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崇达：人各有异，这是一种幸运​，但人本质上又那么一致，这也是一种幸运​

（照片：白露节气的月亮）

对于白露，我最早得知于邓丽君的歌《在水一方》，显然，这是一首情歌。

在水一方 音乐： 邓丽君

后来，听主持人梁冬与中医徐文兵的对话，才知道中国人对于节气的划分，中国人对于年、季、气、候、节是对于地球空间、时间变化的认知，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情，什么空间做什么事情，这就道法自然。

这个时候，才知道白露是一个节气，邓丽君这首歌曲，取自《诗经》。于是，又去《诗经》里找原作——

《诗经·国风·秦风》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这样一首诗，来自秦国。从周朝传唱到现在，世人对于这首诗的理解 主要在“伊人”二字，有人认为伊人是指周礼，那么，这就是一首政治主题诗；有人认为伊人是指贤人，那么，这就是一首招才引智的慕道诗；至于伊人是佳人，那就去听邓丽君的歌，那是最清楚不过的……

看的出，两千年来，这首诗，政治、人才、爱情，大抵都对，都是人所关心的事情，这些事情，都有一个共性，反人性，对于人性与道，《尚书》里这么定义：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就是说，我们要反人性，“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我今天在给中风卧床的母亲按摩的时候，母亲第三次阻止我按摩她的疼痛穴位，比如肩髎穴、上巨虚穴、膻中穴等等。我说，正因为疼痛，说明有病，不通，如果你拒绝，说明你自己愿意卧床不起。你虽然是我的母亲，但是，按摩、艾灸、泡脚等中医诊疗是一个病人与医生互动的过程，如果你拒绝治疗，说明你有抵制情绪，说明喜欢不疼痛的卧床。你如果要真正实现自由行走，你首先要克服躺平的想法，要鼓足勇气，多走多动，唯有你自己真正投入重启过程，放下一切挂碍，你才能好啊！

蔡崇达写的《皮囊》，他写九十几岁阿太，对于魂灵与肉体的关系，阿太是非常清晰的，正因为有肉体束缚，魂灵才没有自由。所以阿太是毕竟鄙视肉体的。在她女儿葬礼上，家人杀鸡，一刀没有到位，那只鸡脖子里涌着血，在堂屋里走来走去，阿太一把抓住鸡，一把扭断鸡脖子，把鸡摔到地上，说，这不就了结了吗？

同样有一天，阿太自己上房修屋顶，摔了下来，只能卧床，阿太真实体会到了那只鸡的无奈，她的魂灵被这肉体困住了……

我对于皮囊的认知，起于少年时每天中午，边写作业，边听的评书，有《岳飞传》、《说唐》、《明英烈》等等，这些评书里总缺不了牛鼻子老道，这样一个老道一出场，总是先说一句“无量天尊”，还会有一句“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贫道这身“臭皮囊”如何如何……

我反正是不懂这老道在说些什么，中学时候，读金庸先生《笑傲江湖》，任大小姐为了保护令狐冲，杀了不少少林弟子，待少林寺一位高手方生大师将任盈盈制服，又知道令狐冲是华山派隐士风清扬的高徒，方生大师就放了任盈盈和令狐冲，反而主动要求令狐冲跟他去少林寺，拜少林寺方丈方证大师为师，学习少林寺武功秘籍《易筋经》。想想看，几秒钟之前，令狐冲是死路一条，现在遇到方生大师，却又有了生机，只要将任盈盈交给少林寺，自己就可以拜方丈方证大师为师，学得方生大师都没有学过的《易筋经》，治愈自己的不治之症……

但是，令狐冲没有交出任盈盈，方生大师认为令狐冲为任盈盈的色相所迷，他却不知道令狐冲就没有见过任盈盈的面，只知道自己身后的人，是一位慈祥的老婆婆……

（照片：《笑傲江湖》插图，令狐冲，任盈盈）

在这里，转瞬之间，生与死，就是这样，用庄子的话，就是“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

用南怀瑾先生的话来说，“虽然”，但是，“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文字我们很容易懂，当一个东西刚刚生下来，是死亡的开始，当一个东西我们认为他是死亡的时候，活着的另一个生命开始了。所以一般人要修道，尤其禅宗讲了生脱死，你看了《庄子》，很可以了然。当我们一个人的生命刚刚生下来的第一天，不叫做存在，第一天生命已经过去了，“方生”就“方死”，生死是两头的现象，那个能生能死的不在生死上面，与这两头的现象不相干。等于说白昼是黑夜的开始，白昼是黑夜的开始，这是个逻辑思想的问题。我们认为天亮了，认为黑夜里睡着了，夜里看不见了那是你自己被现象骗了。所以，同生命存在一样，“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这也就方生大师为什么要令狐冲拜少林寺方丈方证大师为师，对于生与死，需要令狐冲自己去“证”……

至于地上的少林弟子尸体，方生大师对着他们的臭皮囊，只是念了往生咒，没有去掩埋，于是，走了……

（照片：《笑傲江湖》插图，令狐冲，任我行）

后来，令狐冲向任盈盈的父亲任我行学习了“化功大法”，能够吸取人家的功力来压服自己身体内力，保持一种均衡，但是，这始终是一种对抗。

任我行交给了令狐冲一种治疗心法，但是，这种治疗心法又成为新的毒药！任我行也就是死于自己的化功大法，不是吗？

当令狐冲准备牺牲自己，用炸药炸死任我行，阻止任我行的“一统江湖”，任我行却死于自己的化功大法，这个时候，方证大师出现了，交给了令狐冲《易筋经》，令狐冲是不是向死而生了呢？方死方生。

无论道家、儒家、佛家，既是唯物，又是唯心，既认同魂灵，又认同这个肉体，其实，中医的黄帝内经，更是直接指出来：精神內守，病安从来？

再回到白露这首诗，千百年来，对于这首诗的诠释，政治、仰慕贤者、爱情，不过是阅读者当下的理解，这个理解无非是自己的一面镜子……

所以，蔡崇达的《皮囊》最后一章《火车要向哪里开》，写了自己高中时期第一次坐火车独自旅行，出发的时候 在火车上，透过窗户开着窗外一间一间房子前的人物的喜怒哀乐，这个时候，蔡崇达显然有些恍惚，他飘里车厢，他头顶上那轮圆圆的太阳，变成了橘子……

我想，蔡崇达这个的视野，就是那个橘子的视野，他是他自己的旁观者……

这样的一路旅行，这样的观照，旅行结束时，他写的一首短诗《世界》，就是他对世界的理解——

世界都不大

我可以哪里都不去

我可以在这里

只看着你

直到一切老去

如果说蔡崇达高中的两首诗，还有一些隐喻，那么，在《皮囊》的后记里，蔡崇达就直抒胸臆了，他说，人各有异，这是一种幸运：一个个风格迥异的人，构成了我们所能体会到的丰富的世界。但人本质上又那么一致，这也是一种幸运：如果有心，便能通过这共通的部分，最终看见彼此，温暖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