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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希腊奥菲斯教的“灵魂”观念及其意义
  希腊哲学的起源与希腊奥林匹斯多神教最成熟的形态:赫西阿德神谱有直接的关系,这是人们早已认识到的。大致从上世纪初开始,西方学者逐渐意识到希腊哲学与希腊宗教的另一大流派:奥菲斯教(Orphicism)亦有某种实质性关系1。人们早已认识到,从毕达哥拉斯到新柏拉图主义的许多重要哲学家如毕达哥拉斯、苏格拉底、柏拉图和所有的新柏拉图主义者,都表现出了对奥菲斯教的灵魂解脱和不朽观念的浓厚兴趣,都接受了这种灵魂不朽观念。但奥菲斯教的灵魂观念与希腊哲学有何实质性关系?就我们所掌握的材料看,西方学者在这方面的认识在具体性深刻性上似有不足。比如英国学者J.Burnet认为,奥菲斯教的一个意义在于它通过毕达哥拉斯而使希腊人产生了哲学是一种神圣的生活方式这一观念2。但毕达哥拉斯的哲学本身:数的哲学,与他的奥菲斯教信仰是否有关系?作者对此未作任何讨论3。在1928年出版的德国哲学史家策勒(E.Zeller)的著作《希腊哲学史纲》第13版中,作者或该著作的修订者指出,奥菲斯教对希腊哲学进程具有深远意义4。作者还指出,柏拉图把奥菲斯教的二元论神秘主义变成哲学的最高原理,将其从一种宗教信仰提高为科学理论5。但柏拉图的理念本身与奥菲斯教是否有关系?作者对此一字未提。

    本文将尝试把西方学者已有的认识推进一步,去考察奥菲斯教的灵魂观念与希腊哲学的核心内容所可能具有的关系,而这首先要求我们对希腊宗教的灵魂观念应有一个较为深刻、具体的把握。

    奥菲斯教的成熟及其开始在希腊世界流行是在公元前7~6世纪,略晚于奥林匹斯多神教。但奥林匹斯多神教已有一种发达的灵魂观念。所谓发达的灵魂观念,是指能够脱离肉体而独立存在的灵魂,并且这种灵魂能始终保持其个体性,不会被某种抽象的实体性东西最终否定、吞噬,如同我们在印度教的最高境界“梵我合一”中所见到的那样。奥林匹斯多神教的主导精神乃是对希腊人丰富多彩活泼自由的人性和现世生活的欢娱、享受,但这个宗教对人死后的去向也有一个说法。希腊人相信,人是肉体与灵魂的结合,人死后,灵魂与肉体分离,肉体灰飞烟散,灵魂则由神祗中的信使和引导者赫耳墨斯(Hermes)引导奔赴冥界6。灵魂所生活的冥界在何处?灵魂在冥界处于何种状态?根据希腊神话的说法,冥界在活人生活的大地之下,其本身有复杂的结构。希腊神话认为,人的灵魂在人死后首先要接受冥界判官的审判,恶者被判罚到大地的最深处:塔塔洛斯(Tartarus)受罚,善者送到一个叫“福岛”或“福地”(the Island of the Blessed)的地方,不善不恶者则在一片大草原上闲荡7

    与同时期的其他宗教相比,奥林匹斯多神教的这种灵魂观念是有值得注意的地方的。这种灵魂观念的一个主要特点是,脱离或丧失肉体的灵魂没有被认为必须或必然要寄身于另一肉体中。我们知道许多宗教都有灵魂观念,比如埃及宗教。一般人认为埃及人的灵魂观念对希腊人有重要影响。其实二者有显著差异。埃及人认为灵魂不能独立存在,它必须寄身于某一人或动物的肉体中,埃及宗教的灵魂轮回观念和埃及人制做、保存木乃伊的传统其缘由就在这里。奥林匹斯多神教的灵魂在肉体死后就栖居在阴间,没有说它会或它必须寄身于某个肉体中。显然,这种灵魂观念与可以独立自在永恒不朽的唯灵论意义的灵魂至少是不矛盾的。

