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人类两条腿走路以后，作为一个有了更高精神追求的动物，就一刻不停地对世界展开了思索和研究。从最初的小问题，比如哪种树叶可以充饥，哪种小虫子更好吃开始，一直进化到明天会不会下雨，今年收成如何这类高级问题。思维到了这个层次，人就逐渐和一班懵懵懂懂的光屁股猴子拉开了距离。这个差距就在于，人不但学会了思考，而且开始在更大的范围内主动地认识这个世界，改造这个世界了。
在这一过程中，人类掌握了一定的自然规律，也逐渐感受到了自然的伟力。这种巨大的力量使人类产生了无奈和无助，并促使人类进一步地思考：这个世界是怎么产生的，是谁主宰了这个世界——由此也就产生了所谓原始宗教。
宗教是人类社会发展到一定历史阶段出现的一种文化现象，这种原始宗教，又称部族宗教，见于人类社会未开化的阶段，至今我们在世界的某些角落仍然可以看到它的影子。这种原始宗教主要以自然崇拜、精灵崇拜、图腾崇拜或祖先崇拜为主，主要反映了早期人类对自然的初步认识，并没有形成后世宗教那样严密的理论体系。
夏朝人的信仰如何，由于考古资料的空白，我们不得而知。从甲骨文的记载来看，商朝人是崇拜鬼神和祖先的。鬼神是自然的主宰，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因此，和这些神灵沟通，祈求他们的庇护和指示，是商朝人生活的重要内容。于是就产生了一个特殊的职业——巫觋。
我们看看“巫”字的形象，在天地之中，人神之间，一道通天彻地的分隔。沟通鬼神，就是巫觋的功能和作用。巫觋和神鬼沟通的过程，也是人类对自然世界的探索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获取的知识，作为一种财富，在巫觋中流传，这样也造就了人类社会最早的知识阶层。
商人的鬼神信仰，还是属于原始的宗教范畴。商人将那个时代人们无法理解，无法解答的问题，通通抛给了鬼神，巫觋通过解读由甲骨烧灼而随机产生的裂纹来决断。巫觋作为通灵者，更是族群中的知识分子，正是他们一代又一代地努力，才促进了上古时代科学和技术的不断发展，创造出了至今仍让我们惊叹的器物和遗迹，也孕育出了一些至今仍在流传，却被现代人视为神秘或荒诞的东西，例如阴阳五行，例如祝由之术。
在和鬼神打了一次又一次的交道之后，对于这个神秘莫测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是站立在云端俯视大地的神仙，还是躲在暗夜中青面獠牙的怪兽，肯定有聪明人心里犯起了嘀咕。不过，公开提出质疑的，却是帮助周朝打下天下的姜太公。这起著名的“推蓍蹈龟”事件发生在周武王兴兵伐纣的时候。那个时候，祭祀和打仗都是国家最重要的事情，都需要占卜。邪门的事情是，不管是用龟卜的方法还是占卦的方法，结果都是不吉。尽管周武王也属于聪明人的一类，但是明目张胆地违抗鬼神的旨意，武王也不敢这样办（当然，不能排除这件事情是由于部族内部的人利用掌控的巫觋，来表达反对意见）。在这个进退两难的时候，姜太公站了出来，掀了桌子，将占卜用的龟壳和蓍草踩在脚下，说：这些是扯淡，不用听它的。该出兵就出兵（语言大意如此）。既然，有人戳破了这层窗户纸，武王也就不用藏着掖着了。于是武王下令发兵，并最终取得了胜利。
这一故事说明，至少在商朝末年，就有一些聪明人人开始质疑鬼神的信仰了。在这些人的眼里，鬼神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令人畏惧的偶像，只不过是自然界一种神秘莫测力量的代名词。所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装神弄鬼是糊弄老百姓的手段，聪明和智慧的人通过一定的努力，是可以认识它，掌握它，利用它的。
西周建立后，姜子牙分封在齐。在那个时候，山东这个地方还是一个不毛之地，姜子牙这位民间传说中主管众神的大仙，果然才能了得，没过多长时间，就把这个地方弄得富庶一方，到了春秋战国时期，齐国更是成了诸子百家的汇聚之地，也是学术思想最为活跃的地方，更是孕育出许多神仙方士的乐土。这些方士信奉神仙的存在，并把修仙得道作为人生追求的目标。但是他们信奉的神仙不再是人们俯首膜拜的对象，而是人人通过努力都可以获得的成果。从这个意义上讲，这些方士都是古代的科学家，只不过他们科学仪器不是别的什么，而是他们自己的身体。这一派人被称为黄老之士，是后世中国道教的先驱。这一切无疑和姜子牙的影响是密不可分的。
正因为有了诸如姜子牙这类的先知先觉者，自周朝建立之初，统治者就开始有意识地把文化和信仰（也就是现代人常说的意识形态）塑造为统治的工具，开启了所谓的的“教化”功能。为了能彻底地取商而代之，周建立了一整套涵盖政治、经济和文化的全新制度。在文化方面，周人弱化了商人的鬼神崇拜，将自己部族的原有的对天的认识改造为对天的信仰，并用国家的力量加以推广普及。
周文化中的天不是自然界中与地相对应的天，指的是自然世界背后的那个神秘力量。在周人看来，这个神秘力量推动了日月的运行，影响了朝代的更迭，决定了人的祸福寿夭。这种信仰影响了后世几千年，是历代皇帝自称为天子的“天”，是汉儒笔下天人合一的“天”，是揭竿而起的草莽替天行道的“天”，一直到现在，它仍存在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从人们口头禅中“我的天”，到上了年纪人常念叨的“老天爷”，都可以体会到。
