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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高杨||雨后阳光(短篇小说)

文/徐高杨

轰!轰!轰!

我的头都快炸了,分明感觉到那些像蚊子一样嗡嗡作响的日本鬼子的轰炸机投下的炸弹,就在我们头顶炸开了花。我现在是不是已经到了天堂?

有人粗鲁地把我撞倒在地板上,我的膝盖被擦破了皮,顿时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一条条匆匆忙忙的腿在我身旁飞一般地掠过,匆匆忙忙到我看不清那些腿的主人的脸的模样,通通都像一团模糊不清的影子一闪而过。我这才从朦胧胧的幻觉中回到了硬邦邦的现实。

四面都是刺耳的警报声和时断时续的枪炮声。医院里的人们像没头苍蝇一样纷纷往外奔逃。有人哭,有人喊叫,还有人大声疾呼:“日本鬼子来啦,快跑啊!”此刻,我颤抖地躲在窗帘后,从楼上的窗户望下去,到处都是黑烟和火光,还有拼命夺路奔跑的老百姓和医生护士。这是1945年初春的中国,日本鬼子还在做最后的疯狂反扑。

“哦啊——!啊——!”幽暗的医院病房里传来母亲那一声声痛苦的呻吟。

父亲像头野马在整个医院里疯了似地跑来跑去,到处喊:“医生!医生!还有医生吗?救救我老婆!救救我的孩子!救救……”

父亲终于发现了一个人,立即像饿虎扑食一样双手锁握住那个人的双手手腕,哀声道:“医生,医生,求求你……”

那个人说:“你疯了,看清楚,我不是医生,快放开我!”

扑通一声,父亲给那个人跪下了,脑袋不停地磕着地面:“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我老婆快不行了,得赶紧抢救啊!她肚子里还有孩子呢……”

那个人无奈地摇摇头,说:“跟你说了,我不是医生!快逃命吧,再不快点就来不及了!放手!你给我放手!”那个人狠狠甩开父亲的双手,一阵烟似的跑远了。

“啊——!”一阵更撕心裂肺的声音传过来。

父亲赶紧爬起来,一路狂奔进母亲的病房,母亲疼得牙关紧闭,双手紧紧握成拳头。父亲紧紧握住母亲的手腕,关切地说:“慧芬,慧芬,坚持住……”

母亲身体疼得蜷缩成一张弯弓,柳眉紧锁的额头上的汗珠像一颗颗透明的珍珠,不停地渗出,滚落。双眼紧紧地闭合着,像要塌陷进去一样。突然,她的身子一仰,攥成拳头的双手松了开来,不再呻吟。一瞬间的沉默后,父亲像是轰然倒塌的山峰一样扑倒在病床前,又像旷野里一头受了伤的野狼一样地哀嚎起来,泪水像决了堤的河水一样,滚滚而出,满脸泪光闪闪。

我也大声哭起来,好长时间都停不下来,口中不停地喊:“妈妈!妈妈!妈妈!”

空旷的医院里,冷风呼呼地穿梭着,我和爸爸这两串凄厉的呼喊声在这无限悲伤的地方久久回荡着。

埋葬了母亲,父亲变得不爱说话,一整天说不了几句。即使说话也只会说一个字:“嗯”、“好”、“不”。

然而,厄运就像闪电一样再次击中了我这个已经破碎的家庭——半年后,悲伤中的父亲得了肺结核,紧接着病情不断加重。父亲生怕把肺结核传给我,就把我托付给在大学读书的二舅。二舅去上课,我就在教室外面玩。校园里真好玩,我要么看泥地上蚂蚁搬东西,要么到路边翻开石块捉蟋蟀,要么就爬树摘果子,我过得无忧无虑的。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直到二舅毕业。于是父亲又把我托付给外婆抚养,那年我才四岁。

外婆看到我就好像看到了我死去的妈妈,好伤心,于是万般地疼爱我,每次看到我总是热情地拥抱我,久久也不松开,生怕我没了似的。我看到她笑起来的眼睛里居然有泪花,不知道她是哭还是笑。

有一次,有个小胖孩用抠过鼻子的手指指着我的鼻子说:“喂,野孩子,你是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吧?别人都有妈妈,你咋没有?哈哈哈哈!”

我瞬间感到了无比的羞辱,于是大声回道:“你胡说八道,你才是野孩子呢!”