    希腊宗教的灵魂观念的意义是什么呢?在奥林匹斯多神教中,希腊宗教的灵魂观念还不纯粹,在这里我们还难以看出它可能蕴涵的意义。但奥菲斯教却有纯粹的灵魂观念。所谓纯粹的灵魂观念,是说脱离肉体的个体灵魂可以独立自在,永恒不朽,并且在它之外没有任何能够统治、支配它的东西。奥菲斯教相信灵魂轮回。但不管这种灵魂轮回说是从哪来的,这不是奥菲斯教本质的地方,它的本质地方是它的灵魂解脱和不朽说。奥菲斯教认为信仰奥菲斯教,遵奉它的戒律,参加它的祭仪,死后灵魂就可以解脱轮回,成为不朽的神8。不少人认为奥菲斯教的这种灵魂观念与埃及或印度宗教的灵魂观念相似,认为它是从后者那来的。比如罗素认为奥菲斯教教义包括了许多溯源于埃及的东西9,Burnet认为奥菲斯教的信仰和大约同时在印度所流行的信仰有惊人的相似之处10。策勒或策勒著作的修订者则认为奥菲斯教的灵魂观念就来自印度11。我们认为,奥菲斯教灵魂观念的某些方面受到埃及或印度宗教的影响,这是可能的,但它的最根本地方:个体灵魂可以独立自在永恒不朽,这是其他宗教没有的。我们已经说过,埃及宗教没有能够脱离肉体而独立存在的灵魂观念。此外,埃及宗教的灵魂毫无超感性的唯灵论意义,这种灵魂在来世仍过着感性享乐的生活,保证灵魂在来世仍能继续它的感性享乐是埃及人制作、保存木乃伊的目的之一12。奥菲斯教则认为肉体有罪,感性生活有罪,解脱了肉体的灵魂毫无感性生活的内容,完全是唯灵论意义的。印度教有灵魂轮回说,但印度教的最高理想是解脱轮回达到“梵我合一”。“梵”是印度教的最高实体,印度教追求的是让知觉、意识泯灭在“梵”这一抽象实体中,独立自在永恒不朽的个体灵魂是印度教完全没有也不知道的。同印度教类似,佛教也有轮回说和解脱轮回的追求,但不管佛教对解脱的主体如何理解和称呼,佛教的最高境界:解脱,亦是把个体知觉、意识彻底泯灭在佛教的最高实体:涅  中。故可知,奥菲斯教的灵魂观念不可能来自埃及和印度。

    在公元前的古代世界中,除了希腊人、埃及人和印度人外,巴比伦人和波斯人都有某种灵魂观念。巴比伦宗教对灵魂的终局持悲观态度,认为人死后灵魂永远住在往而不返的阴间13,这种灵魂观念与奥菲斯教相去甚远。波斯教也有自己的灵魂观念,它认为所有灵魂的最终结局是进入它所说的与黑暗王国对立并最终战胜了黑暗王国的光明王国14。波斯教的灵魂观念同奥菲斯教的主要区别在于,在波斯教那里,具有自在自为的最高真理性的东西不是个体灵魂,而是在个体灵魂之外的抽象实体:光明神或善神。波斯教把与黑暗或恶相对立的光明或善人格化为它的最高神:阿胡拉·玛兹达。但阿胡拉·玛兹达的人格神形象是表面的,因为它的内容:光明或善只是抽象的普遍物,不是个体性的东西,在光明神之外的个体灵魂本身并不具有最高的真理性,个体灵魂最终所得到的救赎亦即所获得的价值来自在它之外的抽象实体:光明或善。奥菲斯教则相反,它认为解脱了肉体的个体灵魂本身就是不朽的神,就具有最高的价值。以上讨论表明,奥菲斯教的独立自在永恒不朽的个体灵魂观念是它独有的,不可能来自其他任何一个宗教。

