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又生个女！”刘桂蹲在大门槛上猛抽口烟叹息，烟圈盖过头顶，脸上皱纹紧急集合。母亲：“老满仔莫愁了，婆娘还算年轻，还可以生的，不相信天老爷无眼，诚心吹灭这支香火。”刘桂听后又抽口烟：“妈！莫讲好些，俺好难受！”转身提着纸钱，低起头弓着背，往村后山的迴龙殿走去。
刘桂杀猪赚钱，家里有钱有米，手头宽裕，生活蛮好。但老婆却生不出仔，家里缺个仔。这在城里讲，是不算什么的，然而在农村却难些。难在啥？难在怕人家骂绝代公；难在老时身边没仔照顾；难在死时没仔送终。刘桂没仔在村子抬不起头，脾气改变了蛮多。他以前却不是这样的，凭着口袋有几个钱常和村人争吵；现在温柔得很，遇见和尚都喊姐夫。
当然这也事出有因。
有回，刘桂和隔壁家因宅基地吵架，人家骂：“杀猪佬！调卵皮！连仔都搞不出，得意么，能干么？有钱有米怎样？无仔无后卵弹琴！”他被气得目瞪口呆，半天回不过神，两脚跳起：“没仔与侬卵相干！脱裤子日侬老母亲。”现在晓得，仔女一个样，都是传后人，或许女比仔还好些。但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如家里没仔的话，总是被村人看不起。
从那次吵架后，刘桂知道自己的短处，也晓得自己的痛处，就再没和人吵过架，老老实实杀猪赚钱。
刘桂来到迴龙殿，摆好贡品，烧香化纸：“观音娘娘！俺有三个女，老婆又生个女，做梦也想个仔！保佑生个仔！到时，把殿里的旧瓦换新，让你日头不晒雨不淋。”说完，又是拜来又是跪，痴情比死了老父母还甚！“满叔！莫忙拜了，乡里搞计划生育的来抓婶娘，奶奶把她藏在大满家的厢房里，快些回去！”侄仔上气不接下起地说。刘桂急忙起身，不小心踩烂个香炉，赶紧往家跑。
乡计生站人蛮能干！没抓到刘桂老婆，把家里的几麻袋谷子和一头母猪装走，大门上临时写有：不去放环，东西搞光。刘桂赶回家，家里像是被日本鬼子扫荡过，站在谷柜旁，手里拿着烂锁，叹息：搞走谷子和母猪还不要紧，如把老婆抓去就蛮难下台。因计生站人有种奇怪的套，女人要是被套上，男人再能干，也搞不出仔的。没仔就没人养老，就没人送终。
晚上，刘桂偷偷接老婆回家。
母亲蹒跚走到屋里：“老满仔！等下大哥过来和你商量个事情，也不是别个事，而是你前面生三个女，又生个女，这个女就送给人家算了！”刘桂认为母亲讲的好，但又有些舍不得，于是无奈地说：“妈！送给哪个？哪个要？”刘桂老婆听后声泪俱下，怀里的女发出尖叫声。
刘桂的大哥是做泥水的。前几年在半边街砌铺面；去年在火车站开红油米粉店，在站口见过被丢弃的女婴，并晓得大人转背，就有好心人把婴儿抱走。他和母亲说：“满弟生下第四个女，如想个仔，放弃这个女才好。”母亲觉得在理，也蛮支持，并自然自语：老满仔要是生个带辣椒柄的，俺死也安心了。刘桂老婆开始不愿意，毕竟女是身上掉下的肉。但过天把想，家里无仔，在村里抬不起头，受尽耻辱欺负，如忍痛割爱放弃这个女，恐怕会带来好运生个仔，而后还是同意了。
刘桂和老婆帮女做过“满月”。
大清早，月亮躲进云里。老婆抱着女坐在床上喂奶，眼眶满含泪水，泪珠滴在乳房上，也滴在女的脸蛋上，哭泣：“女啊！不是妈不爱你，而是实在没办法了！”刘桂和大哥用箩筐挑起女儿出村口。老婆望着背影久久不肯回家，额上捆的手绢被风吹掉地，也晓不得去捡，像只木鸡站在谷平稻草堆旁。
“早晨凉爽，有些风，月婆子吹不得的，快些回去！”刘桂老婆隐约听见身后传来话声，吓一大跳，想，村里丢女婴的现象多，每年有好几起，但毕竟是不光彩的事，要是被人家看到，怎么说都不好意思。扭头看去，原来是母亲。于是捡起地上的手绢，说：“妈！前几月去卫生院照片，私下给医生二百块，相当千多斤谷子钱。医生明明讲是个仔，怎么不兑现？晓得是个女，打下来好些。”“打不得了！打过三个了，如果还打，莫讲生仔，连女都生不出；不要心痛钱，钱是额头上面的汗，辛苦点会有的！”母亲说。
水稻刚插完秧，不需施肥打药水，村里人蛮空闲，少数勤劳的去杨梅塘那边旱地干活，多数在村口古槐树下乘凉谈白。
驼背爹说：“刘桂家刚生下的女昨晚哭了一整夜，好可怜的！俺早就告诉过他，杀猪杀生，是有女无仔的，偏又不信，好家伙，又生个女，没仔难下台！”大奶坐在槐树下的石头上做针线活，身边孙仔吵鬼，恼得很，讲：“莫吵！还吵，送侬去广东打工的爷娘那里好些！”随后叹息：仔女都成家，俺也老了，苦累辈子，想轻松下，又要带孙仔女，前生世犯过罪，欠过他们的债！”
刘桂半夜从火车站回家。
每逢初一十五，刘桂老婆和母亲都去迴龙殿烧香化纸，想必痴情感动了观音娘娘，在刘桂五十岁那年，老婆终于生了个仔。刘桂说话也蛮算数，生下仔的后几天，就花钱请人并亲自把观音庙的旧瓦换新。村人讲，刘桂老年得子有福相，生个仔有福了。但刘桂听后却老是扯开嘴巴笑，想到有仔有福无后顾之忧，杀起猪来更加有信心，也不觉得累。
刘桂仔满月时，杀了两头猪让全村人大吃大喝，还在晒谷平放了三个晚上的电影。
刘桂七十五岁，仔女早已成家。因年轻时劳累过度，加上杀猪吃肥肉多，前几年得糖尿病和肺气肿。虽然杀猪存了些钱，但钱都被仔砌房子讨老婆搞光了。还在搞。如要仔和媳妇拿钱看病，简直是割他们身上的肉。好在三个女孝顺，隔三差五回家照顾并拿钱给刘桂治病，不然早就四脚朝天。当时刘桂想仔想疯了，如今被仔气的更加疯得快，死得快。这也难怪他常和村人说养仔没味道，也难怪他想起二十多年前丢弃的女，总是老泪纵横。
刘桂病重卧床几月，仔在广东打工，怕旷工扣钱，没回过家；刘桂去世，仔在广东打工，没送到终。他养仔的例子影响了村人，也让村人明白些许道理。现在村人对有仔无仔不所畏，反正老了靠不到仔，就趁着年轻，还能下地劳动，便早早买养老保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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