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年轻人的聚集地
当陈芸询问比逗众筹餐厅的回报时，众筹发起人给出了这样的答复。一年的时间过去了，对于当时该项目发起人的这句话，陈芸仍记忆犹新。
事情发生在 2015 年底，还在华南师范大学读大四的陈芸接触到了这个众筹项目。
该项目通过向暨南大学、华南师范大学的在校大学生募集资金，并结合一部分社会人士的投资，在附近开设一家西餐厅。餐厅的名字已提前定好，就叫暨华比逗。如果顺利，这将是比逗公司在广州地区依靠众筹方式成立的第五家餐厅。
众所周知，比逗是由华南理工大学的几位学生在 2014 年发起的项目，通过向大学生众筹的方式开设餐厅，并让参与人全程体验创业过程。短短两年间，比逗就迅速在全国拥有十几家门店，并把商业模式拓展到网咖等其他领域。
相比于陈芸的犹豫，李华就显得爽快得多了。一年前，他往暨华比逗里投入了六千块，按照一千块一股的规定，他将在餐厅里拥有六股的股份。
不仅自己投资，李华还十分“仗义”地把暨华比逗的项目介绍给了身边的朋友。“那时候整个朋友圈都是比逗，都在说比逗赚钱了，没有人会怀疑的。”
2016 年 4 月，比逗作为创业典型登上广东省公务员省考试题。同月，比逗项目登上央视二套的《创业英雄汇》节目，一时名声大噪。暨华比逗众筹的时间段，恰好是比逗网络科技有限公司井喷式发展的时期。
但从 2016 年底开始，比逗餐厅却被接连曝出管理混乱、资金流向不明等问题，南都就写过相关的报道。部分门店或勉力支撑，或早已关停。
比逗官网称网咖正在以一月一间的速度扩展
今年 2 月 19 日，暨华比逗召开了第二次股东大会。陈芸和李华就是在那天认识的，他们和其他 12 人以股东代表的身份参加了这次会议。
虽然作为股东代表，但其实在开店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们对于股东的具体名单以及每位股东的出资额一无所知。直到与我们见面的时候，仍无法确定到底有多少位股东参与了比逗此次的众筹项目。
据陈芸和李华回忆，当天的股东大会十分不正规。“没有 PPT，缺乏有价值的文件资料，连签到表都是手写的。”
那天，暨华比逗总负责人突然告知在场股东，暨华比逗亏损严重，众筹所得的 80 余万元现金基本亏空，并欠各种款项合计 70 万元，其中包含比逗总公司投入的资金和股权金。
对于这个结果，在场股东一片哗然。另一位股东代表张伟，追问比逗公司资金支持和所占股份的具体数额，却没有得到正面回应。
在场的比逗公司总负责人只是拍桌子怒叱道：“这位同学，你有没有读过书啊？你的理解能力为什么这么差！”
事实上，突然的亏空和巨额欠款并非无迹可寻。
2015 年 11 月，张伟从朋友处得知暨华比逗众筹的消息，之后他连坐六个小时的大巴车连夜从湛江赶到广州。用他的话说，就是“想做一点事情，参与实打实的创业”。
在所有学生股东的认知里，这是完全属于他们自己的餐厅。因为比逗公司和相关负责人在发起众筹时，表示学生股东可参与餐厅的筹备和运营，并获得实习证明。
然而，当张伟满怀热情地把自己的简历递给暨华比逗负责人和餐饮公司委派的全职店长魏姐时，才知道所谓实习，只是在餐厅里当一名服务员。这是他对比逗项目的第一次失望。
2016 年 11 月初，张伟专程跑了一趟广州，想取回他的专属股东卡。当店里的服务员把一张黄色的成员卡交给张伟，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迫不及待地拍了照片放在朋友圈里。
暨华比逗负责人在看到这条朋友圈后迅速联系了张伟，告诉他，服务员把卡拿错了。张伟只得再次返回餐厅取卡。
然而当他对店里的服务员明确表示“你们拿错卡了”时，服务员却辩称并没有拿错卡，这就是股东卡。一直到负责人亲自打电话给服务员，张伟才拿到一张黑色的，写有“股东尊享卡”的磁卡。
这是张伟对比逗项目第二次心生失望。
张伟的股东卡正面
