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库｜微视频 第二十七话《画家不是画家，是导演》
2008年，我们出了一款笔记本《纸上做戏》，作者是贺友直。老先生今年九十四岁，是公认的连环画大师，代表作有《山乡巨变》、《李双双》、《十五贯》、《朝阳沟》等。
贺友直自画像。
老头九十岁那年，还画了五十余幅老上海市井风情图，我们出为《走街串巷》的小册子。
在那个“大画家画小人书”的年代，可以说，几代人都是看着他的连环画长大的。就在这些我们从小耳濡目染、习以为常的画面中，其实隐藏着画家的巧心思、大门道。
《纸上做戏》便辑录了老人家很多著作中的精华，我觉得对于从事美术、文学创作，以及影视剧创作等文创产业的人，都有非常大的借鉴意义。
什么是“纸上做戏”？这是贺友直的一个观念，指连环画的作者在创作时既是“导演”，又是“演员”，又兼“美工”。所谓意在笔先，是说在下笔之前要做到心中有数。他的体会是于下笔之前，先要酝酿一种“内心视觉”出来，这犹如音乐家上台之前的默奏，导演在场面调试之前眼里浮现出的舞台效果。
《山乡巨变》的第一稿和第三稿
这真的非常了不起。我们不要说他当年画《山乡巨变》几下湖南，在当地住了好几年的时间，几易其稿，最后获大奖的《山乡巨变》事实上是第三稿。个中辛苦我们都不说，我们单说他花的心思。
《山乡巨变》有一个情节，两个男人喝酒，背后是其中一个人的老婆，三个人的戏。贺友直用连续十八幅同样空间、同样人物的画面，但每一幅的表情、动作都不同，把这三个人的戏做足了。这其实就是一个影视剧分镜头的脚本。
贺友直不是科班出身，但我觉得他是天生画连环画的人。他提出画连环画的几个要素，总结有“四小”，即小动物、小孩、小道具、小动作。
我们先看小动物，上图是《朝阳沟》连环画的一幕，女主人公银环的婆婆正在用箩筛面，手打凉棚往远处看，翘首期盼儿媳妇回来。他用什么来表现呢？贺友直画了一只鸡，鸡正在吃婆婆箩里的食物，表现婆婆已经顾不上手里的活计了，只顾着盼她的儿媳妇。
《李双双》中的这组画面也是如此。院子里静悄悄的，桂英和双双在低声谈话，一群麻雀在啄食地上散落的谷子，偶尔有几只扑腾飞起，可又马上落下。整个院子里静得似乎只有麻雀的叽喳声。突然，双双爆发出一阵大笑，麻雀被这意外的声响惊吓得扑扑飞走了。在这组画里，贺友直老先生只用“小动物”麻雀，让双双爽朗泼辣的性格呼之欲出。
我们再看小道具，这两幅图里的“小道具”是笤帚。《朝阳沟》里一开始银环到农村去落户，她妈妈是城里人，追打到农村要把她的女儿抢回去，和银环的公公婆婆发生矛盾。后来银环的妈妈思想转变，她要把女儿送回到公公婆婆家，但是小姑子巧真不知道这样的情节。她一听说嫂子的妈妈要来，她就把笤帚疙瘩藏在身后。她以为只要把笤帚收藏起来，嫂子就可以不用挨打，也只有这样年龄的女孩子才会做出这样天真的举动。“小道具”给巧真这个形象增添了可爱可笑的情趣，也推动了情节的发展。
还有一个更了不起的一个小道具。李双双和她的丈夫喜旺发生矛盾了，喜旺离家出走。出走的男人总是要回来的。他回来向双双承认错误，双双说：“你回来就好，这个家还是欢迎你的。”如何表现“这个家还是欢迎你的”这个意思？贺友直用的是家门钥匙这个“小道具”。李双双抱着他们的女儿，让女儿把家里的钥匙递给了丈夫，孩子的爸爸。贺友直选择了这么一个瞬间，通过每个人的动作表情，把“家里不会开除你的”这个抽象的文学语言，用可视的绘画语言表达出来了。
贺友直所说的“四小”还有一个是“小孩”。这四幅画面，也出自连环画《李双双》。双双去找大凤谈心，一个有耐心，一个不理睬，开始时空气是相当沉闷的，但后来打开心扉，聊了许久。小孩先是磨蹭，后来渐渐睡着了。在这组画里，处理这么一个“小孩儿”的细节，既表现谈话之长，也使人物之间的感情更显得亲近，她们的性格更美了。
最后一个“小”是“小动作”。贺友直画《十五贯》，故事中的娄阿鼠是一个喜欢赌博的泼皮无赖，输得分文皆无，但又特别馋嘴。在江南的巷子里，楼上是赌局，娄阿鼠已经下来了，揣着手，他看到了冒着热气的馄钝，咽着口水。这个小动作既表现了他的落魄处境，也暗藏了谋财害命的动机。
我还特佩服贺友直先生的另一个设置。《十五贯》里苏戍娟离家出走后，她的养父被娄阿鼠害死。但是苏戍娟和她遇到的一个路人熊友兰结伴同行的时候，熊友兰身上恰好也带着十五贯钱，就被乡亲们捉到了公堂，由一贯武断判案的县令过于执审讯这一对年轻人。
贺友直认为，表现这个县令老爷的主观武断、草菅人命，画面上很容易实现。但如何表现“一贯”这个时间概念？
贺友直的办法是：在公堂边上，设计了一个文书老爷。
过于执在端详苏戍娟的面相，还没有进入问话，所以文书老爷也并不着急，但也必须有所准备，就低着头，毫不在意地、慢悠悠地磨着墨。
审问开始了，苏戍娟理由充足地进行分辩，但文书老爷怎么会记申诉人的口供呢？所以他拿起笔又停住了。
他对于过于执的一套主观推理，也觉得十分吃惊。
拷打开始了，他知道在这重刑之下，再硬的汉子，再冤屈的案子，也不得不按照这位知县大人的推理招供的，所以他一面注意着主人的脸色，一面急急地磨墨，准备记录口供了。
苏戍娟经不住重刑，情愿招供，但她没有供过一句罪状，而差人则捏着她的手指等她画押，怎么办？他皱着眉头，急急忙忙把过于执的一套主观推理记录下来。
苏戍娟被带下去，熊友兰被带上来，他又开始百般无聊地挖耳垢了。过于执的问案，就是如此循环重复。在这六幅静止的画面上，只用一个不起眼的角色，就把典型人物的“一贯”做派表现得特别精当。
就在连环画的方寸之地，贺友直做着不只是画家，更是导演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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