刖人守囿:背刻燕子的奴隶啊你是否依然有一颗自由飞翔的心?
两年前,他到黄河和汾河交汇的汾阴脽(位于今山西万荣)祭祀了后土,并命人扩建汾阴后土祠,定为国家祠庙。两年后,他为北征匈奴的事再次进入晋南。
途经左邑县时,他突然接到官军攻破南越国的胜利战报。
传五世、历93年的赵氏南越至此归汉,大喜之下,刘彻当即改“左邑县”为“闻喜县”。
1989年5月,闻喜的又一个春天,山西省考古研究所数名考古队员进入闻喜。
在村北一处打麦场,他们收获了喜悦:七个月的发掘,共发掘两周时期墓葬36座,发现927件各类文物。
8月30日,上郭村北口,编号为“89WSM7”的墓葬。
已经到了清理墓底的时候。本来,这里位于村口,出土什么东西,都逃不过村民们好奇的眼睛。但那天,恰巧是县城赶集的日子,村民们大都去了15公里外的县里。空空荡荡的考古工地上,只有工地负责人、考古专家张崇宁和两个技工、两个民工。
这是一处竖穴土坑墓,墓内有一棺一椁,均已坍塌,人骨架也朽尽。
清理,慢慢进行中。突然,一件造型奇特的青铜器出现在张崇宁面前。
这是一辆六轮小铜车,体积并不大,小巧到可以放在手掌上。
小铜车底部朝上,车门、车盖均已锈死,一个车轮掉在一边。细细清理,圆眼尖喙的小鸟、顽皮可爱的小猴子、振翅欲飞的凤鸟、俯卧休憩的老虎、顾左盼右的熊罴……车上的十余个小动物渐次露出真容。
“这件东西太奇怪了”,满怀惊喜的张崇宁一边清理,一边庆幸:幸好村民们都赶集去了,否则肯定会围过来看稀罕,这件文物的安全可就堪忧了。
自从考古队进驻上郭村以来,文物贩子、盗墓者们也纷纷盯上了这里,连村民们都每天打听,看考古队到底挖出了什么好东西。
考古队在上郭村租了一户小院,房东在县城工作,家中平时没人,考古队员住在这里倒也清静。但院子独门独户,工作期间大家都要去工地,家中没人不说,存放文物的设备只有一件不大的铁皮箱,一个人就能搬走。
就在当天,省考古研究所的一位领导去夏县出差路过闻喜,顺路来上郭村找张崇宁,询问发掘进展。
他当即决定,由张崇宁亲自携带,立刻送往太原妥善保管。
当时,张崇宁已经在发掘现场工作了几个月,现在要送文物回太原,可自己的工作证和国家文物局批复的发掘证,却想不起放哪里了。
如果带着这么重要的文物,又没有任何证件,怎么证明文物的来历呢?如果被怀疑是文物贩子,那可真是百口莫辩了。
路过闻喜的领导突然想出个主意,他让张崇宁一上火车,就去找乘警“自首”,让乘警妥善保管文物,把自己拷起来,等火车到了太原,再给考古所打电话,让考古所派人来接。
最终,张崇宁没有被拷在火车上,因为他的工作证,还是找到了。
于是,第二天,在1989年夏季的热气蒸腾中,张崇宁带着前一天刚刚出土的青铜六轮小车,踏上了驶往太原的火车。
按照当时的职务,张崇宁是没有资格坐卧铺的,但这次情况不同,带着珍贵文物,按规定可以坐软卧。
他上火车后,便拿着工作证找列车长说明情况,但当时车上已经没有软卧了,车长给他补了一张硬卧。
他刚刚坐定,周围的几个人便和他闲聊起来,不知怎么,话题慢慢转到了他送往太原的文物上。最后他才知道,原来这几位都是便衣警察。每次回忆起这段经历,张崇宁都忍不住发笑,“如果当时说不清楚这件青铜器的来历,麻烦可就大了!”张崇宁紧急带回太原的这件青铜器,后来被正式命名为“刖人守囿六轮挽车”,位列山西博物院“十二国宝”之一。
这件别致的青铜器物,精美程度和设计之巧妙,超出想象。
青铜小车是厢式六轮车,经测量,通高9.1厘米,长13.7厘米,宽11.3厘米,有两大、四小共六个轮子。其造型小巧玲珑,放在手掌就可以单手托起,不仅能挽环牵引,还能手推转动。
除六个车轮外,车厢两扇顶盖可以开启。盖顶上,嵌有一只顽劣调皮的猴子作为捉手,提起猴身,便可打开厢盖。小猴周边,围绕着四只振翅欲飞的小鸟。这样一件小型的器物,采用阴线雕刻、圆雕、透雕等多种技法,居然聚集了多达20多个动物形象。其中,光猴、虎、鸟等立体动物形象就有14个。构思奇特、造型别致、栩栩如生的构件,可以活动的部位多达15处。
修复过程中,考古人员发现,顶部的小鸟内部有一个可以转动的顶针装置,只要用嘴一吹,这几只小鸟就旋转起来。
探秘继续展开,经过一段时间研究,新发现终于浮出水面:当时的工匠在小鸟内部灌了铅,使其重心向下,最终落在下面的顶针上,这样上轻下重,旋转起来自然非常灵活。
后经专家考证,这四只小鸟,应该就是我国“候风仪”(又名“候风乌”)的老祖宗。
仔细端详这件精致的器物,考古人员的目光,最终落定在站立于小车左侧门扉的小铜人身上。
这是一个头戴尖帽、失去左脚、右腿站立,手拄拐杖的裸体小人。他右手紧紧抓住门闩,门栓从右臂腋下穿过,可来回穿插,控制门扉的开闭。
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在当时无休止的战争中,他是一位在战场上伤残的士兵,还仅仅是一位普通的残疾人?
