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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春成:写小说如与虚无对弈,我希望游荡于旧山河与未知宇宙间

青年作家陈春成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近日由理想国推出,九个故事,笔锋游走于旧山河与未知宇宙间,在现实与幻境间辟开若干条秘密的通道,他的语言如作家贾行家所说:“'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有一种古老的文字秩序在暗中流传。”今天这篇采访带读者走进陈春成的漫想小说世界。

“我”因为县城里的青砖老屋被拆,身边熟悉的风景逐渐消逝,而愤懑不平地躲到了山中一座名为竹峰寺的寺庙小住,那时,“我”身上带着一把老屋的钥匙,刻着“永安”两字,“我”决定把它藏到一个“千秋万载不会动摇的地方”,这样,仿佛关于老屋的所有记忆也将被珍藏,而在藏钥匙的过程中,“我”意外发现了一块前人藏的石碑,一段被尘封的往事就此被揭开……这是“90后”作者陈春成在短篇小说《竹峰寺》中讲述的一个故事。

从2017年开始写小说,近期,他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由理想国出版,《竹峰寺》便是收录其中的一篇,陈春成说:“这篇是一个任性的写法,也是我自己最喜欢的一篇。开头如慢板,依靠钥匙和碑两条线索慢慢推进,最后交融,实际有一点点侦探小说解谜的架子,框住一团古典的云气和当下的心绪,不致弥散。”

《夜晚的潜水艇》出版不久,便登上豆瓣“虚构类热门榜”的榜单,陈春成的特别之处也许在于以一种和缓自然的方式调动起人久未运动的感官与知觉,让读者随他进入一个浪漫与肆意的幻想世界,此中又存在着他开辟出的一条条连接现实的秘密通道,牵连出事物间的隐秘联系。在整个采访中,他给人的感觉便有点安静内向,说话缓缓的,一如他的文字。

小说集的书封上写着:“游荡于旧山河与未知宇宙间,汉语的一种风度与可能性”,某种程度上提醒着读者读陈春成的小说需要尤其注意他的语言,而这一点在几位作家的推荐语中也多次被提及,作家贾行家称之为“有一种古老的文字秩序在暗中流传”。

这种“古老的文字秩序”现代可探访到汪曾祺,更远则可追溯至中国古典诗词,蕴含着东方的古典之美。而这可能跟他热爱读古典诗词,平时也多爱抄写有关,他躲在一个叫做“深山电报站”的公众号里,有时候会把自己写的古诗词发出来,然后调侃一句:又来掉粉了。

陈春成迷恋古典诗词光整圆滑的韵律美,认为它们有超拔于日常的醉意,并达到了文学性和音乐性的平衡,他最初的文学训练也来源于写古诗,这个习惯至今一直保持着。

在对小说语言的追求上,他说自己完全信奉作家汪曾祺,“汪曾祺作过一个比喻,语言和内容的关系不是桔子皮和桔子瓤的关系,它是密不可分的,是同时存在的。他还说:写小说,就是写语言。这话可能有点绝对,但我确实对语言很在意,也许有点过分在意。”

作家汪曾祺

陈春成在采访中多次提及自己在意写作的语感,说语感像一把好刀,要日常养着,他觉得:“好文句非锤或琢出来的,语言浸透了个人气质,写到酣处,面目无可遮掩,只有平常好好保养。好文字的标准,有人说洗炼、克制,是一种,其实华丽和恣肆得好,也很好看。冰山理论有它的好,天花乱坠也有其妙处(如纳博科夫和四十年代的汪曾祺)。我都想试试。在这本集子里,浓和淡,快和慢,张扬与克制,都试了一下。”

对此,他认为,语言要和故事和氛围相融,随物赋形,舒服、合适的文字就是好的。而在他看来,汪曾祺和沈从文拥有“最好的汉语语感”,“四十年代的汪曾祺,他向我展示了现代汉语的风度和广大的可能性”,他进一步补充,“汪曾祺年老时候的作品是一种散淡的好,但现在的我更崇尚的是年轻时他语言上那种飞扬跋扈的好。”

陈春成的小说并不是充满烟火气的市井生活,也没有过多的人物,不具有强烈的戏剧冲突,他笔下写的大多是日常之景,以细腻的眼光观看、描摹它们,同时放入了对于当下生活的种种思考,如对物是人非的惋惜,对艺术样式的探讨和对年轻人精神困境的表达等等。他说自己不是那种贴近现实的写法,也不擅长立刻对热点话题做出反应,“我需要沉下来,慢慢想才行。”

