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私

记得许多年前初来澳州时有几件印象很深的事，其中之一就是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身体上的和心理上的。澳洲人排队时必须给别人留有空间，不能身体接触，他们也很注重自己的隐私，敢于对爱管闲事的人毫不客气地说“It's none of your business.”- 这不关你的事。在澳洲生活久了我也慢慢学会了这句话，但讲这句话的时候还是远远没有讲另一句多，那就是“It's none of my business.” -这不关我的事。我们都有自己不想人知的往事和经历，不想说的事可以不说，但不要说谎。

 

西方人的生活简单有序，他们办公有时间地点，消遣有假期和场所，一旦下班回家时间和空间则完全属于自己，从不混淆。老板们不会要求员工为公司无薪加班，工作之外他们也不会电话打扰员工，即便有急事不得不电话的时候，老板也通常会先在电话上为自己侵犯了别人的私人时间而致歉。

旅居澳洲这些年，我发现西方人的隐私观与我们中国人的很不相同。举个例子, 一个人去面试新工作时，若被问及年龄婚否及有无孩子在我们看来都是正常的例行公事，可在西方却是人家的隐私，如果应聘人不想说面试主管是不该问的，只能依据应聘人简历上提供的学历和工作经验来揣摩其年龄，至于婚否就不得而知了。所以经常会有这种情况，和某个同事一起共事了许多年到头来不知道他的家庭状况的大有人在。有些在我们中国人眼里是天大隐私的事，在西方人眼里却可以作为朋友之间茶余饭后的谈资。譬如说性，西方人可以在周五下班前随便地对朋友说，这个周末我要和谁出去玩，然后在后面加一句 “I am hoping to get laid this weekend.”意思是我希望这个周末能打上炮。

 

梁实秋曾在他的《生活的艺术》里把隐私说成“阴私”，相信不是笔误。他说有些事虽是人人都做的，但却不可当着人的面前公然做之。“阴私”顾名思义就是理应在阴暗角落而不被人知的的私人的东西。人类从亚当夏娃偷吃伊典园的苹果后就有了羞耻之心，相信从那时开始有了保护自己隐私的念头。最明显的表现可以说是谈恋爱的时候，热恋中的人都非常注重自己的仪表言行，唯恐在爱人面前有不雅之举而导致失去对自己的爱慕。

 

美国电视剧《欲望和都市》里有这样一个情节，女主CARRIE有一次在与男友做爱的时候不小心放了个屁，虽然男友毫不在意地说没关系，但羞愧难当的CARRIE还是马上穿好衣服快速地逃离了那里。本来也没什么嘛，人人都会放屁，何况又不是故意的，但在所爱的人面前我们都会自然而然地努力去做个天使般洁净的人。

还是那个CARRIE，她问女友们，我们女人要和一个男人熟悉到什么程度才会在他公寓的浴室里上大号？这是一个有意思的问题，也许我们可以在恋人面前毫无顾忌地赤身裸体，不分昼夜地床上云雨，然而我们却无法让自己在恋人浴室里随意放松地解手？可见恋爱中人在爱人面前是多么小心翼翼地维护自己的形象啊！我完全能理解CARRIE，因为在热恋的男人面前我和她一样也是出奇的害羞，我宁愿去外面几米外的公厕，也不会用我们睡床边的浴室，如果不得不用身边那个浴室的话，我也会关紧浴室门然后再将水龙头放开，让哗哗的流水声来掩盖自己小解时发出的声音。

 

可能很多人都会不以为然，说那是做给不熟悉的人看的假象，是热恋时的伪装。在一起居家过日子的时候谁还有那么多讲究？正如台湾女作家玄小佛在谈起和导演杨延晋的婚姻时说的那样“婚姻很粗糙，在棉被里放屁，洗完澡穿着内衣裤，彼此的习性一览无遗。婚前甜言蜜语，婚后吃完饭筷子一放，手中只有电视遥控器。”

 

也许大多数人婚后的生活就是这样，夫妻之间上厕所不回避，浴室门大敞着，男人在里面小解，女人在旁边刷牙。在餐桌上吃完后打嗝的，剔牙的，甚至放屁的，谁也不避讳谁，而且谁也不觉得有什么害羞或值得道歉的地方。假如这时你提出异议，别人就会说你，怕什么嘛，都是家里人。这句话听起来让人既喜又悲，我们中国人心里的这个“家里人”仿佛是坚不可摧的，可以抵挡住世上一切的丑恶与龌龊。

 

如果谁想把自己曾珍爱的，曾让你朝思暮想，让你心跳，让你陶醉的这个世上最美好的人也变成“家里人”的话，那就别在意隐私，尽管在他/她面前最大限度地暴露自己，把做人的最起码的尊严丢失殆尽，然后，恭喜你，经过你的不懈“努力”你已经将身边的这个人成功地变成了你的家里人。但是别忘了，他/她从此也就仅仅是家里人而已，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所以也就不要抱怨为什么爱情没有了，激情不再了。