那个小胖孩生气了,冲过来就用拳头劈头盖脸往我头上打。拳头像雨点一样密集,把我的眼眶打得像熊猫眼一样黑,头上肿起了好多个大疙瘩,脸上则是青一块紫一块,没有一块好皮肤。打完了,他拍拍手,喘着粗气,还指着我笑:“哈哈哈哈,看看看看,大猪头!我看你还敢不敢还嘴了?你也不打听打听,这一带还不是我说了算!你算个什么东西?”

外婆见到我这幅惨像,问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后,怒不可遏,拎起一把寒光闪闪的大斧头,气冲冲地拉着我,三步并作两步跑,直奔小胖孩家。一路上的人们见了这情形,预感要出事了,纷纷尾随着来看。到了小胖孩家门前,他们家人早见了这阵势躲进屋里。外婆把门拍得砰砰响,口中大声嚷道:“都出来给我外孙女赔礼道歉,不然我就不客气了!”小胖孩家依旧紧闭房门。外婆扬起斧头,气呼呼地一阵猛砍,就把门给劈烂了。旁边的人见了这场面,顿时吓傻了,没想到一个老太太居然做出这么恐怖的事情。但当他们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后,都纷纷表示支持外婆的正义举动。外婆把砍烂的门一脚踹开,像一阵风冲进院子里,高举着斧头狠狠地责骂小胖孩全家人。小胖孩全家人见到外婆凶神恶煞的样子,顿时都吓傻了。小胖孩吓得尿裤子,双腿不停地发抖,几乎快站不稳了,这时候真恨不得递给他一根拐杖。小胖孩的父母也吓得瑟瑟发抖,小胖孩的妈妈吓得蹲坐在地,把头埋进膝盖里,双手护住头顶。小胖孩的爸爸上下牙齿直打颤,赶紧结结巴巴地给外婆赔礼道歉:“哎呀,老太太,老太太,有话好说,有话好说,都是我们家孩子不好。我缺乏管束,以后一定从严管教,一定从严管教!”外婆依旧不依不饶地说:“向我道歉有什么用,得向我外孙女道歉!看看我家外孙女被你们家混小子打成什么样子了!这是人干的事吗?”小胖孩爸爸一巴掌拍到小胖孩的脸上,说:“还不赶紧过去给人家小姑娘磕头道歉!”

从此以后,整个村子再也没有人敢对我说三道四了。我在外婆家一待就是五年,每天过得快快乐乐。

可是好景不长,我九岁那年外婆生了一场病,高烧不退,花了不少钱,请了不少大夫来诊治,都无济于事。病中的外婆开始说胡话,说得最多的就是:“慧芬啊,你回来啦!快坐下来歇歇。”“慧芬啊,你饿不饿?我做饭给你吃,刚下的鸡蛋……”有一天,她又说胡话,说着说着,突然圆睁着眼睛坐了起来,双手笔直地朝前面伸过去,竭尽全力呼喊道:“慧芬啊,慧芬啊,你别走啊——!”说完就忽然仰面倒下去了,再不说胡话了。身体直挺挺的,眼睛还是睁得圆圆的,一直望着远方。

我扑在外婆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亲爱的外婆啊,你是这个世上最疼爱我的人,你怎么能狠心丢下我啊?我又失去了一位疼爱我的亲人。外婆走了,这儿就再没有照顾我的人了,本来大舅妈就对我的到来很不高兴。现在外婆走了,她更不会容我在这里了。果然,大舅妈对我父亲诉苦,说无力再照顾我了。于是父亲只能接我回家了。

我看到父亲比原先更消瘦了,那张瘦骨嶙峋的脸好像是一节干枯的木头。头发也不知道多少天没打理了,像一团乱蓬蓬的荒草。就连胡子也不知道多少天没有刮了,乱七八糟地挂在胸前。仔细看去,我发现父亲的黑头发里不知何时已然长了许多白发,我的父亲当时还不到40岁啊,就这么多白头发了!再看那满脸的皱纹,仿佛一条条深深浅浅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小沟,交错纵横,好似用刀刻的一般。再看那一双眼窝,天啊!那简直就是两个绝望的无底深渊,死静死静,没有一丝丝生气。真不知道父亲这几年是怎么熬过来的?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就再没有了笑容。原来,自从上次我走后,父亲就没有了工作。为了生存,要么就沿街乞讨,要么就做些杂工,这更导致他的病情不断加重。

中午,父亲捧来一碗红薯稀饭给我,对我说:“吃饭吧。”我早就饿得不行了,大口大口就把这碗稀饭给喝完了。喝完了之后我问:“爸爸,你怎么不吃饭呢?”父亲轻描淡写地回答:“我已经吃过了。”

接着,父亲咳嗽着开了门,在门口遇到一个人,父亲把门关上。我悄悄靠近门偷听他们讲话。那个人问父亲:“我说老冯啊(老冯,人家都叫我爸爸——老冯了!我爸爸才三十多岁呀,就叫老冯了!),你一碗稀饭够两个人喝的吗(原来爸爸在骗我,一共就一碗稀饭,他居然骗我说他已经吃过了。这碗稀饭给我喝,那他不就是要饿肚子了吗!)?”

