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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屈父亲整十年

《阔厚的脊背》安滨 绘

  一

  2005至2015,我的老父亲像个孩子一样,被我委屈了整十年,不敢反驳,不敢辩解。在2015年6月1日,又像孩子一样因为一件小事流下泪水。

  2005年的春天,具体说来是5月8日,是个分水岭,这之前和之后,我们全家每个人的一生都被改变无形。

  那天碰巧是母亲节。那一天碰巧母亲离开。

  那天凌晨,挣扎着不肯瞑目的母亲在几次长长的呼吸之后,在父亲“绍梅,你闭上眼吧,孩子们,我会用我的眼替你看着的!听话!”的劝慰里,闭上了眼睛。母亲一辈子都很乖,最后还是这么听话。就这样,噩梦一样的2005活了整整十年,还在肆虐延续。我们的一部分随着母亲葬进了地下。

  每年我们给母亲过的不是忌日,是母亲节——每年都送粉色康乃馨,几十岁就是几十朵,一枝一枝,由小妹和我轻泣叫娘,插满坟头。

  可是再没给父亲过过父亲节。

  在那之前一直过的。两节相隔不远,待遇完全相同。那时我在一家大型国企做策划,业余创作,后来有了专栏,虽然稿费不高,但每月也会有几百元。我们单位位于本市大东郊,四周都是庄稼地,有个小邮局,在几站地以外的镇子上,不通公交。每次父亲节,我会攒攒稿费,不足的话就补上点,凑个整数,趁午休时间步行去邮局,在汇款单附言——那个方寸大小的纸条上,写上祝福的话。路上会一直哼着歌,因为似乎能看到,父亲在单位收到我的汇款单,微笑打开,或许还会向同事“炫耀”:“这是我大女儿给我的父亲节礼物。”然后,找个凉快天儿,和母亲一起去邮局取钱。后来每每回家,看到父亲将汇款单的附言(可以从单子上撕下来)高高地放在博古架上。母亲会边用眼角看看父亲,边偷笑着告诉我:“喏,当宝贝一样留着。”

  十年之前,没有不好,就该算是好;又因好得这样简朴,也实在是好。然而这好如朱砂痣正点眉心,看似福禄繁华,却是不平安。

  叫父亲美滋滋的这个“福利”到那个节点戛然而止。父亲节消失了。

  那一年我们毫无预感,母亲的病已悄然侵蚀。春天花期很长,夏天的冰棒很好吃,秋天瓜果香得醉人,冬天……寒风吹彻。我们在五个月日夜不离的陪伴之后,迎来了2005年。半年时间里,除了给母亲做饭,没给家人做过一顿饭,都是去大人曾严令禁止的、医院门外混乱肮脏的小摊上去吃。埋葬母亲的第三天,父亲就被查出严重贫血,带他去查的那一会儿都支撑不住,要躺在医院大门边的长石上歇一阵子才能走得动。

  天地氤氲,万物化醇,一晃我们与母亲失联已这么久。父亲老是说:“不是说来找我吗?怎么不来呢?”或者突然有点喜色,说:“肯定来看我了。我放在架子上的刮胡刀没有了。不愿意叫我精精神神的啊,老脾气。”竹帘子动一动,“啪啪”拍在墙上,父亲也说是母亲来了,激动地站起来,去摸那个帘子。去年小妹请父亲写了大字,也画了梅花(母亲名叫梅),装裱了,挂在墙上——小妹悄悄给我说,字代表父亲,画代表母亲,全了。

  红梅接天接地,开得烂醉如泥,伤口一般,向外而宣向内而伤。父亲的题字是:“数点梅花天地心”。

  二

  小时候,寒暑假回乡下看望母亲。在屋子的东头,有五棵高高的白杨树,油绿的大叶子在大风里,哗啦哗啦划出的声音,如同伤痕。母亲每每树下站立,孤独的身影像一个梦中之梦。

  细想想,这十年间,自己对于未能尽孝于母的愧疚越来越浓,是连累到了父亲的——其实,父亲又何尝不孤独呢?父亲也有对应着的、人生一半的孤独啊。

  父亲因为天分和勤奋,创作曾到全省第一,组织工作也一再受到部级嘉奖。他常常出差,开那种很长的学术研讨会,一开就是一个多月,常常是给我买下一袋子大米和一把“热得快”,就冲出去,做他的事业。然而就父亲那种耿直不弯的秉性,事业的成功没能带来一星半点的利益,还招来嫉贤妒能的打击。父亲曾被拟调省文联主持工作,结果到底没去。问过父亲为什么放弃了大好机会?父亲叹息:“因为有你们啊,三个孩子,都在读书,转不了学。”父亲在那个被排挤得难受的地方,一直待到退休。

