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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陵是谁?

秦岭

1

李陵会是我的老乡吗?日月煌煌之下,我与其说在判断一颗灵魂似远似近的光影,毋宁说在时代的阴凉处质疑自己。

并非因为我在今朝,他在汉代。其实时光纵有如海的深处,也不过弹指一挥的浮力。才2100多年的光景,老乡哥仿佛失联于昨夜的最后一个岔道。

以悲壮的“陵”字为名,不好说这是命运对李陵生命归宿的注解,还是一幕拍不出掌声的历史哑剧。据说在遥远的山西、河北一带,岁月里时不时会冒出疑似李陵葬身之处的墓穴,像苍茫大地上一个个根深蒂固的伤疤,可那炎症往往经不起跨越时空的把脉,索性无人当真,邃如风过也。有风,就有旺盛而悲悯的绽放和飘零,说明李陵在世人心中依然四季轮回。但在我的故乡天水,却像极了李陵的真空地带,不见任何有关李陵信息的风吹草动。有人戏言:“哪怕冒出个假的陈砖碎瓦,也可说说叨叨啊!”。戏言,本质上比玩笑还要轻佻,像欣欣向荣的泡沫包裹着一块肥皂。

最早耳闻李陵大名,并非因为他是天水大地的骨血,而是源自儿时追看的一出出秦腔戏。秦腔《李陵碑》中的主角儿便是李陵。我印象更深的却是“杨家将”系列中的李陵碑。西汉、北宋相隔千年,可戏中的杨家人提起杨家事,几乎次次不离李陵碑。《四郎探母》中的杨四郎唱:“我的父李陵碑前一命坏。”到了《五台会兄》和《辕门斩子》,杨五郎、杨六郎均有这样的唱词:“我的父李陵碑前命丧了。”杨家后期,以杨继业的遗孀佘太君、孙媳穆桂英为主的“十二寡妇”征西时,《杨门女将》中的佘太君是这样唱的:“两狼山被辽兵层层围困,李陵碑碰死了我的夫君。哪一阵不伤我杨家将,哪一阵不死我父子兵!可叹我三代男儿伤亡尽,单留宗保一条根。到如今宗保边关又丧命,才落得,老老小小、冷冷清清、孤寡一门,历经沧桑我也未灰心……”

假如无戏,我断不会记住李陵,或李陵碑,应了俗语“记住他?没戏!”

想当年,弃暗投明的老令公杨继业归宋效忠期间,屡遭奸佞潘仁美之流诬害,七个儿子在金沙滩之战中死伤过半,深陷重围的老令公不甘被俘受辱,索性把高高矗立于两狼山的李陵碑当成了以死明志的神圣祭坛,横身一扑,用坚硬的头颅撞向更为坚硬的碑石。沉闷的巨响之后,大宋朝的黄昏,残阳如血。

没人知道老令公的血和残阳的血,到底哪个暗哪个明,可大宋和辽国,都认为自己是光明的,对方是黑暗的。同样,大宋和辽国之前、之后的所有王朝,莫不认为大凡前朝必然暗无天日,今朝必然正大光明。所有背过气的王朝,总是在今朝的调色板上被涂抹得一塌糊涂,直至今朝被下一个“今朝”搞得咽了气。

死亡可以选择,可杨继业的死法足以烤焦我儿时的智商。李陵,可是降敌之将啊!民间普遍的解释是这样的:李陵碑是耻辱的象征,杨继业那一撞,意思似乎是“我让你驴日的李陵看看,我和你不一样。”当年,我真的信了。如若不信,似乎无法信别的。尽管,碑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特指刻着文字或图画竖立起来作为纪念物或标记的石头。也尽管,碑从来都是耻辱的绝缘体

都说这是戏,可有句名言道破天机:“最真实的历史,连戏也排不出来。”

司马迁在《史记》中关于李陵的记载大意是这样的:公元前99年,李陵奉汉武帝之命出征匈奴,率五千步兵与8万匈奴铁骑在浚稽山一带鏖战八天八夜,在斩杀数万顽敌之后,为保身边追随他的区区百名伤残忠勇之士,诈降匈奴伺机东山再起。刚愎自用的汉武帝却偏信谗言,断然“族陵母妻子。自是之后,李氏名败,而陇西之士居门下者皆用为耻焉。”导致没有退路的李陵归降成真,由此“陇西士大夫以李氏为愧。”