“汪曾祺式的古典故园与博尔赫斯式的现代迷宫拆散重组,变成了他笔下的废园。”《中华文学选刊》的编辑古肩如此形容阅读陈春成小说的感受,作家史航则形容为:“读陈春成的小说,就一直觉得他是快活的西西弗斯:欣逢命运的高山,时代的陡坡,语言的巨石,他乐此不疲。”而陈春成在描述自己的小说时说:“我的小说常常依托一个'境’,然后将所有慢慢沉浸进去。”

小说集中收录的九篇小说,大多是他在一个石凳上闲坐幻想出来的,有的则来自于一个个梦。“那时语句在我脑中飘拂,四周的人群楼厦化为乌有,我浸在一种兴奋又迷蒙的状态中,渐渐窥见故事的脉络,乃至细部的词语。”

他认为写小说是他生活中最接近于自由与狂欢的样式,然而他讲述到了自己现在面临的最大困境:他的小说题材不是那种能不断挖掘的富矿,他称之为“偏玄一派”,而这类故事是没办法量产的。就像今年已经过去大半,他依然还没动笔,写得越来越慢了。

“我是想得多,很迟才动笔的写法。感觉酝酿一个小说像与虚无对弈,下盲棋,输了这故事就归于虚无,赢了则我得到一个小说。已经连输了好几盘了。”他说自己尤其怀念那个在石凳上发呆的青年。

从之前节奏紧张的工程行业转行后,现在陈春成在一个尚未正式开园的植物园里工作,这让他能够保持一个业余的写作状态,没东西写时可以不写,“如果能像村上春树那样每天按自己的时间表写作、阅读、锻炼、听音乐,谁不愿意呢?”他有点羡慕又带着点无奈的语气说道,“我不打算写长篇,按我写短篇的法子,只要工作不太忙,日常留有散步发呆的时间,写起来是快的,工作影响不大。”

谈到自己目前的写作状态,他说:“我挺喜欢一句话,'忙时为农,闲时为匪’,目前就是这个状态,工作如本分种田,闷了闲了即去当一阵子土匪,再回来。写作于我即是快马,长枪,大碗的酒,内在的狂欢。平息后即归于日常。但说到永远当山大王,怕站不住脚。”

小说选读

竹峰寺(节选)

文丨陈春成

黄昏时我总爱在寺门外的石阶上坐着,看天一点一点黑下来。想到“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这些字句像多年前埋下的伏笔,从初中课本上,或唐代的永州,一直等到此时此地,突然涌现。

山下的村庄,在天黑前后,异常安静。直到天黑透,路灯亮了,才又听见小孩的嘶喊声。本培说,这村里有个说法,说是人不能在外面看着天慢慢变黑,否则小孩不会念书,大人没心思干活。我记起小时候似乎也听奶奶说过类似的话。

山区里,古时山路阻隔,往往两村之间,口音风俗都有所差异,但毕竟同在一县,相似处还是较多。为什么会有这种说法呢?天黑透了却不忌讳,小孩一样玩耍,大人出来乘凉。忌讳的是由黄昏转入黑夜的那一小会。也许那时辰阴阳未定,野外有什么鬼魅出没?我想象在黄昏和黑夜的边界,有一条极窄的缝隙,另一个世界的阴风从那里刮过来。

坐了几个黄昏,我似乎有点明白了。有一种消沉的力量,一种广大的消沉,在黄昏时来。在那个时刻,事物的意义在飘散。

在一点一点黑下来的天空中,什么都显得无关紧要。你先是有点慌,然后释然,然后你就不存在了。那种感受,没有亲身体验,实在难于形容。

如果你在山野中,在暮色四合时凝望过一棵树,足够长久地凝望一棵树,直到你和它一并消融在黑暗中,成为夜的一部分—这种体验,经过多次,你就会无可挽回地成为一个古怪的人。对什么都心不在焉,游离于现实之外。

本地有个说法,叫心野掉了。心野掉了就念不进书,就没心思干活,就只适合日复一日地坐在野地里发呆,在黄昏和夜晚的缝隙中一次又一次地消融。你就很难再回到真实的人世间,捡起上进心,努力去做一个世俗的成功者了。因为你已经知道了,在山野中,在天一点一点黑下来的时刻,一切都无关紧要。知道了就没法再不知道。