    奥菲斯教是人类最早的纯粹的唯灵论宗教,它向我们昭示了希腊人精神中的与人们所熟悉的种种形象、观念完全相反的东西。奥林匹斯多神教歌颂现世生活,对超现世超感性的领域一无所知,奥菲斯教则认为现世生活感性生活有罪,肉体是灵魂的牢狱,人应当努力使灵魂摆脱肉体束缚,超越现世生活摆脱肉体束缚的纯粹的灵魂才是人的正当归宿。奥菲斯教的灵魂观念对希腊人的生活具有何种意义呢?我们知道,奥林匹斯多神教对希腊人的生活是有积极意义的,奥林匹斯多神教中的诸神完全是个体性的人格神,这与希腊的公民政治、与希腊人社会生活所享有的自由是一致的,它既是以希腊公民政治为核心的希腊人社会生活的反映,也是希腊人社会生活的自由所得以产生和维持的最初根据。奥菲斯教否定现世生活,寻求灵魂解脱,它对在希腊化时代之前的希腊人朝气蓬勃的社会生活和理智生活似乎不会有什么影响,不少人就是这样看的。英国学者贝洛赫认为,奥菲斯教始终局限于入教者的狭小圈子里,对于希腊人的生活没有任何影响;只是过了一千年后,奥菲斯教的灵魂观念才在希腊世界获得胜利15。Burnet认为,希腊科学的兴起成功地阻止了奥菲斯教在希腊世界原本可能会导致的不利后果16,策勒或策勒著作的修订者也认为,奥菲斯教与希腊理智生活格格不入,在新柏拉图主义产生前,希腊人的理智生活成功地抵制了它17。事情果真如此吗?否!事实是,奥菲斯教的灵魂观念对于希腊古典哲学有根本性的意义,我们下面就来阐明这一点。

                                                 

    奥菲斯教的灵魂说简单说来是把人的精神区分为感性、自然、现世与超感性超自然超现世这两个领域,认为它们是完全对立的,并认为只有后者才有真理性。超感性的领域应当就是理性的领域,但超自然超现世的领域该如何理解?每个民族每个时代的人的自然观和对现实生活的认识都是不一样的,因此所谓超自然超现世的领域其内涵、意义在每个民族每个时代中也必然是不同的。依黑格尔,古代基督教所希翼的天国,原则上已在近代新教国家中实现了。黑格尔把他的《逻辑学》说成是在创世前的上帝本身的内容18,而作为《逻辑学》所蕴涵的内容的展示、实现的《精神哲学》,其关于法、社会、国家学说的客观精神部分在黑格尔《法哲学原理》中得到了充分阐述。《法哲学原理》讨论的完全是近代新教国家的社会生活内容,这证明在黑格尔看来,近代新教国家就是基督教天国的实现。宗教是民族精神的产物,一个民族的宗教以感性表象的方式所表达的东西与这个民族的社会和精神生活的内容或所蕴涵的内容必然是一致的,不可能不一致。超自然超现世这种术语是宗教表象的语言,我们不应为这种术语所困惑,而应当去把握这种术语所蕴涵的思想内容和精神内涵。在希腊科学和哲学产生前,希腊人的自然观是由直接的感觉经验和对感觉东西的种种感性想象的解释这二者组成的,我们知道后者就是希腊神话。希腊人对现实生活中的法律、伦理法则的认识根本上也归结为基于感性想象和幻想的神话。被认为是法律、伦理法则的创立者的希腊神话的诸神尽管是个体性的人格神,但完全是感性的个体和感性的人格。故可知,表达在奥林匹斯多神教中的希腊人的自然观和对现实生活的认识,从形式上看没有超出感觉和感性想象的水平。