既然历史不是演戏,编戏之人何苦在沙场荒冈之上的猎猎西风中设计了一尊李陵碑?据说世间本无李陵碑的,可戏里这么一吼,李陵碑便有了无可替代的坚实基座和卓尔不群的庄严样貌。千百年的斗转星移里,多少帝王将相、名流雅士的陵墓坟穴、碑石牌位被岁月踩入尘泥,烟消云散,可李陵碑却若无如有,成为无人不晓的旷世奇葩。

不得不想到李广。至今记得,当年家里厅堂正中悬挂着陇上书法名家书写的王昌龄的“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课堂上也背诵过卢纶的“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长辈和老师们谈到王勃《滕王阁序》中的“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时,充其量为李广唏嘘几声。但就是没人提醒我,李广就是李陵的亲爷爷;李陵,就是李广的亲孙子。

就是说,秦腔中千说万唱的李陵,纵有戏中落叶,却无根可归;纵有现实故乡,却魂归无着。

儿时还看过另一出秦腔戏:《苏武牧羊》,说是李陵投降匈奴后,奉单于之命劝说当年的老同事——后来被软禁于北海牧羊的汉朝使节苏武归降。李陵在戏中唱道:“奉君命劝苏武来至北海,今日里见故人有口难开。我归顺又劝他良心何在?我悲悲切切下马来……”李陵和苏武,一唱一和、一劝一拒,一个劝降而己不归,一个劝归而己不降;一个不再变心,一个初心不移。礼让之处,分明是兄弟间爱莫能助的哀其不幸;风骨之上,分明是故臣间千千心结的怒其不争。这哪像忠奸对决、美丑交锋?两颗心,如大漠明月,为当年的北海——如今的贝加尔湖洒上了人性和诗性交融的一抹清辉。苍天和大地在遥远的尽头,帷幕合拢,完成了一出亘古未有的独幕剧。

我那时的立场完全习惯了非黑即白:苏武面对同志的背叛,为啥就不把李陵这个反动派给镇压了?李陵劝降不成,因何不把苏武这个革命者给牺牲了?李陵没完成任务,苏武反动到底,单于咋就听之任之网开一面?《史记》载:“单于既得陵,素闻其家声,及战又壮,乃以其女妻陵而贵之。”我更迷糊了,单于钦佩其“家声”并以亲生骨肉“贵之”,就价值观而言,这算先进还是落后?

当时的我,尚不懂得这就是汉家天下最稀缺的两种东西:权利和自由。

后来的故事更让我匪夷所思。那个北风呼啸、风雪弥漫的季节,一位高贵而美丽的匈奴公主,赶着几十只牛羊,艰难跋涉在千里大漠荒原上。她就是单于的女儿——李陵的继任妻子拓跋氏。牛羊,是她替心爱的丈夫送给苏武过日子的。

我不知道这位奇女子是否日夜兼程,或者晓行夜宿。但我知道她远行的艰难,还有她知难而进中的义薄云天。

真的是匈奴人的义薄云天吗?如若不是,又是什么。

2

又想到了天下,那该是天的下面吧。天之下是大地,大地为万物之共有。

可《诗经﹒小雅》中说:“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就是说,天下是皇上的。所谓“坐天下”者,必然“别黑白而定一尊”;所谓“打天下”者,理当只为一家,和那个当家人。

李广家族在汉家皇室的天下里,不如一棵可怜的小草,可在不讲天下的匈奴那边,却分明拥有了尊严、人格的半壁河山。

王维诗云:“汉家李将军,三代将门子。结发有奇策,少年成壮士。长驱塞上儿,深入单于垒。旌旗列相向,箫鼓悲何已。日暮沙漠陲,战声烟尘里。”飞将军李广乃秦朝名将李信之后。李广有三子,分别是长子李当户、次子李椒和三子李敢。孙子辈的李陵为李当户的遗腹子,李禹、李氏为李敢所育。据说,当年的羲皇故里天水,人人以飞将军家族为荣,每当李家将士捷报传来,户户擂鼓煮酒以贺。说起来,天水汉将也不止李家,比如营平侯赵充国、忠烈候纪信诸等,若以家族而论,天水人安阳侯上官桀三代汉时也曾叱咤风云,且后世还出了个“而贤明之业,经济之才,素风逾迈,清辉益远”的奇女子上官婉儿。但真正能在天水搅起“人人”、“户户”火爆旋风的,料想也就李家了。