父亲说:“不够又怎么办呢?”

那人说:“给你找个活干吧,就是有点危险,看你愿不愿意干了。”

父亲毫不犹豫地说:“愿意呀,只要有钱就行。总比坐等饿死要强啊!”

那个人说:“那好,你跟我来。”

然后谈话就结束了。

我透过门缝看到他们俩一前一后地走远了。

第二天,父亲就被一群人抬了回来。只见父亲浑身是血,衣服破破烂烂的,露出的皮肤更是青一块,紫一块。脸上就更是惨不忍睹,简直无法辨认是谁了。血肉模糊的脸上,眼眶黑了、鼻子塌了、嘴巴歪了,十分恐怖。有个黑脸膛的大汉对我说:“看看你爸爸最后一眼吧!”

许多年后,我才知道父亲的死因:原来,那个人把父亲带到了挖石场干活,就是在山上开采石料。不幸的是遇到了山顶崩塌,滚下来的一块大石头,硬生生把父亲给砸死了。

当时我扑在父亲的怀里大声地哭喊:“爸爸!爸爸!爸爸——!”爸爸像一段冷冰冰的木头,一动不动。我接连失去了三位疼爱我的亲人,从此,九岁的我就成了父母双亡的孤儿。未来的路往哪走,我一片迷茫。

爸爸死的时候,奶奶来了,带我到她家里去。二叔二婶也来了,他们变卖了我家的房产,房子换成了一叠不厚的钞票。二叔拿在手里拍了拍。满不在乎地说:这点钱也就够她交学费的。

我的爷爷早已过世了,听说,他是一位清末秀才,那时候家中有二十多亩地,有水田、桑树田和果园,还雇有两个长工来照料。因此,解放后,我们家就被评为地主成分,我也成了黑五类。

当年,爷爷为了帮助附近村民子女读书,毅然变卖了家中所有的土地,花光了一生的积蓄,创办了一所学校,从此家道中落,家徒四壁。如今的祖屋住着奶奶和二叔二婶一家,现在再加上一个我。

我刚到二叔家,心情还算好,因为二叔家有四个孩子,我和二叔家这么多小孩在一起玩耍,就不再孤独了。可是后来我发现我想错了。

有一天下大雨,上学时,二叔家的孩子每个人都有雨伞,轮到我就没有了。其实是舍不得,藏了起来,好像是生怕我会把雨伞用坏似的,这分明就是拿我当外人嘛!结果,二婶拿了一个盖水缸的罩子,给我挡雨,我嫌难看,不肯要,假装说这东西太大了,大门挤不进去。二婶就笑话我,说:“真是笨蛋一个,你把它掉个方向不就出去了吗?”但我宁愿不要,冒雨出门去学校。从此我心中就觉得没爸没妈的孩子没人关心。

不久,二婶就双手插着腰居高临下地对我说:“小丫头,你听好了,我们家不能白养你这个外人。你要想在我们家混口饭吃,就得给我勤快点,麻溜点,多做事情少说话!记住了没有?记不住,就要挨打,而且没有饭吃!”

我只能点头,口里不住地答应道:“嗯,嗯,知道了。”

于是,二婶一家人的衣服都是我来洗,一日三餐的锅碗瓢盆也是我来刷。我每天忙忙碌碌,累得筋疲力尽。我常常想到我死去的妈妈,人家都有妈妈,多幸福,为什么我没有?自从到了二叔家,我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很多,许多大人的做的事,我都能做得服服帖帖的。连被子脏了也自己洗,星期天一早把被子拆了,用水浸泡一下,然后摊在小桌子上用肥皂一段一段擦,再用刷子慢慢刷,然后再拿到河里清洗,最后晾起来晒。后来,我还要一大早起来准备一大家的早饭。有时饭好了,看时间来不及,干脆不吃早饭就上学了。我奶奶看到我这样,于心不忍,总是悄悄地对我说:你现在多做些事,不吃亏,以后到人家去了,什么事都能做,人家就不会看不起你了。平日里,许多事情,奶奶总是力所能及地帮我,尽管她身体不好,拄着拐杖。这让身处困境的我感受到了一丝的温馨。甚至可以说我们是在互相取暖,因为二婶对奶奶很不好,动不动就大声责骂。

