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故事的根本

一、

作为一个文学生活博主，在2022年的最后一天，继续分享一点借由故事暂时抽离生活的经验。是抽离，不是逃离。逃离是幼稚的逃避。抽离，则是有合适距离的对生活的观照。

这个东西呢，也不用把它捧得太高。对于今天大部分人来说，它能偶尔起到一点休闲娱乐的调剂享受作用，就很难得很难得了。什么文学追求之类，跟多数人无关，不用当回事。

即便是这样故事带来的简单休闲享受，对很多人都已经是很奢侈的事了。这种奢侈，以前提的最多的，就是太忙了，没时间啊。但后来越来越发现，时间，其实不是问题，至少不是最主要的问题。以今年为例，时间，你缺吗？一阳，不又是至少一周休息时间么？后续后遗症长新冠啥的一摊上，休息时间还会更多。

所以，时间绝对不是最重要的影响因素。最重要的，还是身心。一天咳到晚，自然没体力看小说电影。刷着疫情消息情绪焦躁，心绪又不允许。身心一体。至于无限娱乐时代的无穷多破碎娱乐方式，说过很多了，不再提。

这里边，再切近现实、追求奋争的人，偶尔也还是需要娱乐。而碎片化的手机娱乐，进去容易，时间一久，又很容易无聊。那么，好的故事其实是非常非常合适的途径。暂时在好故事里沉浸，也能让身心愉悦，缓解症状，调养好免疫，后续更好战斗不是？

我想每一个曾经在故事里沉浸过的人，有时被眼前和网上各种现实和信息搞烦了，都会升起一丝渴望，希望像曾经完全在故事中忘记时间那样，刷个剧或者看个小说搞个昏天黑地忘乎所以。进入另一个频道，在里边刺激、愉悦、感动、安慰。

我就经常想起高中时有两次看小说，看着看着感觉眼睛是不是坏了，越来越看不清了，纳闷中抬起头一看，哦，原来天黑了。就是当时几乎整个人都完全忘了自己在看书。一次是看《倚天屠龙记》，一次是看斯蒂文森的《金银岛》。后来发现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张无忌，又觉得《金银岛》稀松平常，无非是有个叙述视角的转换。但当时，就是看进去了。那样的状态，很爽的。

随着阅历的增长，现代人把各种电影剧集故事套路看得够够的了。初看很多东西时的激动，越来越淡。什么经典，豆瓣多少分，年度几佳，什么大奖，超高好评。很多自己就是看着没啥感觉，就越来越觉得无聊。我现在就经常碰见这种情况。打开一部电影，看着看着，就想，我是谁，我在干嘛，我为啥要知道凶手是谁，这玩意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在这上面？最后即便看完，也难掩沮丧，完全入不了戏，享受不到。

对此，我反复实践、思考了好久，总结出一个很少人这么讲的论点，就是好故事的最根本到底是什么？或者更准确说，故事最吸引人，最能让人沉浸、享受的东西在哪里？搞明白了这一点，有类似困惑的朋友，可能可以借此拨开迷雾，找到适合自己的故事和作品。

二、

一般的说法都是，好的故事要情节曲折吸引人，人物生动，主题深刻等等。但从阅读/观看感受出发，我越来越发现那些东西根本没法作为初始吸引点。

比如，我告诉你一个悬疑推理小说或电影，它的布局多么精巧，结尾多么令人震惊。然后你就满怀期待去看，看了半天，还是一头雾水，并且对前面的各种细节描述完全提不起太大的兴趣。你越看越没耐心，但想到结局可能特别令人震惊，就决定耐着性子看下去。这时心里已经很焦躁了，终于看了一半，你想，操，老子/老娘不要看了，直接告诉我结局吧！于是你翻到剧透评论，看了下，觉得布局和意外结尾确实不错，蛮好。但也就蛮好，那整个沉浸的过程和震撼，你完全没有享受到。