奥菲斯教的脱离肉体而独立自在永恒不朽的灵魂观念向希腊人揭示了一个超越了感觉和感性想象的全新的精神领域。那么,这种灵魂观念所蕴涵的思想内容或精神内涵是什么呢?感性和超感性的区别、对立在很多民族很多时代中都有,比如儒家的“人欲”和“天理”的区别就可说是一种感性和超感性的区别,印度教的“梵”、佛教的“涅  ”在印度人和佛教徒那里都是超感性的东西。显然,在不同时代不同民族那里,超感性这一概念的内涵、意义是有很大差异的。在印度教中,被认为具有最高真理性的超感性东西:“梵”是一个任何知觉和意识在其中都彻底泯灭的完全不可言说的抽象实体。那么,奥菲斯教的脱离肉体而独立自在永恒不朽的灵魂,其内涵可以言说吗?我们可以用概念和思想去理解把握它吗?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在奥菲斯教中已经隐约显露一些了。奥菲斯教教导说,灵魂脱离肉体赴冥府受审途中要经过两口井,一口是记忆之井,一口是遗忘之井,想获得永生不朽的灵魂不可喝遗忘之井的水,必须喝记忆之井的水19。这意味着,解脱肉体永生不朽的灵魂是有清醒意识的,这与东方宗教所追求的最高精神正好相反。奥菲斯教与东方宗教在这方面的对立是不难理解的。如黑格尔所言,东方宗教是不知道个体和否定个体的,客观的区别、差异和理智意识在东方宗教的抽象实体性中都是要否定的20。不难知道,儒教、道教、印度教、佛教在这方面都是如此。希腊精神是个体性精神,希腊诸神都是个体性的人格神,因此在基督教产生前的古代世界中只有希腊人才可能产生真正意义的灵魂观念,因为灵魂只能是个体性的,东方宗教之所以没有且不可能有真正意义的灵魂观念,就是因为东方精神是否定个体的抽象实体性精神。

    但奥菲斯教的不朽灵魂决不仅是一个简单的清醒意识,活人在大部分时候意识都是清醒的,没有清醒意识是不能过文明人生活的,在希腊哲学产生前的希腊人也不例外。奥菲斯教对当时希腊人的生活完全予以否定,认其有罪,而摆脱了这种有清醒意识的现世生活的灵魂却仍是有清醒意识的。那么这种摆脱了七情六欲、摆脱了感觉和基于感觉的一切想象,却仍有清醒意识的个体灵魂,其内容能是什么呢?答案乃是,它就是能够独立自在的纯粹的理性思维,简单说来就是纯粹思维。为了理解这一点,我们首先应当知道,何谓纯粹思维?

    我们知道,在古代,只有希腊、中国和印度独立产生了哲学,因为只有这三个民族对理性思想和思维有所把握和自觉。但中国人和印度人对理性思想的自觉与希腊人有根本差异。中国人和印度人不认为理性思维有独立自在的意义,其表现有二。一是,古代中国和印度人的理智思维没有超越感性世界的束缚,这主要表现在这两个民族的理智意识所运用的概念、范畴上。中国古人的理智思想所运用的范畴是气、生、变易、阴阳、五行(金、木、水、火、土)、天这些与感觉或感性世界密切相关的概念。中国哲学的理、道这两个概念似乎有超越性,其实不然。中国古人的“道”总是与阴阳变易气化流行相联系,“理”则是“天理”,对“理”的认识是理不在事外。即便有少数人似乎主张有先验的“理”,但这个“理”的内容仍是阴阳五行之类,如朱熹所言,“如阴阳五行,错综不失条绪便是理”21、“一阴一阳则是理矣”22。古印度人的理智思维范畴也是如此,如四大(地、火、空、风)、五唯(声、触、色、味、香)、五知根(眼耳鼻舌等)之类。印度人的理智思维有一个特点,即它有大量的心理学范畴,如五蕴(色、受、想、行、识)、八识(眼耳鼻舌识、意识、末那识等)。印度人的理智思维为何具有丰富的心理学范畴,我们不去管它,我们要知道的是,心理体验本质上仍属感觉世界,只不过它是内感官的感受而非通常人所熟知的外感官的感受,故心理学范畴并未超越感觉世界,因此,同中国人一样,印度人的理智思维没有摆脱感觉世界的束缚。

