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本文選自《湖上》第九期——僊砂真味。作者潘敦先生是松蔭藝術的創辦者，雅好收藏，行走于兩岸三地之間，與董橋、白謙慎等先生交游深厚。潘敦先生热爱文人紫砂藝術，收藏了三十余件玉成窯紫砂器物，對紫砂藝術有獨到的見地。受本刊邀請，潘敦先生寫下了一些一關於玉成窯紫砂的猜想。
清光緒 林園 韻石 赧翁款 匏瓜軟提粱壺
民國十九年（1931）一月的《東方雜誌》“中國美術號”專刊上登過一篇《近三百年的書學》，作者是後來做過西泠印社社長的沙孟海先生，文章裏提到書家眾多，其中有一位是浙江慈溪人梅調鼎。沙孟海說，他作品的價值“不但當時沒有人和他抗衡，怕清代二百六十年中也沒有這樣高逸的作品呢？”
清光緒 褎海（心舟）款一粒珠軟提粱壺
梅調鼎，號赧翁，是清末“玉成窯”砂器涉及的人物之一，曾效仿前賢陳曼生寫過不少壺銘，具其名款的砂壺傳世不多，身價不菲。沙孟海八十多年前寫的這段品評近年被重新挖掘，好事者更奉為圭臬，仿佛有此加持，赧翁所銘砂壺從此貴得有理，且理因更貴。
清光緒 山農款 水石方盆
其實作為書家梅調鼎真的不算著名，連沙孟海自己也說“只有上海寧波一方面的人知道他”，沙孟海自己就是鄞縣人，還在慈溪念過書。比地緣更深的關係是師承，沙孟海最初的書法老師裏有一位是錢太希，而錢太希正是梅調鼎最得意的弟子。徒孫在自己的文章裏為太師傅搖旗呐喊也屬常理，外人若以此為准便多少有些著道。江浙一帶的拍場上梅調鼎遺墨時有露面，行情不到赧翁銘款砂壺的零頭，字畫界的行家、藏家當然不會出不起價錢，到底他們比紫砂界的同行更懂書法！
寧波慈溪一代的報刊如今常把慈溪說成“玉成窯”的發源地，而梅調鼎則是“玉成窯”的創製者，雖然對此我不敢苟同，倒也能處之泰然，比起韓國人用“端午節”來申請世界文化遺產的膽魄，這點小事實在不值一提。
清光緒 曼陀華館 褎海款 清供小盆 連盆托
不過事情總該有個真相，“玉成窯”不可能起源於慈溪，就好像“端午節”不可能起源于韓國一樣。慈溪並沒有紫砂藝術的傳統，一種藝術出現在沒有傳統的土壤裏，那必然是由外界引入的。韓國“端午節”的傳統自然是由中國引入，而慈溪“玉成窯”的藝術則理應是由上海引入的。
清光緒 石窗、山農款 棋缽
清末的上海是各類藝術融匯的中心，從數件現有的實物銘文記錄來看，最早在光緒四年（1878），王東石就在上海與人合作“玉成窯”風格的紫砂器物。梅調鼎也曾到過上海，在他女兒嫁給常住上海的慈溪同鄉洪益三後，梅調鼎或許時常在上海小住，並有機緣結識徐三庚、任伯年等一般浙江同鄉，才進而接觸了文人紫砂器物，並逐漸成為參與者。
清光緒 友泉 山農款 扁圓水盆
梅調鼎生於1839年，先有一子，再得一女，女兒嫁于洪益三時是繼室，以此推算梅調鼎約二十五歲上得女，女兒約在二十歲上出嫁，那麼梅調鼎來往上海當是1884年左右，或略早，或略晚，時間都不太會早於1878年，這樣的推測應該離事實不遠。至於梅調鼎何時回到慈溪燒造“玉成窯”，似無線索，不過從慈溪寧波一帶民間所流傳的玉成窯器物來看，凡有紀年款的大都是在光緒丁亥（1887）之後，也許這是一個可參考的時間點，同樣，最後出現的紀年是光緒丁酉（1897），此後不復見有年款的“玉成窯”砂器。
清光緒 苦窳生 東石 公壽款 石銚提粱壺
清光緒 王東石 伴琴 靜斐款 飛鴻延年壺
寫《閑砂輯略》的時候，我所見過的“玉成窯”紫砂器物，包括實物、出版著錄，拍賣著錄和網絡圖片有一百五十件左右，四五年間，所見數量有所增加，接近二百二十件。即使另有一半是未曾露面，或已被毀壞，“玉成窯”出品的總數，應該在五百件以內。就算其中一半以上在慈溪燒造，前後十年，平均每年約三十件，每月不到三件，其燒造規模之小大致可知。
清光緒陳□雅 伯年公壽款 長方格洗
做以上計算的目的只是想說明“玉成窯”並不需要一個窯址，至少不需要傳統意義上的窯址，這種小規模的燒造很可能是流動性的，而即使有一個常駐地來放置小窯爐，以此規模而言，也很難留下遺跡。所以試圖從窯址來考證“玉成窯”的努力，今人大可不必白費。
清光緒 任伯年款斗笠盆
任伯年有沒有參與“玉成窯”是個疑問，《小陽秋》裏寫得很明白，光緒元年（1875）任伯年就做了很多紫砂器物，靈感來自於他用來吸食鴉片的紫砂煙斗。
鄭逸梅先生著《小陽秋》
這些紫砂器後來被任伯年的妻子全部銷毀，罪名是不務正業，任伯年欲辯無辭，只能說“博利或竟勝於丹青也”。受此打擊，數年後任伯年是否還會參與胡公壽、徐三庚、王東石等人發起的這類紫砂創作，大可探討。當然，如果任伯年不親自參與製作，而只提供砂器刻繪所用的畫稿，倒也可能，潤筆自然也是不可少的，文人和藝術家都最需要錢，因為他們謀生的手段很單一。
清光緒 伯年 東石 山農款 桃形洗
“玉成窯”作為文人和藝術家的一種創作，一定會被拿來謀利，無可厚非，作為縣令的陳曼生刻了茶壺都能去賣，憑什麼任伯年、胡公壽、梅調鼎不能呢？
清光緒 心舟 公壽款 長方格洗
寫了這幾段“玉成窯”的八卦，當然不是想貶低這類文人紫砂，只是還它的本真，畢竟私藏的三十多件“玉成窯”將來難免轉手，難免上拍，貶低它們對我沒有半點好處。反之，我也從來不願為了可能得到的好處而給一類器物不恰當的讚譽，甚至“神聖化”這類器物。須知“神聖化”是一切器物毒藥，一旦沾上，器物便活性不在，更喪失了趣味，沒有趣味的器物如同一具蠟像美女，絲毫喚不起你與她親近的興趣。
清光緒 東石 公之 山民款 腰園高盆
清光緒 東石 心舟 艾農款 供盤一對
清光緒 心舟 少複款 書卷硯
本文選自《湖上》第九期——“僊砂真味”
圖片選自潘敦先生 著《閑砂輯略》
（臺灣盈記唐人工藝出版社 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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