这一年多里，张伟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一个出了钱的假股东。虽然几经波折，但张伟仍算得上幸运。相较之下，陈芸和李华的经历显得更加滑稽。
当我们让陈芸出示她的股东卡时，陈芸拿出的就是张伟一开始拿到的那张成员卡。而陈芸一直把它当做自己的股东卡小心保存着。
李华更是惊讶地询问陈芸，为什么自己连这张股东卡都没有。李华出资了几个月，但合同上连章都没有盖，暨华比逗的名字也没有填上。
尽管从来没有拿到正确的股东卡，陈芸仍然以这家店的股东身份严格要求自己。向身边朋友推荐暨华比逗，邀请同学、社团去比逗聚会已是常事。
最让她印象深刻的是“鸡骨头风波”，那时，她在微信朋友圈看见有人抱怨餐厅的卫生问题。该同学在比逗就餐时，无意中看到上一桌客人把鸡骨头吐到桌上的盘子里。客人离开后，服务员只是把盘子拿起来擦了一下就放回去了，完全没有进行清洗。
陈芸迅速把这一情况反映到了店里，最终却是以“已经批评教育了服务员”不了了之。
但最让学生股东气愤的是，最初的众筹推送和协议里都清楚地标明，股东以出资额为限承担有限责任，但暨华比逗负责人却说那七十万欠款需要股东承担。
“股东应该履行的义务我们都履行了，钱也都赔完了，为什么还要承担不应由我们承担的责任？”
股东们将矛头指向本该负责运营的学生团队和暨华比逗总负责人，认为其欺瞒股东，在店面资金使用等问题上未告知股东，并征求股东意见。
比逗复杂的层层业务
Steven 是暨华比逗的学生店长，一年来因为忙于暨华比逗的运营而耽误学业，导致多门功课亮红灯，险些延迟毕业。谈到这一年来的“闹剧”，Steven 形容自己是“腹背受敌，进退两难”。
因为与暨华比逗众筹发起人为好友关系，Steven 加入了学生团队，成为了负责人之一。
按照最初的承诺，由比逗网络科技有限公司（后称比逗总公司）提供品牌和技术支持，比逗餐饮管理有限公司（后称比逗餐饮）负责提供菜品和服务人员，而学生团队只负责店面的推广运营。（比逗总公司是比逗餐饮的大股东）
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在餐厅运营的一年多时间里，比逗餐饮逐步把学生团队从餐厅的管理层架空。使得这家宣传着用学生的钱开店，依靠学生团队运营的暨华比逗，完全落入比逗餐饮的掌控之中。
暨华比逗餐厅的前身是 Feeling 餐吧。2015 年 11 月底，众筹已经开始一个月，但学生团队依然没找到合适的开店地址。这时，比逗餐饮的负责人找到学生团队，称他的朋友有一家餐厅经营不善需要转让，可以不收现金，以作价入股的形式投资暨华比逗。
学生团队当时找到的店面都要四十多万，意味着店才刚开起来，几十万就没有了。既然可以不出钱就能拿下店，发起人和学生团队觉得这是一个合算的买卖。
在发起人和学生团队想把 Feeling 餐吧作价入股的事情向股东征集意见，进行信息公开的时候。比逗餐饮的负责人以众筹刚开始，股东没有完全确定，会拖延开店进度为由，让学生团队把这件事情保守在管理层内部。
当时该负责人告诉学生团队，Feeling 餐吧价值 135 万。但事后学生团队私下与 Feeling 餐吧知情人接触，了解到其实比逗餐饮给到他的作价是 80 万，中间存在的数十万的差额不翼而飞。
此时已经到了 2015 年 12 月底，转让和作价协议早已签订。发起人和学生团队迫于开店进度的压力，只能暂时搁置这一问题。
发起人和学生团队以为吃了亏，至少能好好运作店面，但却陆续收到了催款单据。原来 Feeling 餐吧之前拖欠了各项税款和外债数万元没有缴纳，并且没有替暨华比逗办理消防证。
考虑到暨华比逗已经开始运转，关门歇业的损失更大。学生团队只能先从众筹资金中拿钱办下消防证，而 Feeling 餐吧拖欠的税款一直无人缴纳。学生团队多次找到比逗餐饮商讨无果，一直到 2017 年 2 月 19 日的股东大会上，这笔被拖欠的税款已经积累到 10 万元，而这一切最终被算在了暨华比逗的头上。