    理性思维在古代中国和印度没有独立自在的意义的第二种表现是,理性思维在这两个民族中完全是从属于种种现世和宗教目的的,如国泰民安、证道解脱、天人合一梵我合一之类。与这一点相联系、亦与古代中国没有摆脱了感觉世界纠缠的纯理智思维范畴这一点相一致的是,为知识而知识的纯科学和纯哲学在古代中国是不存在的。与中国相比,印度似乎有一点纯粹的理智思维,这就是印度的逻辑学。但印度逻辑学从来没有达到彻底超越感觉经验的纯粹性,比如在佛教逻辑:因明最先进的部分:为公元5世纪印度佛教学僧陈那创立的大致相当于亚里士多德三段论的三支论式中,仍然把经验实例:“喻”作为三支论式的一个环节,因此因明学者普遍认为三支论式带有归纳法的痕迹,不是如希腊逻辑学那样的纯粹的演绎逻辑23。再者,印度逻辑学不具有独立自在的意义,它始终依附于以灭绝理智意识、寻求解脱为旨趣的印度教和佛教,它的价值甚至可说主要是为宗教神学服务的。比如为玄奘在印度赢得崇高声誉的他的三支论式论题“真唯识量”,实际是一个神学论题24,日本学者  山雄一则指出,印度正理派逻辑学“是为印度的正统思想服务”的,“是带有浓厚神学性质的应用逻辑学”25。与古代中国、印度的情形完全相反,希腊人认为理性思维具有独立自在的存在和意义,如亚里士多德所言,在自身外别无目的的理智思维是完全自足的,思辨活动是最完美的幸福(《尼各马科伦理学》1177a12~1177b27)。黑格尔也指出,“柏拉图一般地把对于神圣对象(即理性概念。笔者注)的考察当作绝对幸福或幸福生活的本身。……在思想的王国里自由地生活,在古代希腊哲学家看来,是绝对目的的本身”26。理性思维具有独立自在的存在和意义,这不只是希腊人的主观认识,它同时具有客观的意义,希腊纯科学和纯哲学,如欧几里德几何学、阿基米德静力学、柏拉图理念论和亚里士多德本体论,就是这种客观性的表现和产物。   

    以上讨论实际已告诉我们,何谓纯粹思维。纯粹思维就是在理性思维具有独立自在的存在和意义这一前提下的理性思维,柏拉图理念论和亚里士多德本体论就是纯粹思维的典范27

                                               

    纯粹思维,亦即认超越感觉经验的理智思维具有独立自在的存在和意义,这当然不是在柏拉图或亚里士多德那里才开始的,它至少在巴门尼德那里开始的。黑格尔把巴门尼德哲学认作是希腊哲学和整个西方哲学的逻辑开端,就是因为纯粹思维是从那里开始的。学者们公认,巴门尼德的非存在指的是流变不居的感觉世界,他的存在则是为希腊人最早达到的一个独立自在的理性概念。柏拉图的理念也是与感觉世界不相涉的独立自在的理性思想。作为巴门尼德的存在概念和柏拉图理念论的发展和完成的亚里士多德的本体,也是这种意义的东西。亚里士多德的本体,就其作为类或形式来讲,它是与感觉世界毫不相涉的独立自在的理性概念;就其作为个体(物)来讲,它也是与感觉世界完全区别开的,是感觉完全达不到的。康德早就指出,感觉所把握的只是无任何规定的感觉杂多,我们对一个客观对象的认识全部来自思维。客观对象的存在,就其作为现象来说,是作为判断的系词而为认识所把握的,这完全是思维的产物28,而在主观认识之外的事物的存在本身则属于认识达不到的物自体。就是说,不管对事物的存在该如何看待,感觉达不到存在,存在是超感性的东西,这是肯定的。故可知,即便是作为个体(物)的亚里士多德的本体,也是只有理性思维才能把握的。