“最是无情帝王家”,谁敢说单指“可怜红颜总薄命”?与秦始皇并列为“秦皇汉武”的汉武帝刘彻,纵然有“攘夷拓土、国威远扬,东并朝鲜、南吞百越、西征大宛、北破匈奴”之雄威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气魄,但他优亲厚友、排除异己的组织人事安排,似乎鲜有人认为这是彻头彻尾的小人行径。公元前119年的漠北之战中,大司马卫青是汉武帝的小舅子,骠骑将军霍去病是卫青的外甥,只有贵为前将军的李广与皇室既不沾亲也不带故。李广受卫青之辱引颈自杀之举,显然有抗争之意,自然令汉武帝不爽。在汉武帝看来,好你个不识时务的家伙,你小子纵然当过八郡太守,但你的死法着实给寡人添堵了。公元前118年,也就是李广自杀后的第二年,贵为丞相的弟弟李蔡因误占先帝陵园前路旁一块空地而被问罪,也索性自杀。这种接二连三的死法,还不把汉武帝恶心死了。同一年,李广的儿子——战功显赫的军中少壮派关内侯李敢一怒之下打伤了卫青。李敢充其量只为亡父出了一小口恶气,却被顶头上司霍去病暗箭射杀。面对这种毫不留情的杀戮,汉武帝不仅没有追责霍去病,反而对外宣称李敢不幸被鹿撞死。

一头鹿撞死一员骁将,这样的谎言料想鬼也编不出来,可皇上编了,普天下的人民必须信,不信就不是天下人。

可见,霍去病射杀李敢是否出于暗中授意,亦未可知。卫青、霍去病功高盖世,自不待言。蹊跷的是,就在霍去病射杀李敢的第二年,也就是公元前117年,年仅23岁的霍去病突然离世,官方统一口径是“因病”,鬼晓得咋死的?但人却晓得一句老话:“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用完你了,你不死不行,你不死我就无法安稳。死了才永垂不朽,寡人给你修建一个漂亮的墓地好了。如果沦为几十年前“国士无双”的韩信死法,那就不好意思啦了。

用天水话讲,李广家族是热脸,皇室却是冷屁股。皇室“恩赐”于李家血光之灾时,李陵还在汉武帝的另一个舅子——贰师大将军李广利麾下北战匈奴为皇室卖命。李陵投降匈奴之后的第八年,继李陵的母亲、妻子和儿女被诛之后,李敢的儿子李禹连同胞妹一家又受莫须有的“巫蛊之祸”株连,悉数搜捕灭门……

而当年司马迁仅仅因为替李陵说了几句并非妄议的公道话,堂堂男儿竟惨遭最没颜面的刑法——宫刑。李陵三代被诛杀后,爷爷李广的一世英名,竟也在业已大打折扣的基础上行情暴跌。阉割与被阉割,岂止于男人的下体;面子与保面子,全然是皇权的专利。

薄情寡义与义薄云天,汉家与匈奴,像极了跷跷板上的高处与低处。

至此,李广家族能撑得起门面的,只剩下一个滞留异邦的李陵。习惯了山呼万岁的人,往往习惯用政治、民族、国家的立场来考量一个政治人物的选择,但是,当政治服务于专制、民族沦丧于平庸、国家失信于原则,法理玩弄于股掌,家庭毁灭于权力,谁来为忠孝的去路指挥交通?谁又能为仁义的归属设立标准?