陈芸的成员卡反面
除了店面转让留下的纠纷，最让学生团队头疼的还是店里的餐饮问题。
最初比逗餐饮承诺所提供的食材价格不会高于市场批发价的百分之十五。因为并不熟悉餐饮业的行情，2016 年 1 月，学生团队咨询了负责餐饮的全职店长魏姐，得到的回复却是“供应价贵的离谱，远远高于市场批发价。”
此后学生团队多次要求比逗餐饮下调供应价格，但比逗餐饮公司迟迟不予回应。直到 Steven 联系上比逗旗下其他餐厅的店长，质疑比逗餐饮的原材料价格问题，比逗餐饮公司才做出让步，称年后调价。
年后，魏姐告知 Steven，虽然账单上的价格有所下调，但供货分量也相应减少，整体价格并未下调甚至略有上涨。比如以前鸡米花是大袋装，调价之后变成了小包装，看起来价格是低了，但同样的净重价格反而更贵了。
“一样价钱的菜，他们提高了价格，我们就只能减量。顾客骂我们偷工减料，来的人越来越少，最后还要被比逗餐饮责怪经营不当。” 最终，全职店长魏姐选择辞职。
关于菜品的问题，学生团队也多次向比逗餐饮公司反映，但并无起色。
第一次反应，比逗餐饮只是调整了菜品的摆盘。而第二次比逗餐饮宣称从台湾请来了厨师研发菜品，Steven 却听其他比逗餐厅的店长说，只是将一款沙拉中的本地生菜更换为一种产自云南的生菜。
讲到这些，Steven 忍不住苦笑起来：“感觉自己被套路了，当初协议上说每三个月更换餐品的。”
并且暨华比逗作为比逗的单店，并没有自己独立的财务。任何股东要求的流水和营收情况，Steven 都要找比逗餐饮的人索要。刚开始开店的时候，报表还是给得很及时，但越到后来就越拖延。Steven 曾多次要求公布明细，但等了三个月也没有结果。
没有流水明细，股东责怪 Steven。同时在比逗餐饮那边，Steven 也成了一个事多的刺头，两边都不讨好。“现在想起来，全都是憋屈两个字。” Steven 说。学生团队没有对菜品、定价和服务的控制权，实质上只是餐厅的一个推广宣传部。偶尔搞搞活动，发一下推文。
2016 年 5 月，学校期末季，学生团队要准备考试，餐厅也进入经营淡季。比逗餐饮负责人建议说，此前龙洞店通过外包实现了盈利。学生团队通过打听，认为该方案可行，但提出要通过股东投票的方式决定。但该负责人以影响外包团队进驻进度为由，再次要求学生团队将消息压在了管理层内部。
2016 年 6 月，暨华比逗被比逗餐饮找来的团队外包。股东被蒙在鼓里，学生团队被架空，比逗餐饮完全接管了暨华比逗。
选址偏僻的比逗紫侠网咖
如果只是暨华比逗一家店出现这种情况，那可能只是个案。但比逗以飞快的速度开店，那些店同时也在以飞快的速度倒闭。
所有比逗的单店中，高州比逗、茂名比逗、龙洞比逗和逸仙比逗，都陆续倒闭。而大学城比逗经营情况一般，白云比逗也在运转停滞的边缘，暨华比逗股东则不得不法律维权。
茂名比逗的一个股东何亮联系到我们，连连摇头，语气肯定地说：“学生嫌贵，白领嫌难吃，这肯是一个亏钱的项目。”
结合何亮的陈述，我们对比暨华比逗的情况发现，比逗单店的发起人大多与比逗总公司存在密切联系，而比逗对于众筹项目发起人并无严格的审核。众筹缺乏第三方平台的监管，都是通过熟人拉熟人的方式，导致所有资金全部掌握在发起人手里。
“比逗公司对于单店的盘剥是非常严重的。” 何亮认为除了商业模式之外，这是比逗旗下各餐厅生意惨淡的主要原因。除了对于菜品、定价和服务的垄断，比逗公司还会通过品牌入股、加盟费等各种名目榨取旗下餐厅的利润。而在这一过程中，比逗公司更存在很大套利的空间。
以暨华比逗为例，合同上写明暨华比逗单店估值 186 万，抛开奖励给学生团队推广运营的 14% 期权，以现金 160 万元入股。但实际通过众筹的方式，只募集了现金 80 余万元（数额一直不明确）。
暨华比逗的显名股东或是股份代持，或是品牌入股，或是折价入股，并没有对暨华比逗进行现金的投资。也就是说，暨华比逗的管理层并没有进行现金投入，就获得了暨华比逗的控制权。