其他类似人物和概念的吸引点也一样。有时我想起某部作品可能有的某种感觉。我还没看，但看简介，觉得可能有某样奇妙的感觉，然后去看。结果看来看去，也看不出什么感觉，就落差很大。

这种例子在我这可太多太多了，不夸张的说，我要打十个，不对，我可以举一百个！

村上春树说，雷蒙德·钱德勒的《漫长的告别》，每一页都有闪电！我就满怀期待去看，没啥感觉，每一页的闪电呢？我这里没有，它就是没有。

村上春树又说，《了不起的盖茨比》简直每一个字都令人着迷。我看了不止一遍，确实觉得不错，但像村上君那样的感觉，我就是没有。

《三体》的第一部，我看来看去，觉得好多构思确实挺牛逼的，但也不时看着很不耐烦。你让我跟你讲，我未必能输给你，但我心里知道，第一部没咋让我爽到。

前段时间看戴锦华老师介绍科幻作家厄休拉·勒古恩，简直是心醉神迷。我就买了《黑暗的左手》三部曲，看了第一本。也是感觉一般，戴老师说的那种震撼和瑰丽，我没有体会到。甚至我觉得那个故事问题很大，好多本来可以展开的点都没有讲透。

可能因为我水平比较差，但没爽到就是没爽到。那种感觉，比不看还不爽。恶俗点说，有种裤子都脱了就给我看这个的感觉。

电影的话，那就更多了，一千个例子我都举得出来。

你说得再天花乱坠，对我也可能是扯淡。每个人的感受都不一样，你的好故事，对我可能就是个味同嚼蜡的东西。

在大家共同热爱的基础上，讲那个故事的主题啊人物啊是有意义的。作品本身看了没啥感觉，说的那些话题再吸引人，也毫无意义了。那也就是说，那些东西，本身并不能直接决定故事的吸引力如何。

三、

在不爽了好几部书和电影之后，2022年的最后一个月，我终于又爽了一本小说。是英国作家莎拉·沃特斯的小说《轻舔丝绒》（Tipping the Velvet）。这本小说本身不是今天的主题，就不多介绍了。在那个爽的过程，我不时会想，这小说到底哪里吸引了我，我会感觉这么“好看”。

是它的女同题材吗？肯定不是，对这类题材，我可以说完全没有特别的兴趣。是里面的情色描写？怎么可能，色情一百倍的我都不知看过多少！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一些风尚吗？可能有一点点关系，但也不是特别大，因为有的以那个年代为故事背景的作品，我看着也昏昏欲睡。我其实不挑时代，都有意思。

排除了好多选项，看到评论说莎拉·沃特斯是当代最会讲故事的英语作家之一。我又想，确实如此。但如果拆解，这书其实平平无奇，她无非是以时间顺序讲了主人公南茜的三段情感经历，根本没有什么曲里拐弯的情节。那么到底是什么吸引了我？沃特斯擅长讲故事的能力又体现在哪儿？

我最后确定的答案，就跟前面说莎士比亚一模一样：眼里看到的这句话！看了第一句话，觉得蛮有意思，然后去看第二句，然后第三句第一百句一千句，还没反应过来，咦？这书怎么看完了？这就对了！爽到了爽到了！这故事入戏了入戏了！就是这种感觉。

那么回到内容（剧透），我可以说，这书一开始讲南茜在惠特斯特布尔当牡蛎女孩的生活，就很吸引我，然后她去坎特伯雷的剧场看演出，剧场文化，我喜欢的，后来跟姬蒂一起来到伦敦，19世纪晚期的伦敦演出生态，太迷人了，后来居然做了“男妓”，还给贵妇人当性奴，贵妇人的情色俱乐部，19世纪的社会主义运动，等等等等。几乎全部都吸引我，然后就一路爽了下来。

但所有这些内容，都需要在一句接一句的语言里呈现，所以最根本直接的，就是我看到的那句话。这本书没有曲折的情节，但带给我的享受，可比前面如坐针毡，结尾震撼一下的玩意，强太多了。