    我们已经知道,东方哲学对超感性的东西的认识与希腊哲学正好相反。在东方哲学中,超感性的东西不是理性概念或思想,而是不可言说的泯灭理智的抽象实体,如“天”、“道”、“梵”、“涅  ”之类。其实,东方哲学与希腊哲学在对超感性东西的认识上的这一对立,在二者的民族精神宗教精神中已经充分表现出来了,东方哲学与希腊哲学在这方面的区别、对立不过是二者的宗教精神所蕴涵的东西的明白展示罢了。黑格尔有言,东方哲学是宗教哲学,因为东方精神是抽象的实体性精神,而抽象实体就其所具有的抽象普遍性来讲,与抽象概念区别不大29。“天”、“道”、“梵”、“涅  ”既是东方宗教的最高境界也是东方哲学的最高概念,原因就在这里。黑格尔还指出,西方宗教,如希腊宗教,它的神都是个体性的人格神,所以哲学若想用概念去理解它,就有特别的困难30。对奥林匹斯多神教中的个体性的人格神,哲学用什么概念方能把握它,这我们不管。但奥菲斯教的超感性超现世的永生不朽的个体灵魂的内容却不难用概念予以完全的把握。

    奥菲斯教认为肉体有罪,感性生活有罪,解脱了肉体的灵魂就是永生不朽的神,这种神,亦即这种不朽的灵魂与奥林匹斯多神教的个体性的人格神是完全对立的。我们已经知道,奥菲斯教的不朽灵魂具有清醒的意识,但也应当知道,这种灵魂基本不具有人格性,因为它不仅没有感性的肉体生活,也不具有任何情感和意志。显然,这种基本不具有人格性却有清醒意识的超感性的和个体性的不朽灵魂,其内容不多不少,就是,也只能是希腊人本体论意义的——亦即独立自在的——纯粹思维,具体说来,就是从巴门尼德到亚里士多德的希腊本体论哲学。其实,奥菲斯教的不朽灵魂所蕴涵的这一内容实际已被亚里士多德彻底道出了。

    英国学者罗斯指出,“亚里士多德根据第一推动者的非物质本性,排除了它的物理活动,因此认为它只有精神活动,而且仅仅是不依赖于肉体的那种精神活动,即认识。……第一推动者不仅仅是形式和现实性,而且是生命和心灵”31。这个作为超越了一切质料的最高最后的纯形式亦即最高本体的上帝,其生命活动只是思想。“神是赋有生命的,生命就是思想的现实活动”(《形而上学》1072b28~29),并且这个思想只是在思想自身,如罗斯所言,“上帝认识的对象是它自身”(32,这就是亚里士多德所言的,“最高层次的思想,是以至善为对象的思想。理智通过分享思想对象而思想自身。……所以思想和被思想的东西是同一的”(《形而上学》1072b20~23),这一思想思想其自身的纯粹思维乃是“神所永久享到的至福”(《形而上学》1072b27),它是“万古不没的”(《形而上学》1075a12)。故可知,亚里士多德哲学的最高本体,亦即其本身既是唯一的无条件的自在存在又是宇宙的终极因的超越了一切质料的最高最后的纯形式,乃是以自身为对象的独立自在的纯粹思维。但亚里士多德认为这一不朽的神圣的纯粹思维是我们凡人也能享受的(《形而上学》1072b26,《尼各马科伦理学》1178b7~33),就是说,独立自在的纯粹思维是我们凡人所具有的超感性神圣性不朽性的方面。很显然,在亚里士多德这里,奥菲斯教不朽灵魂的内容被完全道出了,这个内容就是亚里士多德本体论的最高概念和最高存在:神圣的独立自在的纯粹思维。