可是老天爷好像故意跟我作对似的,瞬间又让我的这点温馨荡然无存了。

突然有一天,奶奶不小心重重滑了一跤,摔断了腿骨,从此卧床不起,大小便都失禁了。二婶不耐烦了,要把奶奶的脏衣服都扔了。奶奶在病榻上用一双枯瘦的颤抖着的大手握住我的小手,心疼地对我说:“我的好孙女啊,奶奶以后的日子不多了……你就多吃些苦,每天把我的衣服洗了,我死后在阴界,一定会保佑你的。”我听了很难受,从此服侍奶奶的任务,就也由我来承担了。每次洗奶奶的衣服,因为衣服上有大便,二婶见了,总是捏着鼻子一脸嫌弃地对我说:“臭丫头,快拿走,快拿走,拿到后面河边去洗,不要在家里洗!脏死了!”

于是我只能把奶奶的沾满大小便的衣服拿到屋后河边漂洗。夏天还好,可到了冬天,河面都结成了厚厚的冰盖,于是我只能找来破砖头,使劲地一点一点地砸开一小片冰盖,然后用河里冰凉刺骨的水来洗衣服。那冷冰冰的水仿佛千万根针在扎我的一双手。一个冬天下来,我的两只小手就冻得又红又肿,像是两块红山芋,长期如此竟得了关节炎,后转成类风湿,手指都变形了。奶奶见了,非常心疼我,让我不用再洗了。可是我没有答应,我不想让奶奶没有干净衣服换。每次我给奶奶换我洗过又晒好的干净衣服时,我总是极力地让我的手躲开她的视线。可她每次都会趁我不注意,一把夺过我的双手,死死地捂在怀里,一边摩挲一边喃喃地说着:“好孙女,好孙女,你怎么这么命苦,你那狠心的父母啊,怎么这么狠心丢下你一个人在人间受苦受难啊……”

流水匆匆,光阴似箭,服侍奶奶到第三个年头,我小学毕业了。那年暑假,奶奶突然病情恶化,气喘不上来,我赶紧给她轻轻拍拍胸口,可是无济于事,她越喘越急,到最后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我吓坏了,赶紧满院子喊人。二婶过来,看了说:“你奶奶不行了!”我听说后,扑在奶奶床边拼命呼喊:“奶奶!奶奶!你别走啊!”但奶奶还是走了,那年我才十二岁。十二岁的时候,这个世界上四个疼爱我的亲人——妈妈、外婆、爸爸和奶奶,一个一个都相继开了我,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亲人疼爱我了。

风风雨雨,时光荏苒,又是几年过去,初中毕业后,我考上了N市农学院五年专修科,我看中了该学院的一个专业——农业机械化专业。因为在初中课本上读到一篇文章,是苏联专业学员帮助中国收割庄稼的情景,他们手戴雪白的手套,眼戴黑色的避风镜,坐在驾驶室操纵着机器,好威风的样子,于是我心想就当一名拖拉机手吧!况且那时这个学校也不要收学费,正好我也没有什么经济来源,于是就这么决定了。

录取通知单拿到手以后,我迫不及待地去买了火车票。通知单上说,到了N市南站,学校有人接。谁知我买的是下午票,又是慢车,到了N市,天已晚了,接送的车子已回去了。正在我焦急万分,不知所措的时候,幸运的是刚巧有一辆拉钢筋的大货车的驾驶员看到我拿了这么多的行李,火急火燎的样子就问我:“小姑娘,看你挺急的样子,是要到哪去啊?”

我说:“农学院。”

他一听,笑了笑,说:“哦,农学院啊,离我们机械厂也不远,我捎带你过去吧!”