后来读史,发现汉家和匈奴像小屁孩过家家一样又好上了。苏武曾无比庄严地修书给李陵,诚劝老朋友归乡。意思无非是:朝廷给你平反了,祖国母亲原谅你了,我朝急需你这样的“华侨”……但李陵在《答苏武书》中曰:“然陵虽孤恩,汉亦负德。男儿生以不成名,死则葬蛮夷中。”

读到这里,我眼前仿佛惊现一道绚丽的彩虹,它更像碧血之剑,剑锋直指体制、权力的伦理道德疆域,在皇权代表绝对真理的专制社会,李陵痛斥“汉亦负德”,可谓振聋发聩。毫无疑问,李陵用“汉”替“皇”,算是留了面子。据说有人曾对《答苏武书》的真实性存疑,但在我看来,为文纵有千万谬误,然李陵的名利观、生死观早已证明了一切。据说继苏武修书之后,朝廷曾派李陵当年的汉室老友霍光、天水老乡上官桀前往匈奴劝归,李陵不为所动。后来复派朝中天水老乡任立政三人前往,李陵直言:“诸公已矣!陵归易耳,然丈夫不能再辱!”

这样的回答,凛然,坦率,决绝,果断,光明。有谁敢否定,这便是堂堂七尺男儿的丈夫气概、勇士节操、君子风范。

李陵事件之后,历代不少君王和先贤对李陵的态度反而比民间要明朗得多。除了当事人苏武留下的“每念足下,才为世英。器为时出”等泣血文字之外,司马迁曰:“其素所畜积也,有国士之风。”唐太宗李世民曰:“李陵以步卒五千绝漠,然卒降匈奴,其功尚得书竹帛。”

苏轼则把苏武、李陵并尊,曰:“苏、李之天成,二公尊之至矣。”

杜甫更是直言不讳:“李陵、苏武是吾师。”

如果说李陵完成了一个人的精神传奇,那么,历代典籍中关于李陵后世儿孙的记载和讨论,足以让人呼吸紧张,两眼放光,心跳加剧……《魏虏传》称:“魏虏,匈奴种也,姓托跋氏。初,匈奴女名托跋,妻李陵,胡俗以母名为姓,故虏为李陵之后。”而史料中的所谓“李陵胡”,被认为是建立北魏的鲜卑拓跋氏。北魏开国皇帝拓跋珪更是大大方方自称乃李陵之后。十六国时期建立西凉的李暠亦自称“李广十六世孙”,其后代中有西魏时期的陇西郡公李虎,李虎有个孙子,名唤李渊,李渊有个儿子,名唤李世民。

假如我要说,天水人李陵后裔首开北魏、大唐两朝,你难道不愿相信?

突然想起天水麦积山第44号窟有关塑像乙弗氏的故事:公元534年北魏分裂成东魏、西魏之后,两国争相交好柔然国以抗对方,西魏文帝元宝炬无奈与柔然和亲。在柔然公主和柔然大军的威逼下,元宝炬忍痛废太子、弃皇后。深明大义的乙弗皇后为了天下太平,远避麦积山为尼,最终自焚明志。

乙弗皇后选择归隐并自焚于天水,会是历史的偶然和意外吗?

再听听诗仙李白的表白:“本家陇西人,先为汉边将。功略盖天地,名飞青云上。”说来有趣,李白的“个人事项报告”认准祖籍天水,可如今不少地方却在争李白故里。

那年在韩国,有位李姓学者听说我来自李陵故里,叹曰:“天下名将,我尊有二:一者,李广;二者,李陵。”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所谓一者,毋宁死,老子也不跟你干了?所谓二者,皇权应建立在人权之上?

可在民间,老百姓依旧会做出洞明事理的样子:“李陵?是那个不忠不孝之人吧。”这样感慨的时候,分明为皇上操碎了心。好像皇上的天下,真有他的一根葱。

往往是,皇家和知识分子完成了一个又一个抛物线,可老百姓仍然以为往日的弯道上有他的同心圆。抛物线属于任性的自由,可同心圆永远跑不过圆规的两只伶仃小脚。

3

该重新审视杨继业为何会撞死李陵碑了,老人家的心结,子孙们也未必懂。

有人说杨继业的命运非常像李陵,我只能部分认同。杨继业的尴尬在于,他本是降宋的北汉将领,复被辽兵围困。他与其说是以死明志,毋宁说是血祭李陵:“老前辈啊!我回答不了我俩面临的同一个问题,就让我的头颅之血,祭奠您的英灵吧!”。也有人说杨继业的四子杨延辉更像李陵,我是决不认同的。四郎延辉投辽后被招了驸马,娶铁镜公主,此经历与李陵略似,但四郎却以驸马身份为掩护,暗通杨家人助宋破辽,置妻子儿女于道德、人格的绝境,显然有悖伦常。