 

其实，注重隐私不仅表现在人的生活小节上，更多的还表现在人的精神空间上。文学泰斗托尔斯泰娶了一个他很爱的，小他十六岁的女人索非亚为妻，但是不管对妻子怎样忠诚与奉献，在四十八年的共同婚姻生活里托尔斯泰一直都为自己保有一份隐私，那就是他的日记 - 那块属于他自己的精神领域。可索非亚却不能理解，为什么做妻子的不能看自己丈夫的日记？难道日记里有什么秘密不成？她为此经常哭闹，日记严重影响了托尔斯泰夫妇的关系，到他的晚年尤甚。有段时间，这个举世闻名的大文豪把日记藏在靴筒里，可还是被索非亚翻了出来，最后他竟然不得不将日记锁进一家银行。

据索非亚自己的文字记载，在她又一次为日记而哭闹的时候，托尔斯泰忍无可忍地大喊道，“我把我的一切都交了出来，财产，作品… 只把日记留给了自己。如果你还要继续折磨我，我就出走！”所以关于托尔斯泰晚年出走虽众说纷纭，但很多人认为，这位年已八十二高龄的文学巨匠离家出走，最后客死在一个小车站上也许正是因为这个日记，托尔斯泰到死都在捍卫自己的隐私权。

 

如今手写日记的已经不多了，可我们还是希望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领域空间，不容他人侵犯，不管这个他人是你爱的伴侣还是爱你的父母。每次回国见到国内的朋友，我会经常听见他们抱怨家里的另一半偷窥他们的手机，很多人都说，事实上并没有秘密，但那种被人监视的感觉让人很难受。

走在大街上我也常见到女人抱着手机对着话筒嗲声嗲气地说“老公，我今天一早去吃了什么，然后做了什么，买了什么，见到了什么人 ... 你都在干嘛呢? 晚上你回不回来吃饭啊? 不回来? 哦那你去哪儿? 干什么去? 跟谁去?...” 没完没了，一点不给自己和对方留有喘息的空间。此情此景作为旁观者的我都会有一种窒息绝望的感觉。

听说有一个叫QQ的东西在国内非常普及，几乎人手一个或几个，也听说在QQ上的人多喜欢隐身。我没有QQ，所以也不能完全理解那份为何隐身还要上线的心态？我猜想隐身为的是自己不被打扰，而上线为的是可以窥视别人。设想在QQ上若每个人都藏在自己灰灰的隐身衣下，一言不发地窥视着别人，岂不是很无聊乏味，又何乐之有呢？

在澳洲像QQ一样流行的网络社交工具应该说非FACEBOOK莫属了。在这里经常能听见孩子们抱怨父母私自进入他们的FACEBOOK个人空间，那些父母不仅仅只是坐观，还喜欢偶尔留上一两句让孩子在朋友们面前感到难堪的评论。有时做父母的也委屈，常听他们说，我们的留言都是积极的充满鼓励的话啊，为何孩子们不喜欢呢？举个例子，像“爸妈真为你骄傲，我们的小公主！”这句话若说给8岁的小女儿就无可厚非，但你若说给30多岁的女儿，尤其在她那帮律师同事们的面前就不合适了。

 

写到这里，让我想起了发生在我两个儿子身上的成长小故事。以前每次送JAMES上学，在校门口他总要给我一个拥抱然后在我脸颊上吻一下说“Bye Mummy”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妈妈，以后我会在家里先和你提前道别好，那你就不用在学校门口亲我了，好么？那时的JAMES才7岁半。还有一次，我见两个小家伙在小声嘀咕着什么，于是把耳朵凑了过去，听见六岁的弟弟问九岁的哥哥，为什么我的小JJ有时会变硬? 哥哥很认真地告诉他，没事，有时我也这样，爸爸说不去碰它就好了。说完两人扭头瞧见我在偷听就一起大声抗议“Mummy! We're talking boy stuff. Please give us some privacy!” 妈妈，我们在讨论男孩子的话题呢，给我们一点空间! 我连忙道歉后走开了。

 

那一刻我心中涌出了伤感与喜悦参半的复杂感情，伤的是我的两个小男孩已经长大，不再是我怀里的小宝贝了。喜的是他们已经开始懂得维护自己的隐私，因为一个懂得维护隐私的人，也是一个知道如何尊重自己和他人的人。

图片来自网络

文字原创摘自澳蓝宝的博客

2011年4月14 写于墨尔本

澳蓝宝，现居澳大利亚，从事古典室内设计已有20余年。擅长英国维多利亚时期风格，她的作品多次荣登澳大利亚家居设计杂志。澳蓝宝喜欢写作和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