我一听,高兴得差点跳起来。

上了大货车,到了学校,已是半夜12点了。但高年级同学们还未休息——到处灯火通明,还有迎接新同学的横幅标语——他们热情地接待了我,问这问那,帮我铺床,又领东西。在学校里,由于我个子瘦小,同学们都极照顾我,都把我当小妹妹看待,当他们得知我的身世后,更是对我加倍关心,并经常逗我开心,使我感受到了大家庭的温暖,我的心情一下开朗了许多。

一晃,又是时光匆匆,毕业分配时,我被分到了L县,由农机局把我安排到下面的拖拉机站,我就正式走上了工作岗位,我刚到拖拉机站报到的第一天,机站人员热情地接待了我。老站长姓徐,头戴一顶红军帽,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冯少莲同志,欢迎你来支援我们站。我们这里条件艰苦,你要有思想准备,要不怕苦。这里没有你想象中的八小时工作制,加班加点是家常便饭。”

我站直身,昂首挺胸,右手举起来向他敬了个军礼,响亮地答道:“请老站长放心,我冯少莲不怕累,不怕苦,保证坚守岗位,完成任务!”

老站长和周围的同志们见了,都哈哈大笑。老站长笑得眉毛快飞到额角去了。

第二天,我就投入了劳动。我每天开着拖拉机到了窑厂拉砖头,再送到工地上,一趟又一趟。总是早出晚归,马不停蹄,人仰马翻,两条胳膊扶龙头扶到酸痛难忍,两只手的手掌都磨出了水泡,有的水泡已经磨破了,渗出血来,一碰就疼。我多少次在心里埋怨这简直不是人受的,真想撂挑子不干了,可是看看这么多可爱的红砖头们都在急切地等着我拉它们驶向诗和远方,我就不想那么多了,就是咬紧牙关继续干。

有一次,我拉着一车砖头到一个叫Y村的小山村去。山村的小路崎岖难行,有的地方还坑坑洼洼的,一路上颠得我都要吐了。在刚转过一个近乎九十度的拐弯时,车前忽地窜出来一只山羊。说时迟那时快,我赶紧把龙头一拐,惊险地避过了那只山羊。拖拉机猛烈地摇晃着,我紧紧压住龙头,才没有翻车。熄火、踩刹、停车,我顿时紧张得浑身冷汗,用手一抹额头,就可以甩出水来。再看车上的砖头,三分之一下了车,横七竖八地趴在地上。还没等我开口埋怨今天真倒霉,掉了这么多砖头。就听到那只山羊后面紧跟着踱过来的一个老头儿竖着眉毛朝我大声呵斥道:“黄毛丫头,咋开车的?差点压到我的羊,你赔得起吗?”说完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我一听真是无语,明明是他的山羊不讲武德,突然窜了出来,害得我的拖拉机都差点翻了。他不但没有道歉,还朝我大声呵斥,真是岂有此理。明明应该我向他吼才对。但我看他一把年纪,白发白须一个倔老头,就算了吧。唉,自认倒霉吧。万幸的是车没有什么损伤,也没有翻,就是掉了许多砖头在地上。我吃点苦,把砖头重新捡起来吧。

我麻溜地捡砖头。不多会儿,天上突然响起一阵雷鸣,我这才抬头看看天,不知不觉,乌云遮了半边天,看样子要下一场大雨了。我心想不好,得赶紧把砖头捡起来。于是我像一个机器人似的不停地捡呀捡,再往车上扔呀扔,还要跳上车码呀码。过了些许时间,豆大的雨珠开始一粒两粒地砸在我的后脑勺上。可地上还有那么多砖头,这可是集体财产啊,不能损失了,要颗粒归仓。我冒着雨心急如焚地继续捡。这时候,一个小伙子唱着山歌从我身边路过。他看到这情形立马停下来问:“呀,姑娘,快下雨了,你还不把拖拉机开走?等泥地烂了,就开不出去了!”

我说:“还有砖头要捡呢。”

他一扬眉说:“我和你一起捡吧。”

小伙子身强力壮,真是猛如一头虎,一个抵我十个。我在车上接,他在下面扔给我,一转眼砖头都捡好了。雨越下越大,这时我们两个人淋得像落汤鸡一样。他笑笑对我说:“赶紧开车吧,再不开,路就不好走了。”

我非常感激,问:“谢谢啊,你叫什么名字?”