恰因为习惯了绝对的皇权之忠和礼教之孝,杨家将的故事反倒深入人心。

也有人说李陵和杨继业最大的区别在于:李陵被逼靠近了人权和真理,而杨继业妥协于愚忠,我认为只说对了一半,那另一半,在杨继业献给李陵的鲜血和脑浆里。老百姓钟情于戏曲“杨家将”系列,可谓一半清醒一半醉,倘要从一半醉中再分离出反思、审示和判断来,料想也是难的,这已不仅仅是审美的悲哀。人们习惯了有色眼镜和假牙,反而不适应明眸皓齿。

值得一提的是,先于汉的“春秋五霸”时期,天下大乱,齐桓公、宋襄公、晋文公、秦穆公和楚庄王犄角相向,“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到了“战国七雄”时期,齐、楚、秦、燕、赵、魏、韩的对决更是热火朝天,不少颇具知名度的文臣武将走马灯似的在交战国之间串场子,今天我是我主之臣,明日我是你王之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一切服从于各自认定的真理和方向。你走,没人说你是降臣;你来,没人骂你是叛将。在“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的大盘子里,所有的利刃只认对方的血。能算数的,是君王们不招人怜的脑袋,而不是老百姓灶头的炊烟。

当年“战国七雄”的硝烟中,就有曾经伐楚、灭燕的李广先祖李信。

假如没有当年秦非子在天水牧马,所谓春秋战国,必然是另一番样子。

说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但搞不清天下为何物的人,所谓“责”,不过是二百五的一厢情愿和半斤八两的无限热衷。

独独到了李陵这里,一些人反而认真了。现代人的势利更是趋同于市井乡野。有次,在某个知识分子云集的场合,有学者竟然用所谓传统文化的视角抨击李陵的所谓不忠不孝。历史固然习惯了轮回,谁也挡不住,可藏在历史咯吱窝里的一抹狐臭,今人反而会趋之若鹜,津津乐道,倒是令人骇然。

偏偏也有天水老乡告诉我:“李陵如果像他爷爷那样自杀该多好哇,最不行战死吧,汉武大帝必然广开皇恩,在天水建造李陵碑的,那可是真正的李陵碑啊!”他不忘补充,“天水有李广墓,假如再多一个李陵碑,那真就……”

真就什么?是不是真就成5A级旅游景点了?那口气,像替上帝为李陵指点迷津,至少,像一位蹩脚的绅士在警示别人的儿子。

有次和另一位天水老乡聊起李陵,他首先主题先行地为“军事常识”、“李广难封”贴上了正义的标签。在他看来,李陵自告奋勇偏师纵深,一定奢望给爷爷李广雪耻挽回面子,有违背军事常识之嫌。而李广之死,全然因为赏罚不公导致郁闷淤积而自绝,说穿了是个心理素质问题。按此君逻辑,李广之死、李陵之殇无论从职业道德还是为人处世层面,一律清了零。此君高谈阔论的时候,玻璃瓶底一样厚的镜片背后,一双浑浊的眼珠子像失明已久涸塘,干瘪的唇和泛黄的齿之间,不像嘴,像一道不谙事世的峡谷。

思想的峡谷,往往与地理的峡谷大同小异。小城天水确被南北二山挟持在一条窄窄的峡谷之内,加上东部有关山阻隔,这样的天然屏障和地理环境,成就了秦、汉、三国、魏晋等冷兵器时代优势彰显的战略要地,而在现代工业社会,它被称“盲肠地带”,无论由东到西还是由南向北修建中的铁路、公路,到了这里就变成了“肠梗阻”。我在一位当年支边天水的上海忘年交的回忆录中看到了这样的感慨:“我们感到别扭的是,这里的人争先恐后到我们三线企业上班,好不容易蹭个临时工,却把我们说普通话的人蔑视为扁言子,把发达地区来的人叫上海鸭子、东北猴子、四川勼子……很多人只知道石马坪,却不知道李广墓……”

