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

  好多年没有去过塔子村了，尽管那村子跟我老家属于同一个乡，但没事我一般都不会去那边。

  第一次去塔子村，是初二那年，同桌穆成打蓝球手摔断了，我独自一人从家里拿些补品去看他，我清楚的记得那是一个周六的上午，我问了好几个路人才找到他家的。

  那天，我到他们家时，已经半上午了，他还在躺在床上没起来。看到我来了，喜不能禁，忙着问我班里的新闻，我跟他讲了好多，还把课上我做的笔记也抄了一份单独送给他。后来他妈妈跟我说，我去的那天是他最近一段时间最开心的日子。我跟他聊一个多小时的天，他心里的阴霾少了很多。

    穆成很英俊，为人坦荡大方，但也有极痞的一面，在班上跟不少男生都拳头相向过。我刚跟他同桌时，还有点担心会不会受他霸凌，到后来我才发现是我多想了，他极痞的那些习性在我面前从没有显露过，我看到的只是他善的一面。我当然很希望他早一点返校，然而，他终究是失约了，——因为旷课时间太长，他妈妈担心他跟不上，就直接让他留级到了下一届。

     这后来，我们再见面的日子就少了。可幸运的是，我在大学快毕业时，又遇到他了。他的学校在我学校隔壁，我们是在两所学校中间的一条小吃街上偶然碰到的。

      那校园最末的时光，尽管我们都很忙，但还是小聚了几次，彼此也觉得当初的情谊还是在的，直到工作依然还保持着联络。

      他结婚的时候，我特意赶回去参加了他的婚礼，他感激我不尽，说事先答应他一定会来的十几个同学，到最终就只我一个人来了，其他的都放了鸽子。

    往后的日子，因为他的新家离乡里车站不远，我年年回去，只要时间上来得及，尽管他没回，我也会顺路去看看他爸妈，这种情况，直到四年后，他们家再一次搬家才没了延续。他自己在外面大城市过起了房奴的生活，回来得也更少了。

   一眨眼，十二年过去了。这中间我们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渐渐联系也少了。有时候他中间偶尔回老家一趟，都会斩钉截铁地先告知我说“今年回去，一定要去看看叔叔阿姨（指我的爸妈）”，我第一次听到这话时感动不已，第二次听到这话，就笑笑，第三次听到这话时就直接无感了，到第四次，我只好跟他逢场作戏，他还没开口，我就要先把感谢的话说在前头：“多谢兄弟关照，何必这么客气！”，——然后迅速转移话题。我至今也没搞懂一个人何以能在“说空话”这个把戏上玩儿得如此执着，居然百遍不厌！

   这一次回去，本也没打算见他，这几年我们早已渐行渐远，不再是同一种气味的人了，以此我觉得也没必要再去强扭着维持那早已变质的旧情。只是他的借口让我无法拒绝：“兄弟，我又结婚了（第二段婚姻），别的同学我都懒得通知了，鉴于上次的经历，第一个我要盛情邀请的嘉宾，必须是兄弟。”

   我到他家看到他时，他正忙得不可开交，他爸爸还在跟他说新丈人家并不比上一个省事，费了他们家不少钱，他也附和着，跟着他爸爸一道咕噜，见我来了，才放下话头，忙跑过来跟我寒暄。

   “哇，长这么——”我本来要说“长这么大了”，想想前些年见一个老同学时就因为这句话被笑话了，于是赶忙改口道：“长这么魁梧了。”——其实，他那不叫“魁梧”，只能叫纯粹的“肥胖”。他笑说我越来越阔气了。

    寒暄期间，他一会儿一个“总”，一个“老板”的叫我，我说还是用以前的称呼好，这样叫都生疏了，他却道：“现在哪能还跟以前一样，我们小人物，一生都成了定局，只有在你身上还能看到无限的光，以后还要靠你多提携，财发大了记得带兄弟一把。”我见他说话如此不堪，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好几层了，不是外在的东西，而是性修的距离。

  接下来，我们又简单聊了一会儿，——尽是些可有可无的人情话。到我把红包亲自递给那收礼的会记时，他们家人才记得给我倒杯茶。记账的那个人数了有一会儿，然后大声报出了我送礼的数目，众人皆惊。穆成此时顺着就对我一通大力宣传，搞了很多虚夸的头衔给我带上，那屋里的人就不再像刚才一样把我只当一个普通闲客来看待了，而是全都聚拢过来，向我谄媚相笑，问七问八的，我实在受不了这种环境，很快就找借口告辞了。

   回去的路上，我才深深的缓过一口气,——身心终于合一了。塔子村在车子的后视镜里越来越小，我一路细想当年第一次来的场景，那时候人们脸上写满的是真诚，淳朴，以及自然而生的热情，而如今，一切都变了，变得让我感觉很不安，我刚才在这里的半个小时，就好像上了一个演戏的舞台，我没有一刻不如履薄冰，生怕自己演不好，好辛苦，好累......

  此时此刻，我油然想起了唐朝大诗人贺知章的那一首《回乡偶书》：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

  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物换星移，人事变迁，可感慨的东西也分好多种，贺知章叹的是春夏秋冬，生老病死的伤逝，而我，则是在悲“明明君在，我还得顾影独尽”。

    

  （注：顾影独尽：本指看着自己的影子独自喝酒，后也有人用它来形容：面对着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心里生出的那种无限苍凉，孤独，悲戚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