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山坡那边，阴森森的树林边，亮着微黄的幽幽的灯光。灯火处传来了一声声声嘶力竭、响彻夜空的哭唱声。我知道是长生老婆跳水塘死了，今天晚上洋鼓洋号正为她哀嚎，哭唱的正是外家请来的洋鼓队（出门前一晚守夜时唱歌跳舞），在唱着催人泪下的悲情戏。
一声声悲歌中，我的脑海里闪现出一个矮小农妇邋遢的形象，一个不修边幅，蘑菇似的锅盖头，似乎总是蓬蓬松松的，脸上挂满了皱纹，土灰色的脸上暗淡无光，天晴，下雨脚上总套着黑水鞋，走在马路上。我见到她，或赶着六头淘气的牛，或接了上小学的女儿。这就是长升老婆。长升老婆精神有点问题，不发病时，只顾里里外外忙个不停，发起病来，一个人骂骂咧咧，或唱着《毛泽东》《北京的金山上》，满村子里地跑，那腔调如果不是从一个癫子口中发出来的，你一定会觉得她是一块唱歌的料。大家看到衣着不整的长生老婆说，可惜了这么聪明的一个人。
长生种了十多亩田，养了六头牛，这些都交给老婆一个人打理。他呢，和几个村里人帮周边修房子的人家帮点小工，赚点外快，要不就在吃红白酒。长生爱喝酒，一喝酒就发酒疯。
我在长生所在的村当小学老师，虽从未与长生打过交道，但我对长生印象很深刻。那年，我儿子十一岁，他的小女儿才五岁，这两个小孩就如两平行线，从未相交过。只是她的女儿常去我100米以外的邻居家与邻居女儿玩。一天傍晚，猝不及防地，长生在我家门口大吵大闹：“我女儿现在还没回来，你把她关起来了吧，你这个老师怎么当的吗，天这么晚了不让她回家，你管好你个崽！”不管我如何辩解，他还是乱发疯：“明天，我才来找你的麻烦！”他走了，我是如坠云里雾里，不知哪里得罪了他，莫名的烦恼和害怕起来。我招谁惹谁了呢，我终于领教了，什么是飞来横祸。当时我也被吓住了，丈夫又不在家，
不知如何是好，我去这个村的一农家坐了会儿，向农妇描述了刚刚发生的情景，农妇说：“他喝了酒就会发酒疯的，以后离她女儿远些就是了。”我才得以释怀。
长生老婆是个苦命的女人，年青时，长得也是眉目清秀，皮肤白皙。但丈夫脾气不好，总打骂她。她认命了，一天到晚，任劳任怨地劳作。可老天偏捉弄人，她在山边花生地里扯花生，周围十分寂静，叽叽的，啁啾的鸟鸣虫唱，才让寂寥的野外有点生机，她一蔸一蔸的扯着花生，扯得腰疼了，才直起腰，看看远处青葱的树木，如雪般的云朵。邻村的一个疯子悄然而至，见了脸蛋红扑扑的她，起了兽心，从她身后抱住了她，摁在了花生地上，强暴了她。
她哭喊着跑回了家，丈夫知道后骂她贱女人，不要脸，拿起身边的矮凳对她又是一顿痛打。从那以后，她心里总有一个过不去的坎，她忧郁难过，有时彻夜难眠，做恶梦，不是梦见那可怕的一幕，就梦见丈夫拿竹竿追着她打。慢慢地，她的精神出了问题，发起癫来，高唱着歌曲《毛泽东》，手舞足蹈地走村串巷，村里人说她癫了。长生，这时就拿着棍子抽她，据说能把她打清醒。
长生老婆发病的时候也很少，发病时，她也知道，对人说，我又不舒服了。她从不进城，也不去别人家坐会，没有朋友，没有娱乐，六头牛儿是她最亲密的伙伴，陪她一起出去，牛儿们在荒弃的田里吃草，她一个人在田里拔草，双脚插进田里就是半天，十多亩田一个人插完，一个人拔完草，又是一个人割完。干完活，牛儿们兴致勃勃地陪着腰酸脚疼的她回家。
有时，长生去外面吃酒回来早点，来帮一会忙，碰巧，做那么一会儿又下起了纷纷扬扬的雨，长生见机跑到堆着草垛的大树下躲雨，老婆仍倔强地在田里低头干活，长生对着老婆大骂：“狗日的，你妈的掰，我两脚踢死你，你还不上来躲雨呀！”
田地里的活忙完了，她赶牛儿，穿过马路，左赶右拦地往回走。
长生犁田时，因为牵的是没驯化的牛犊，所以先要告牛（指驯化牛），老婆在前面牵着牛犊崽，拽牛儿的头，一圈圈地走，长生扶犁在后，长生走多少圈，老婆便如牛般，侧身向前，默不作声地在田里转多少圈，旁人看了心生怜悯地说：“长生，你别打她了，她做得比你多。”“做事了，我打她干嘛！”长生说。
长生老婆整日劳作，无暇顾及自身的穿着和健康，总是穿着一件退了色的蓝布衬衫，蓬头垢面的样子，几个农妇在自流井边洗衣服，见长生老婆走远了，嘻嘻哈哈地谈论着，“整天累得脏兮兮，晚上半夜才搞清，那种房事怕也懒得去做了。”另一女人说：“看到她副样子，男人有那个兴趣吗？”
出事前一天，长生老婆去村里的小商店，买白糖和面条，女儿急冲冲跑过来说：“妈妈，你别买了，爸爸拿着棍子来打你了。”可她说：“我就要买，买点白糖冲开水喝。”长生手里拿着槐花树枝，先看到女儿，一棍子抽下去，女儿挨了一鞭，尖叫着如老鼠般往前逃窜了，看到妻子，棍子落雨一般往她身上抽，老板小吴伸开双手挡了一下，劝他别打了，长生说，你拦，我连你的柜台打烂，旁边的人走过去阻拦了一下，看到可怜，想劝阻，他说，你拦，连你一起打。谁都不敢拦。打得老婆连“哎哟”都喊不出，只是疼痛得抽搐战栗。
一天后，听人说长升老婆死了，在铁路那边的一个水塘里投水而死，有人说，先是喝了半瓶草甘灵没死，疼痛难忍，才跳进塘里的。
秋日里空旷的田野上，黄绿相间，收割后的稻茬上，长有黄澄澄的二禾（割了一季稻后，长出来的禾），还有些二禾青黄未熟与田间的谷粒长出的浅黄的稻苗共同撑起了绿黄的半边天。一望无际的黄绿地毯上，没有了牛儿低头吃草的身影，显得毫无生气。过往的行人，看着空荡荡的金色的田野，总觉得少一点什么。
路人相互叹惋后，有人说：“唉，死了好啊，打得造孽。”
也有人说：“女人呐，嫁错男人，一生可怜！”
（作者: 全州县永和初中蒋红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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