专家查阅了大量资料,他们终于在古籍《周礼· 秋官· 掌戮》中找到了相关记载。
《周礼· 秋官· 掌戮》记载,当时有五种刑戮。其中,“墨者使守门”,是让受了面额刺字之刑的人守城内的门户;“劓者使守关”,即被割掉鼻子的人到王畿远处守关口之门;“刖人使守囿”,即让受到锯足刑戮的人,守动物苑囿之门。
“刖刑”即断足,是砍掉受刑人左脚的一种仅次于死刑的残忍刑罚。囿即苑囿,是古代帝王、贵族饲养禽兽的园子。这句话意思是说,让受过刖刑的人看守饲养着禽兽的园子。
这件聚集了猴子、凤鸟、老虎等动物的青铜器,仿佛就是一座微缩的囿苑。它不但说明青铜断腿小人是一个被施加了“刖”刑,替贵族看守园囿的犯人或奴隶,更印证了西周时确实存在“刖”这种残酷的刑罚。
在中国古代,有许多残酷的刑法,如墨、劓、刖、宫、大辟和膑刑,战国时期的著名军事家孙膑就曾被庞涓陷害,处以去掉膝盖骨的膑刑,故称孙膑;《史记》的作者司马迁则受过宫刑,肉体和心灵都备受摧残。古籍中有不少关于刖刑的记载,最著名的要算“履贱踊贵”的故事。
故事是说,春秋时期,齐国国君齐景公施行暴政,滥施刑罚,百姓因为一点儿过失,就被官府砍掉了脚,成为残废,民众怨声载道,朝中大臣因为惧怕齐景公的暴虐都不敢直谏。晏婴的家住在闹市,房子陈旧,地势低洼潮湿,周围都是商家,非常吵闹。有一天,齐景公对晏婴说:“你身为相国,却住在地势低洼的老房子里,又是闹市区,每日叫卖声不绝于耳,我心里很过意不去,在僻静的地方给你盖了新房子,你快搬过去住吧。”
晏婴笑着对齐景公说:主公的好意我领了,但家我不能搬。
齐景公感到不解,问道:你为什么非要住在这低洼的闹市区呢,难道有什么好处吗?
晏婴回答:家住在低洼的居民区,可以亲身感受平民的疾苦。身处闹市,可以了解市上的行情。
齐景公又问:那你说说市上什么东西最贵?什么东西最贱?
履是普通人穿的鞋,踊是受过刖刑的人穿的鞋,一说就是“义足”。
晏婴趁此对齐景公说:国家滥施刖刑,很多人稍有过失就被砍掉了脚。被砍脚的人多了,就造成履贱踊贵的现象。被砍掉脚的人大多是青壮年,失去了脚就失去了劳动能力,这样对发展生产不利。更严重的是,一旦别国来侵犯,他们不能上战场杀敌,那么,谁来保卫国家呢?
闻喜上郭墓地发现的刖人守囿挽车,再现了春秋时期,贵族和奴隶天差地别的地位和判若云泥的生活。
这件精巧的青铜器,不论铸造工艺还是机械制造水平,都堪称西周时期青铜器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专家研究得出的结论,印证了贵族的奢靡和奴隶的悲惨:它是一件贵族的把玩器,或是贵族收藏珍贵小饰品的珍宝盒。
它也被称作“看器”——考古中,这类专供玩赏的小型青铜器时有发现,精致,小巧,器形多样,有的还有铭文——但刖人守囿车,当之无愧是所有同类器物中最为华美的一件。
我注意到,在“刖人”背部,有一只单线条刻的燕子图案。
燕子的故乡在北方,北方色玄,因此,古时把它叫做玄鸟。
我不知道那位高高在上的贵族,为何要把一只燕子刻在遭受刖刑的奴隶背上。或者,是为了在这位奴隶身上故意打上一种表示占有和隶属的烙印?
而我更愿意一厢情愿地相信,这只燕子,寄托了刖人渴望自由的希冀,一种对不公命运的内心反抗。
如前所述,“闻喜”因汉武帝闻南越大捷而得名。在此之前的两周时期,闻喜属晋国古曲沃地域。
而在古曲沃地域,曾经发生过充斥着阴谋诡计和漫天杀戮的“曲沃代翼”事件。
上世纪60年代至今,考古工作者在翼城和今曲沃交界处的“天马—曲村遗址”,发掘了名满天下的晋侯墓地,出土文物上万件。
据此及其他史料可以断定,刖人守囿挽车的主人,毫无疑问是古代晋国贵族。
上郭墓地中,不但发现隶属晋国风格的大量文物,甚至还发现了原本属于荀国、贾国、陈国的青铜器。
这其中,牵涉到爱恨情仇,牵涉到王族争斗,牵涉到众多历史风云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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