“比逗就是一种以校园名义，创业情怀为壳去圈钱。比逗餐饮用体验创业的名义众筹骗学生小股东的钱，然后比逗总公司又用学生众筹开的店去拿投资人的钱。” 一直到店里全部亏空，张伟才知道登记在案的显名股东里没有一个人为暨华掏了钱，他为此愤愤不平。
而 Steven 也和我们说：“就像一场足球赛，球员和裁判都是比逗的人。学生团队和出资股东就坐在看台上偶尔鼓鼓掌，扔扔香蕉皮。”
他们到现在为止都不知道，暨华比逗到底是谁的餐厅，只知道肯定不是出资股东和学生团队的。
比逗星球只有一周的运营数据
“你说餐厅现在到底是 90 后学生的，还是一群社会人的？” Steven 曾在 2016 年 6 月曾经打电话质问过比逗总公司的一个知情人，X。
X 向我们表示，那段时间比逗单店的经营状况不太好。所以，比逗总公司的前 CEO 杨弘浩希望做出决策，通过比逗总公司贴钱补偿单店的方式，保护利益受损的股东和比逗的总品牌。
但比逗公司里年纪较大，又占有最多股份的社会股东，处于对大学生众筹创业风险的畏惧，最终决定抛弃杨弘浩的创业方案。内部角力失败，CEO 杨弘浩不得不在 2016 年 7 月的时候，主动辞职退出。
“比逗一开始创立起来，其实最大的股东一直都不是学生。” X 向我们透露。虽然一提到比逗就会想起创立五山比逗的学生团队，但其实比逗最初就只是一个社会股东控股，学生参股的公司。
社会股东控股的比逗公司和餐饮公司其实是母子公司。他们想通过开单店，赚取差价的模式实现比逗的盈利。虽然不能成就什么大事业，但至少实际，有钱可赚。这样的想法和比逗学生创业团队想把品牌做大，构建学生创业社区的想法分歧很大。
在 2014 年到 2017 年比逗飞速发展的这三年里，比逗公司早已经完成了一次换血。早先创立五山比逗的学生团队，现在已经只剩下极少数人还留在内部。而就算是留在内部，也处于公司的边缘地位，没有实质的决策权。
另一个关键性的创始人出走时，向 X 说过的一句话是：“我们拿融资是想把比逗做大，但实际上却什么都干不了。董事会里，大家的屁股都坐在不同的位置上。”
而前 CEO 杨弘浩的离职，是比逗公司发展上一个标志性的转折点。这意味着，比逗总公司的早期学生创业团队基本被架空，整个公司的发展进入了社会股东的控制内。
所以不管是暨华比逗，还是其他店的乱状，都只是总公司学生股东和社会股东不停角力的一个缩影。
“那天他冲出来就哭了，东西简单收一下就走了。” X 回忆去年 7 月杨弘浩出走时的情况，不胜唏嘘。
现在，比逗的线下门店仍在通过学生众筹的方式飞速扩张，并有向广东省外蔓延的趋势。
2017 年 2 月 24 日，比逗餐厅落户重庆大学城的消息被媒体报道。在报道中，比逗称：“针对社会上众多众筹模式中存在的账目管理混乱，资金流向不明等状况，比逗餐厅接入自主研发的多股权智能管理平台——‘比逗星球’，实现移动端在线查询经营数据，让每一位众筹者都能细致、全面的了解餐厅的财务状况。”
然而当我们就此询问学生股东时，大多数人表示并不知道“比逗星球”的存在，少部分注册了比逗星球的股东也表示并不知道它的用处。
我们逐一查看受访学生股东的“比逗星球”页面，进入该平台时均直接跳转到了 2016 年 12 月 28 日的明细。通过切换日期发现，能够查看的只是 2016 年 12 月 19 日至 2016 年 12 月 28 日的财务明细，其他时间均没有数据，无法查看。
陈芸曾试图联系参与重庆比逗众筹的学生，劝告其审慎投资。对方却回复称：“我们相信比逗。我们的发起人很负责，不会出现这些情况。”
在每一家比逗的线下门店里，都会出现这样一句醒目的标语“比逗，用众筹来报复平庸。” 如今看来，比逗的算盘，确实并不简单。
* 为了保护当事人，文章所涉及人名均为化名。
作者 编辑 / Frank、马拉拉
音乐 /《Andrew Jasinski - Lighthou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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