    当然,并非只有亚里士多德哲学才在事实上道出了奥菲斯教不朽灵魂的内容,希腊哲学对奥菲斯教灵魂内容的解答其实在巴门尼德那里就开始了。我们知道,巴门尼德的非存在指的是感性世界,存在则是希腊人达到的第一个超感性的纯理性概念。因此,我们同样可以、也应当把巴门尼德的存在看作是对奥菲斯教不朽灵魂所蕴涵的内容的解答。不难知道,对柏拉图理念论也完全可以这么看。但与亚里士多德思想自身的思想这一最高本体相比,巴门尼德的存在和柏拉图的理念作为对奥菲斯教不朽灵魂所蕴涵的内容的解答是有局限的,不完全的。超感性的灵魂是个体性的,个体性是自己规定自己的自由概念,是绝对的自身关系33。存在概念固然是超感性的纯理性概念,但其意义只是单纯的自在存在,直接看去它没有自身规定这一意义,因此说存在概念是对奥菲斯教不朽灵魂所蕴涵的内容的解答,这一解答只道出了这种灵魂概念的超感性内涵,而没有道出它的个体性内涵。柏拉图的理念也同样存在这一缺陷。柏拉图的理念当然都是超感性的纯理性概念,但它们基本都是被规定的概念,还不是自身规定的概念,这就是黑格尔指出的,柏拉图的理念“缺乏概念的主观性(即个体性。笔者注)”34。但我们知道,亚里士多德的本体概念是从巴门尼德的存在经由柏拉图的理念发展来的,这一发展证明亚里士多德的本体概念原本是蕴涵在巴门尼德的存在和柏拉图的理念中的,因此,从巴门尼德到亚里士多德的希腊本体论哲学的发展,完全可看作是对奥菲斯教不朽灵魂的内涵的一个愈益深刻的揭示过程,这一过程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得到彻底完成。由此,我们证明了,亚里士多德的本体论及从巴门尼德到亚里士多德的希腊本体论哲学的发展,原本已蕴涵在奥菲斯教的灵魂观念中了。

                                               

    本文对奥菲斯教灵魂观念的内涵和意义的揭示,虽说有些令人震惊,但却是无可置疑的。本文虽说没有对该如何理解、把握希腊本体论哲学的内涵、意义这一问题做出正面解答,但它对澄清人们关于希腊哲学的某些困惑是有帮助的。我们知道,希腊哲学的基础和核心是本体论,但这个本体:能够独立自在的客观存在,乃是理性概念和思维。希腊人对理性概念和思维的这种认识是近现代人很难理解的。近现代人认为理性概念和思维只存在于主观意识中,与意识之外的外部对象对立,存在只属于外部对象,这就是近代哲学特有的思维与存在的对立。在近现代的先验哲学产生前,人们常常把理性概念和思维看作是经验心理学意义的东西,比如近代的经验论哲学就是如此。近现代的先验哲学,尤其是胡塞尔现象学则指出,理性概念和思维的首要方面是先验意义的。但对概念和思维的这种先验唯心论的认识仍把其看作是主观的,依这种认识,希腊人对理性思想和思维的认识仍然是不可理解的。黑格尔把理性概念和思维看作是超越了主客观对立的绝对意义的,应当说黑格尔的认识与希腊人最为接近,但由于种种原因黑格尔的认识很难被人理解。

    其实,希腊人对概念和思维具有经验心理学方面的意义这一点实际是知道的,智者派对概念和思维的认识就完全停留在这上面。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反对智者的这种认识,认为理性概念和思维具有独立自在的存在,这才是其首要方面。对希腊人关于理性概念和思维的这一本体论水平的认识到底该如何理解把握?本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本文证明,希腊人认理性概念和思维具有独立自在的存在,其根据存在于在希腊科学和哲学产生前就已发展成熟的希腊的民族精神中。奥菲斯教的不朽灵魂决不是心理学意义的感性的主观的想象、幻想,须知奥菲斯教对心理学意义的感性的主观的种种观念、表象是怎么回事事实上是很清楚的。奥林匹斯多神教中所有的神都可以说是感性想象、幻想的产物,都是感性想象、幻想的东西的人格化,形式上看都是经验心理学意义的东西。奥菲斯教认为否定、超越了感性世界的不朽灵魂能成为神,这在事实上蕴涵着这么一种认识,即认为真正的神超越了一切感性和基于感性想象、幻想的东西,这一认识实际是对奥林匹斯多神教的那些形式上看只是经验心理学意义的东西的神的否定,这表明奥菲斯教的不朽灵魂决不是经验的感性的想象、幻想。这个不朽灵魂其内涵也不能理解为近现代先验唯心主义所理解的先验意义的概念和思维,须知后者所理解的概念和思维不具有真理性,因为客观存在在这种先验意义的概念和思维之外。但在奥菲斯教中,为超感性的不朽灵魂所否定、超越的感性世界形式上看只是感觉和基于感觉的想象、幻想,完全是可灭的,并不具有存在,须知存在是超感性的概念,它实际内在于奥菲斯教的不朽灵魂中,只是有待于后人把它明白地说出来。故可知,在希腊科学和哲学产生前的希腊精神中,真理完全在奥菲斯教的不朽灵魂这里。本文揭示出了奥菲斯教不朽灵魂的内涵和意义,这对我们理解希腊人对理性概念和思维的那一本体论水平的认识应当说是有帮助的。