  我三四岁时,父亲带着我,和歌舞团一位搞舞蹈的叔叔住同间宿舍,没有家的感觉,除了在蚊帐里,父亲一句句教我背诗,算是一个孩子脑海中唯一的温暖记忆。后来到艺术馆,有了一间办公室兼宿舍的家——父亲当时的“床”,是个高高的乒乓球台子,比硬板床还硬,睡上去很不舒服,会打滑,褥子常耷拉半截。他出差前,会提前买下一大袋子苹果。父亲不太会做粗活,每每一手在肩部紧拽袋口,一手兜托袋底,不时耸耸身子,朝上送一送袋子。因为格外用力的缘故,他肩胛处嶙峋的骨头凸着,腰使劲弯着,额前的头发湿着,尽显狼狈。苹果和着一屋子的书,喂养了我的童年。后来小妹也到城里来上学,父亲一下子要照顾两个孩子,搬煤球买粮背米运白菜,当然还有准备一日三餐,接送孩子,甚至缝扣子、包水饺这些他原本极为抗拒、也觉得无比困难的事,都硬着头皮学会了。

  后来哥哥转学来,好的是母亲也来了,父亲才重回甩手大掌柜的本色。真是油瓶倒了都不扶的人,照母亲的话说是“懒得生蛆”,手也笨得出奇。我们不知道,那些年是怎样地难为了我们的父亲。

  陈伤累累的十年,是袭人措手不及的流光。其间潜意识里不愿父亲生活太舒适。那心情极为复杂。因觉得母亲离去,而又有人走进这个家,所以常常故意伤害父亲。尤其早几年时,父亲喝茶,几十样药草兑在一起。会莫名心酸,恼火呵斥:“凑合活着得了!”父亲讪讪笑笑,尴尬不已。

  三

  如果说2005年没心情,避过父亲节,那么2006年以后就是怨恨使然了。

  由于一些情况变化,小妹回家时,将父母的合影都找出来,“哐哐哐”钉在墙上。我也会在回家时,用一些刺耳的话吓唬父亲:“我妈就这么白死了吗?不能!”会怀疑父亲对母亲的感情,会为她叫屈,会觉得……已经忘记了,母亲那个人,连同与她有关的一切,包括母亲最看重的夫妻情分。

  父亲不是个顾家的人。他痴迷于自己的工作,曾将工作内容用纸抄写了,一个个挂在家里的墙上,下辖十三个县市。所以,一进家门,入眼的就是一溜儿十三个大夹子。一次,父亲建立起了全国业内知名的一个部门,有了招进学员、定事业编的权利。当时递条子的不计其数,其中不乏县长、市长等父母官。结果父亲在安排人员的会议上,拿个脸盆,将条子一把火烧掉,断了后门的路子,千人里挑出了32名人才,苦心栽培,后来大都成器。

  父亲重情义,完全不因势利去结交。动荡年代谁含冤入狱了,他毫不犹豫探望,谁高升了却绝不开口求助。就算朋友对不住自己,父亲也彻底原谅。还常常教育我们说:“不要看别人不顺眼,你怎么看人家,人家就怎么看你。”这让我们仨一直都能保障自己是个厚道人。

  他曾顾念病危的朋友,在医院衣不解带照顾,连追悼会都亲自撰悼词,跋涉几百里去朋友家乡的村里,哭着主持。母亲说过那年我们家才买了二两肉过年,因为所有存款都给了那朋友。父亲还会做些特别的事情,有次过年前,父亲买来邮票和大罐浆糊,一大叠硬白纸、软白纸,割成一小片一小片的,然后研墨,调颜料,在上面画上梅兰竹菊,甚至还画调色复杂的水粉风景画,足有几百幅,然后再将软白纸割开,糊成信封,装进去卡片,邮寄给全国各地搞戏曲和书画的挚友们。会好多晚上彻夜不眠地画,而这件事自己搭上许多钱和精力,毫无利益,只关深情。

  母亲的事一出,父亲精气神散了,眼神里常常露出孩子一样的迷茫无助。就如他自己的哀伤而叹:“谁能想到,这竟已是残生?”

  今年六一这天,父亲正好被小妹接来,我去看望。父女一起逛超市,给小外甥买了件衣服,做儿童节礼物。顺便给父亲买了一件。心底也知父亲节快到了,犹豫一下,补了句:“算是父亲节礼物吧。”

  父亲瞬间涌上眼泪!

  心揪疼了一下,很快装作无视,扯东扯西了。

  晚上回到家,没人处,我狠狠扇了自己几个耳光。(作者系济南市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协会员 简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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