他幽默地说:“就叫我雷锋吧。”然后转头就走开了,又唱着那首山歌:

这里的水清又清

这里的山青又青

这里的人亲又亲

……

在拖拉机站开了两年拖拉机,1966年6月,县里把我调到县机械制造厂,在技术科负责绘图和统计。这时候,文化大革命浪潮到来,厂里分为两派,争夺权利,什么人掌握了大印就是有权。当时,几个印章全是由我保管。敌对帮派就污蔑说:厂里领导阶级路线不清,重用地主子女,把大印交给一个黑五类保管,居心何在?是想复辟资本主义吗?还给我加上了许多莫须有罪名,并在生产科门口贴了好多大字报,上面说限我在多长时间内把大印交到他们手中,否则要采取革命行动。我受不了这样的冲击,一气之下,把印章用纸包好,交给领导,自己跑到车间去上班。厂领导知道后找我说:“我没叫你下去,你就还在科室待着。”

我说:“既然革命群众觉得我不适合在这个岗位上,那我就下来,到车间的广大群众中去好好接受改造。”

到了车间,许多人为了与我划清界线,都离我远远的,甚至不敢跟我说一句话,生怕受到牵连。

后来,有人给我介绍对象,对方觉得我长得还可以,于是同我确定了恋爱关系,但当详细了解到我是一个黑五类时,对我的态度一下子变得不冷不热。那样子仿佛是能屈尊和我谈恋爱,是对我的一万个恩情似的。我虽然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也无可奈何,能有人和我这个黑五类谈恋爱,就已经不错了。

1968年夏天的一个晚上,我刚洗完澡准备休息,突然有个男职工在门外敲门,说有事跟我说。我觉得莫名其妙,就说:“天色不早了,明天再说吧。”谁知他却不耐烦了,一拳就把门玻璃打碎,满手是血,接着把门打开了,冲过来一拳打在我的脸上,弄得我满脸都是血。他也不说话,一把将我推倒。我当时吓懵了,拼命喊:“救命啊!救命啊!”左右宿舍的人都跑出来,一见这场面,赶紧把他拦住,这才避免了一场灾难。

第二天,厂里对他进行了教育,造反派给他剪了个阴阳头,并在厂大门口示众,弄得满城风雨。并叫我也做检查,问我是如何腐蚀革命同志的?对此我真是无语,这时我多么希望有个人在我身边安慰我,能理解我,同情我啊!于是我想到了男朋友,我叫媒人去找我的男朋友来。谁知媒人回来后,阴沉着脸对我说:“小冯啊,你要有心理准备啊。你男朋友知道这件事了,但没有来,估计你们的关系要结束了。”

我听后如同晴天霹雳,拼命地说:“不可能,不可能,你胡说!”

媒人叹了口气,说:“实话跟你说吧,前段时间,他申请入党,因为你的成分问题没通过。现在又出了这事,他就更不想再和你有什么关系了。”

我知道后,顿时就要气疯了。为了不连累他的前程,我决定与他断绝关系。同时我觉得自己已经没有脸面活在世上了,干脆一死了之。于是我找了一棵树上吊,不巧被一个好心的过路人救了下来。领导知道后,大发雷霆,劈头盖脸地对我说:“小冯啊小冯,我没想到你居然是这么一个人。年纪轻轻就想到去死。你对得起你死去的父母吗?告诉你,你要是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非但洗清不了自己,反而会落个'畏罪自杀’的臭名。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经过领导这一番开导,我终于想明白了。我这样做是懦夫,我应该勇敢地活下去。我想:我就这么自杀了,对得起我天堂的妈妈、外婆、爸爸和奶奶吗?他们在天堂肯定不愿意看到我这个样子吧。他们在世的时候是那么疼爱我,我怎么能辜负他们的疼爱呢?我要好好活着,我身上流淌着他们的爱,我要带着他们的爱,好好活下去!人生的风风雨雨,我会勇敢面对!

领导给我放了一个月的假。我为了排解沉闷的心情,就出去散心。突然想起以前开拖拉机时路过的那个Y村,觉得那个山村的风景挺美的。于是,我就经常到那去散心。这天,我突然听到山的那边传过来一阵悠扬的山歌:

这里的水清又清

这里的山青又青

这里的人亲又亲

……

听到这熟悉的歌声再次响起,我难掩兴奋地朝着这个歌声寻去,仿佛是朝着阳光的方向奔去。

(全文完)

作者简介:

徐高杨,1985年生,江苏省高沟镇人,淮安市作家协会会员,淮安市诗词协会理事,涟水县作家协会理事。2003年开始文学创作,有小说、散文、诗歌、诗词发表于《中华辞赋》《中华诗词》《淮海晚报》《信阳晚报》等报刊。《魔术》获“今世缘·国缘”全国推理小小说大赛优秀奖、《瓜田里的故事》获黄海文学杯全国小小说大赛优秀奖、《过凤翔》获禧福祥杯全国诗词大赛优秀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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