在周人的眼中，天是人间制度和秩序的制定和执行者，也是人类应当尊敬的官长和师长。对于天，人们不但要崇敬和服从，更需要去学习和效法。周人比照天的所谓德行，建立了一整套礼乐制度，成为上至天子，下至庶民的行为准则。在周人看来，只有遵照礼法，修德积福，才能得到天的垂青和眷顾，反之，则会遭到天的抛弃和惩罚。
和商人的鬼神崇拜相比，周人对天的信仰，从人的精神层面上讲，无疑有了明显的进步。高高在上的鬼神，人类是无法认识和掌握的，人们所能做的，只有用各种办法和他们沟通，获得他们的旨意。而天则不同，虽然仍未脱去神格化的特征，依然是人们信仰的偶像，但是这个天，不再是神鬼莫测的东西，在神格化的背后，同时具有自然化的属性。日月的运行，四时的更迭，都是“天”的作为，人们可以这些去观察和了解它，进一步去学习它，效法它。孔子曾经发出的感叹：“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所表达的正是这种思想。
其实这种变化，可以从商周两代不同的占卜方式上体现出来。正因为天是可以观察和认识的，因此周人手中的占卜工具，就由裂纹变化无常的龟骨，变成了有着严格象数演变规律的易卦。而有着严格象数演变规律的易卦，正是古人仰观天文，俯察地理后的结果，也就成为了周人与天沟通的工具。正是在与天的一次次对话过程中，古人的智慧得到了一步步开发，对于天的认识一步步深入，天的神秘光环被一层层去除，最终被还原成自然属性的天。
这一变化发生在春秋战国时期。礼崩乐坏造成的制度破坏，使知识不再为贵族阶层所垄断，民间私学的兴起，使知识得到了传播，民智得到了开发。人们不再受官方正统思想的束缚，有了各种千奇百怪的想法，并有了宣扬和阐述的自由，从而出现了诸子兴起百家争鸣的局面。而诸侯蜂起，群雄争霸的政治格局，也使统治者亟需重塑意识形态，获得文化上的支持，客观上也催生了各种异类学说的产生。
这种制度和思想的混乱局面，正是孔子痛恨的“礼崩乐坏”。终其一生，他一直在为恢复他心目中的周朝礼乐制度而奋斗。岂不知，诸侯蜂起，群雄争霸正是不尊周礼的结果，又有哪个诸侯愿意把枷锁往自己身上套呢。所以他老人家的结局是可想而知的，落得个到处都不遭人待见，惶惶如丧家之犬。
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则是学界翘楚邹衍先生。这位当时最受诸侯各国欢迎的五行家，根据阴阳五行理论，推出了一套五德始终说，将朝代的更迭归结为五行的变化规律。这套新奇的学说可以说是学术和政治的漂亮结合，为当时的形形色色的野心家找到了一个名正言顺攫取权利的高大上的理论支持。因此，邹衍在诸侯各国中大受欢迎。当然，他的热度，不是单纯靠一个五德始终说就炒上去的，他令当时人炫目的本事还有很多。史书上记载，他在燕国就曾经通过吹奏音律的方法，将某个谷地的气候改变过来，由苦寒的不毛之地，变成了五谷丰登的风水宝地。如果书上记载属实的话，那么邹衍还是一个伟大的气象学家和地理学家，尽管他使用的方法在我们看来是那么离奇和怪异。
邹衍没有著作传世，因此我们无法深入了解他的神奇法术。 但是，他这种本领已经超越了和鬼神沟通，获得他们的旨意的阶段，也超越了修德积福，受到上天的垂青的阶段。天，在邹衍心中，已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神衹，而是可以感知，可以认识的对象。以邹衍为代表的聪明智慧者，他们通过自己的不懈探索，已经触到了那个神秘力量的脉搏。
在《道德经》中，老子用他诗歌一样的语言，向我们描述了对那个神秘力量的感悟。“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和邹衍一样，老子也触摸到了那个神秘力量，并将它命名为“道”。
道，是宇宙万物的本源和本体，是自然世界一切力量的来源。但它不是神，不是鬼，不是上帝，也不是人们顶礼膜拜的任何偶像。道，就是一种普普通通的存在，但是又被人熟视无睹，所谓“百姓日用而不知”。道，分道体和道用，道体，不可思，不可议，只能用苍白的语言来做象征性的描述，但是所有的描述其实都是不正确的，这其实也是后世佛家所说的“张嘴开口便是错”。道体，不可思议，但是道用，也就是道所体现出的种种功用，以及通过这些功用所总结出的规律和法则，却可以被人所认识，所了解，进一步为人所用，成为人们手中认识自然，改造自然的利器。这种规律和法则，老子称之为“德”。
道的问题，是人类作为一个能思考，会思考的动物，在吃饱穿暖之后，进一步思考的问题。这个世界的本源到底是什么？这是人类头脑中的终极问题。对于这个问题的不同答案，也是各种哲学和宗教的分界线。 从这个角度讲，任何哲学或宗教讨论的都是一个道的问题，而任何具体科学解决的都是一个德的问题。这也是《易经》上讲的所谓：“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的道理。
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科学家会说是由大爆炸形成的，宗教家会说是上帝的功劳。相比而言，科学家比较谦虚，自认自己的理论只是一种假说，而且会努力地寻找各种数据来证实自己的猜想；而宗教家则比较霸道，信我者得永生，不信，对不起，不要入我的门。其实，在这个问题上，永远不会有一个正确答案，也永远不会有一个正确答案。不管是科学家还是宗教家，平生追求的的终极目标，无非就是得到这个答案的证明，但是就像追求绝对真理一样，这个目标似乎永远没有达到的可能。因此，在这个问题上，信科学家和信宗教家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