已经说过很多了，比如《大便与赞美诗》。最近我重看《爱情是一盘自制卡带》，Rob Sheffield说，Kurt Cobain是他同时代的摇滚乐手中，唯一一个唱到婚姻的。我想了想，必然如此。摇滚乐作为个体性生发到极致的艺术，当然会唱性和爱，但不会歌唱作为个体性屠宰场的婚姻和家庭。这就像肇始于欧洲现代个体性生发的小说，书写的人物几乎都没有子嗣。“小说的土壤向来贫瘠不育，因为小说艺术的灵厌恶生殖。”（《厌恶生殖的小说迷梦》）
柯本在<All Apologies>嘶吼对婚姻的恐惧和歉意：Married，Buried，Married，Buried... 埋葬，埋葬，埋葬……这是摇滚乐史上最伟大的关于婚姻的歌词。25年前的那个4月，唱出这段歌词的柯本拿枪爆了自己的头。Rob Sheffield说在他听柯本的时候，感觉柯本并没有准备要死，至少在他的音乐里没有。谁知道呢。
三、
柯本嘶吼出婚姻和埋葬，拿枪爆了自己的头。小青年都爱学他说，与其苟延残喘，不如纵情燃烧。活不痛快，就来个壮烈的不活。像古希腊和莎士比亚悲剧中那样。
但是壮烈的不活，就跟旷野中的孤独一样，是一种奢侈的恩赐。大多数沉默寡言的心灵劳工，才没那么幸运呢。囚禁才是多数人唯一的路。东北伤痕文学作家贾行家在《尘土》中说，壮烈的不活，那是古希腊人才能做的事。对他身边的亲人来说，都唯有不壮烈地苟活。
所以沉默寡言，就是苟活的心灵劳工最后的堡垒。沉默寡言不寻求诉说和认同，至少少了很多谎言，尽管谎言是人类关系的基石，家庭生活尤甚。我越来越发现，能妥善处理好家庭关系的人，都是伟大的说谎者，以及伟大的表演者。人生各种大戏，退不了场，只能硬着头皮演下去。现在大家都有车了，我就不止一次听不同的朋友说，下班后开车到车库，会在车里待好长一阵，再上去。这就像一个演员在修养、候场，好积蓄精力和勇气去面对至亲，逢场作戏。
从表演的角度，沉默寡言是损耗最小的。这真是伟大的生活智慧啊。沉默寡言把表演欲降到最低点，谢绝他人的过多窥看，不再邀约更多人进入自己的生活。某种程度上，也是生活教训之后的反人性。
怀揣对世界的憧憬和幸福向往的小姑娘，就绝对不会这样。福楼拜就不止一次说到在毁灭到来之前，包法利妇人看上去既愚蠢又可爱的表演欲和被观看诉求，在她有情人的时候，甚至在她把垃圾扔出一道优美弧线的时候。她的言行都好像是身边有人在场，她需要得到观看者的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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