余光霭霭中,我想东想西,又想到那块碑的去向。慧航不找了,我却对它起了很浓的兴趣。山涧里,怎么会找到一块没有字的石板呢?这事相当离奇。在我的想象中,那些字潜进了石头的内部,其实石板即是碑,那些字能在所有石头间流转,也许现在就藏在我脚下的石阶里,在柱础中,在山石内,在竹峰的深处,灵光一般,游走不定,幽幽闪动。这样想着,我坐了很久,直到钟声响过,本培打着电筒来喊我回去。

夜里山中静极。说天黑了,其实是山林漆黑,天空却拥有一种奇妙的暗蓝,透着碧光,久望使人目醉神迷。黑色的山脊有蒙茸的边缘,像宣纸的毛边,那是参差的林梢。寺中很早就歇下了。灯一关,人就自然地犯困,满山虫声有古老的音节。躺着算了算日子,已来了半月有余,没几天就该回去了。我在黑暗中摸到床头的钥匙,摸着“永安”两个字,想,是时候把它藏起来了。

藏在哪里好呢?清早起来,我在寺里寺外转悠,一面想。一个幽僻之处。一个无人知道的地方。一个恒久不会变更的所在。似乎满山随处都是。不对。随处挖个洞埋起来,不会带给我那种安适感,那种暗搓搓的欢喜,隐秘的平和。我散着步,脑中想着藏钥匙,不免又想到和尚们藏碑。如果我是慧灯他们,我会把碑藏在哪里呢?不,我不会埋起来的。在我们看来,知道那场浩劫只有十年,忍忍就过去了。在他们,也许觉得会是永远,眼下种种疯狂将成为常态。

碑埋在土里,百年后那些文字难免漫漶得厉害。是我,我不会直接埋起来。不埋,还能藏在哪里呢?当成石板,铺在廊下?不成,廊下铺的尽是错落的方块小石板,没有这么长条大块的。我踱步到碑亭下,打量那碑座上的凹槽,琢磨了好一会,忽然想起一件事,差点叫出声来。

这时他们已做完早课,本培来喊我吃早饭。早饭是粥、馒头、炒笋干、腌雪里蕻、腌菜心。我边吃边发呆。一个念头像一缕烟,在我心里袅袅升起,盘来绕去。

饭后,我和本培一同去菜园侍弄茄子,我神思不属,差点没把那些茄子浇死。这些天来,我恨不得山中岁月能无限延长,这一天却盼着天黑。下午连去了几趟菜园,要么是本培,要么是慧灯在那里,轮流值班一样。我只好等着天黑,心下焦躁。

天黑透时,我在房里已躺了半天。出来看看,寺中一片静,各处都熄了灯。走过慧航房门外,里头传出单田芳苍凉的嗓音。本培房间窗户亮着绿荧荧的光,像一团鬼火。我知道那是他在玩实况足球,屏幕把他身后的窗玻璃都映绿了。慧灯的房间安安静静,老和尚想已睡下。院中虫声唧唧,此外别无声息。我回房拿了支小电筒,换了条短裤,穿拖鞋,悄悄进了厨房,推开后门。忽然有几道黑影从菜园里腾起,扑扑地远去了。我吃了一惊,随即知道是长尾山鹊,这种鸟红嘴蓝身,有着过分华丽颀长的尾羽,胆子极大,常来菜园偷食。

鸟去后,菜园里一味的黑,水流声在黑暗中听来格外空灵。我定了定神,没过小桥,却在岸边坐下,把电筒叼在口中,手扶岸沿,用脚去探溪水。水凉极了。

我慢慢滑下去,在溪中站稳,水刚淹到大腿。溪中半是长草,高与人齐,我用手拨开,一步步往桥洞挪去。手脸被草叶刮得生疼。钻进桥洞时,和躲进瓮中有相似的感觉。桥洞因为背阴,没生多少草,人可以舒服地站着。

拿手电往上一照,原来这小桥是由两块长石板拼成,长不到两米,一块稍宽些,一块窄,都蒙了层青苔。两块石板的缝隙间,有土,所以青苔尤为肥厚。石板搭在两边石砌的桥墩上。我把手电凑近了石板,仔细看,窄的那块,青苔只是青苔 ;再看宽的那块—青苔下有字。我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用手摸了摸笔画的凹痕,这才确信自己猜得没错。字迹在苔痕后时隐时现:

“……山川溪谷土地,所生卉木、丛林,及诸药草……密云弥布,遍覆三千大千世界……雨于一切卉木丛林,及诸药草,如其种性,具足蒙润,各得生长……犹如大云,充润一切,枯槁众生,皆令离苦,得安隐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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