回忆录其实是一本泛黄的小册子,可那笔迹,一撇是一撇,一捺是一捺。

必须承认,说起飞将巷、石马坪和李广墓,我当年也聪明不到哪里去。

飞将巷是天水几十条古巷中的一条,曾有亲戚住在那里,我儿时并没少去,却不知道这里也许就是祖籍天水秦安县的李广真正的出生地。石马坪在南郊,我潜意识里从未想过它自汉代以来就为李广而存在,脑子里第一时间闪现的必然是石马坪街道办事处、石马坪中学两个概念,直至上世纪90年代初在政府机关工作时,多见自称李广后裔的新加坡、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人时不时跨越重洋前来寻根问祖,才得以陪同登上石马坪。

东南亚李氏后裔寻根天水,着实让我吃惊非小。一查史料,才发现自唐以来,李陵后裔多有认祖寻亲者。比如公元648年,一支来自今俄罗斯叶尼塞河畔的黠戛斯朝贡团,在酋长失钵屈阿栈率领下抵达唐都长安。酋长自称李陵的后裔,他们是否到过天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东南亚人找上门来了。

当时的李广墓就在石马坪中学院内。门口的两尊汉代石马早已无头无尾,冰凉、生硬的躯干几乎辨不出马的形态。三间祭亭和殿堂用于学校的办公室和仓库,院内晾晒着附近农家刚刚打碾后的麦子。荒草遮蔽的李广墓上,同学们在跳上跳下捉迷藏。墓前矗立着一尊汉白玉石碑,上书“汉将军李广之墓”。饱经风霜的碑身残破不堪,碑文由于出自民国总统蒋某人之手,落款早在天水解放那年被凿掉。“叮铃铃……”校园铃声骤然炸响之后,李广墓复又陷入无边的沉寂。

所谓李广墓,其实是李广的衣冠冢。据传李广死后,没人敢运尸回朝,追随李广的天水子弟兵只好在一个月高风疾的夜晚就地掩埋了李广,匆匆带回了亡人的一些衣物……

“李陵呢?天水……有他的墓吗?”一位新加坡人问。

“李陵?您指李广的孙子吧,咋能给他有墓呢?”天水老乡说。

“听说……有李陵碑啊!它在哪里?”

“哈哈哈哈……”老乡很文化地笑了,“在戏里。”

“扑通……”这是人类的身体轰然坍塌的声音。

这是我至今难以释怀的一幕:那些来自东南亚的李氏后裔,齐刷刷地跪下了。

我一时不知所措。不知所措的,还有陪同前来的天水各界有关人士。那时,包括我在内的天水人,还没学会给李广墓下跪。

我甚至不好意思发问,他们是为李广,还是为李陵?

关于李广墓的修缮和石马坪中学的搬迁,大约就是那时被列上政府议事日程的。记得当时争议不小,因为李广墓相对于天水的伏羲庙、麦积山、赵充国墓、纪信祠等名胜古迹,文物保护级别相对过低。最棘手的现实问题是:搬迁学校,教育部门不答应;征地,当地村民不答应;拆迁拓路,周边住户不答应……

好在,一波三折之后,李广墓终归还原了本来的样貌。

可李陵,仍然只在秦腔戏中,演员一吼,凄如呜咽。

多年后,大概是2008年吧,内蒙古鄂尔多斯市乌审旗发现一处五代至北宋初年的拓跋部李氏家族墓地,并出土了几方墓志,其中有这样的文字:“本乡客之大族,后魏之莘系焉”。专家认为,这是截至目前年代最早的关于拓跋部李氏家族起源的记录。内蒙古大学的朋友告诉我:“这是考古界的重大事件,天水人李陵,再次成为我们的研究热点。”我把这消息告诉天水的一位老乡,他却重复了一句废话:“当年李陵,只欠一死!”

那口气,好像李陵欠了他家一根用来讨饭的拐杖。依赖于拐杖行走的人,我无法相信他的脚印是深还是浅,是大还是小,是长还是短。

李陵在《答苏武书》中曰:“生为别世之人,死为异域之鬼。长与足下生死辞矣。”

好一个“别世”!此世彼世,在李陵那里,早已泾渭分明。

谁的故乡不在尘世里?也许李陵已经拥有了自己的故乡。他的故乡未必叫天水,而是叫李陵——一个庞大无比的人间陵园。李陵碑,就矗立在陵园的高处,如一出人间大戏。

2019年12月1日

于天津观海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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