因此，尽管听上去有点废话，在阅读这本书的过程中，我把好故事的根本，总结为：你看到的每一句话；电影的话，就是你看到的每一个镜头。那句话和镜头承载的内容，当然包含在里面。形式和内容，都在里面。

其他的一切，人物、情节、主题、氛围、结构、隐喻、思想、情感，都是其次的东西。那一句接一句的话我看了没啥感觉，反而听别人分析这个故事的思想内涵更有感觉，那我看这个故事原著，意义就不大了。

四、

“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哇！好牛逼！你甭管怎么牛逼吧，你被吸引住了，那就往下看看第二句吧，好了，那第三句第四句，第一百句，一千句，咦？《百年孤独》被我看完了？哇！爽到了爽到了！哪怕没咋看明白，也先爽了一遍。那要更明白一些，可以再看一遍，再爽一遍嘛。

我认定，这才是正确的故事娱乐的打开方式。现在大家都太累了，哪怕歇着，也身心俱疲。我给你一个很高的什么说法，主题思想多么高远，你硬着头皮看了半天，本来就疼的头更疼了，这不是造孽么？!

用刷抖音的方式看小说看电影看莎士比亚看女同小说看一切伟大的作品，那才是阅读正确的打开方式！

当然，很少有作品能每一句/每一个镜头都爽，那就多给自己一点耐心，小部分可以不那么爽甚至不爽，但也不用过多的耐心，大部分一定得是爽的。不然，最好别看了，不如多看看窗外还更有助身心。对我来说，假设对一个作品想要跳着浏览，那直接就毁了，多半毫无感觉。其他类型读物也许可以，文学作品就完全不能那样。

那么在一句接一句一个镜头接一个镜头的基础上，又呈现了什么呢？那就是第二层面的问题了。但不管是什么，只要你持续爽到，就值当了。它可以是从头到尾的格言警句，可以组合成催人泪下的情感故事，可以是纯诗意或者游戏化的描述，可以是曲折离奇的大反转推理，可以是结构精雕细琢的层层镶嵌，啥都可以。这是进一步的事，伟大的作品也一定会有进一步的东西，但根本，就是这句话/这个镜头。至于还是归结到故事类作品而不是其他类型，是因为在那个立足点之上，组合成好的叙事作品，会更加娱乐。这里就说大家现在很累，适时先娱乐娱乐嘛。

比如我特别喜欢的盖里奇和宁浩早期的两部片，它们情节肯定是非常精妙，但基础立足点，就是各种有意思的梗和形象。这可比前面要耐着性子无聊好久的悬疑片爽太多了！我有时希望自己记性差点，可以把比如《两杆大烟枪》的情节全忘掉，这样好重新爽一遍。但实在看过太多遍了，对白都会背了，就没有那么爽了。不过也不是不爽，把那些对话跟着重念一遍，也还蛮爽。

五、

最后就是具体的推荐和选择。本着这个原则，每一个人喜好和爽点肯定都会有所区别。只要不自欺欺人就好。

不管什么名著，多么经典，评价多么高，没感觉一定不要硬看。甚至说，未必畅销书和通俗作品就能即时爽了。这个是完全不一定的。我就看过《盗墓笔记》，觉得好啰嗦，完全没爽到。那对我，就不具有畅销小说本应实现的功能。因人而异了。

看完《轻舔丝绒》，听译者参与的一期广播节目。节目主持人说她之前想尝试着读金庸，但因为书里对女性那种公式化的描写，实在看不下去，就放弃了。这很对嘛，不管因为什么原因不爽了，那还看啥呀？

之前还看到一个读者说金庸作品现在看，真的也没那么好看，当时出于连载，写作限制很多，现在读着很多地方都很怪。就是如此呀。所以，真的别管什么经不经典，畅不畅销了，尽可能找到自己喜欢的能爽到的作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