    本文对澄清现代人依据现代哲学而有的关于希腊哲学的某些错误观念也是有帮助的。按照目前的流行见解,希腊化时代之前的希腊古典哲学不是“主体性”的,它没有近代理性所有的那种主客体对立。说希腊古典哲学不具有近代理性所有的那种主客体对立,这倒不差;但说它不是“主体性”的,这不符合事实。本文证明,希腊古典哲学根源于一种可说是具有某种极端的“主体性”的奥菲斯教,怎么能说它没有“主体性”!故可知,问题不在于希腊古典哲学是不是具有“主体性”,而在于它所具有“主体性”的内涵是什么,这种“主体性”与近代哲学的“主体性”的根本差异是什么。本文把希腊古典哲学的“主体性”的来历追溯到了希腊哲学产生前的唯灵论的奥菲斯教那里,这对我们理解希腊古典哲学的“主体性”应当是有帮助的。

    根据某些现代哲学家对希腊哲学的另一种流行见解,希腊化时代之前的希腊古典哲学被说成是根源于语言,比如海德格尔批判传统形而上学遗忘了“存在”,而他则试图“深入到语言之维,深入到西方传统形而上学的发展的开端的背后,并力图‘在概念的光亮中取回希腊人对存在的原始经验’”35。但本文有力证明,希腊人对存在的原始经验并不是根源于什么语言,而是根源于在希腊科学和哲学产生前的一种希腊传统的唯灵论精神,这才是作为西方传统形而上学的基础和核心的希腊形而上学的根基。认识到这一点,我们同样可以驳斥另一种流行见解,这种见解认为亚里士多德之后的西方哲学是从哲学源头的堕落36,认为希腊化时代之前的希腊古典哲学与其后在西方文化中逐渐占据统治地位的唯灵论精神是对立的,如我们前面提到过的英国学者贝洛赫,他认为只是在奥菲斯教产生千年以后,否定现世的唯灵论精神才被希腊人接受37。本文则证明,与这种说法恰恰相反,希腊古典哲学根源于一种彻底的纯粹的唯灵论精神,这是希腊古典哲学的一个本质特征;这表明,希腊古典哲学与其后由新柏拉图主义和基督教所主导的西方文化有内在的一致性,希腊古典哲学所以能对中古唯灵论的基督教文化和近代西方主体性的理性文化做出实质性贡献,这不是偶然的,这在希腊古典哲学那里是有内在根据的。

    以上讨论对我们客观看待现代哲学或许会有所启示。我们不否认现代哲学有其自身的价值、意义,不否认某些现代哲学对我们理解古代哲学是有帮助的,比如为不少人意识到的胡塞尔现象学对我们理解柏拉图理念论的意义。但我们也应清楚,现代西方哲学有它的先天缺陷,应当说,理解历史、哲学史和古代哲学并非现代哲学所长。本文是对黑格尔之认宗教与哲学具有同一性这一认识的真理性的一个展示和证明,它也是对黑格尔哲学本身的价值、威力和真理性的一个展示。就此来讲,本文或许能够启示我们,在理解哲学史和古代哲学方面,我们还是应当回到黑格尔。

(本文载于拙著《论黑格尔的中国文化观》,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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