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拱宸桥畔福海里 2014-04-06

 文/安峰

  上篇

  男性视角下的福海里

  拱宸桥东到金华路,西至丽水路的“福海里”,是在民国年间仿照上海石库门格局建造的建筑群落,同时也是青楼女子集聚、色情业发达的地带。当年的“逛福海里”,是具有特定含义的一个词汇。

  这天午后,在拱宸桥福海里出现了一个男人,面目清秀而略带忧郁,衣着体面举止斯文。但他来得不是时候:有谁会在午后时分来逛花街柳巷呢?经过一个漫长而迷乱的夜晚和上午的休憩,青楼女子需要梳洗、用膳,她们没有太多心力去对付那个在弄堂口问这问那、充满好奇心的中年男子。老鸨与一班小姐妹关在堂屋里正在“哗啦哗啦”打麻将,只有她那双仿佛下过秋霜一般老于世故的双眼,才有可能大致掂量出此人的身份与来头。

  这天是1932年10月23日,星期天,天色阴晴。那人将当天的行程记入了他的日记:“午前作养吾信,出去游拱宸桥,果然萧条之至,妓女聚居之处,在张大仙庙西边,为福海里。新福海里,有苏帮、扬帮、本帮的三种,本帮者以绍兴、湖州人居多,永兴里永和里亦有妓女,当系二等以下的暗娼……”

  日记的主人,就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著名作家郁达夫先生。他在当地的观察寻访,既是了解民情动向,也是为创作积累素材。

  郁达夫对拱宸桥是不陌生的,1927年1月18日他在上海写就的《清冷的午后》,已经直笔写到了拱宸桥的妓女:延龄路上出售化妆品与妇女杂用品的聚芳号老板与拱宸桥花名“小天王”的妓女纠缠不清的情事,那小老板的情感十分缠绵,“想起了去年也是这样下微雪的夜晚,他和‘小天王’在拱宸桥她的房里烫酒吃猪头肉的情趣”。郁达夫反复强调过一句话,“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所以对于拱宸桥畔色情行当的描写,大部分都应来自他的亲身体验。他笔下的“小天王”,该是福海里轻易不出卖肉体的“长三堂子”,也就是最高等级的妓女。小说里的种种细节都印证着这一判断:那个小老板“一想到小天王房里的那一种温香娇艳的空气,眼前就会昏花起来,鼻子里就会闻到一种特异的香味,耳朵里也会响出胡琴的旋律和小曲儿的歌声来。他若把眼睛一闭,就看得见一张很光亮的铜床,床上面有雪白的毡毯和绯红的被铺着。床前面的五斗柜上摆在那里的描金小钟和花瓶香盒之类,也历历的在他心眼上旋转。”长三堂子一向标榜“卖唱不卖身”,但这里的不卖并非绝对不卖,而是指要经过若干步骤,层层深入地交往,最后才能抵达红烛香罗帐的境界。

  拱宸桥长三堂子待客之道虽无第一手证词,但综合各方信息,可与旧上海规矩相参照,与一般的卖淫嫖娼大异其趣。小宝先生在《吴姬压酒劝客堂》一文中引入了这方面的考据材料:“饭店酒市,欲念方动,便可一纸花符飞去书寓,只要能举出芳名,书寓里的‘先生’就会带着娘姨(现在叫助理)应约而至,喝一杯酒,坐上一坐,收费相当于现在的300元,这是叫堂差;几位客人相约到‘先生’书寓坐坐,送上瓜子香茶,南北果点,‘先生’高兴了,给你唱上一曲,收费总在千元左右,这叫打茶围;做花头,是在‘先生’寓所摆桌请客,一桌的花费3000元以上。在做花头到落相好之间,客人要请几回客,每次要摆几桌酒,并无定规。”所谓“人情已够钱亦够,才能变熟客为恩客,姐儿才肯灭烛留髡”。

  自古以来,中国文人墨客与风尘女子的交往留下很多故事,这种交往除了生理愉悦的部分,更多是精神上的互相慰藉与惺惺相惜的知己之感,文人会沉溺于其中的风雅韵味而丝毫不觉得污秽不洁。古今中外文人都对这一问题有过力求严肃认真的思考。大名鼎鼎的弘一法师在还是世间俗人李叔同的时候,在津沪两地结交的不少风尘女性,也是触动过他难以遏制的诗情。他或作于1905年的《为老妓高翠娥作》充满了怜香惜玉的深切关怀:“残山剩水可怜宵,慢把琴樽慰寂寥,顿老琵琶妥娘曲,红楼暮雨梦南朝。”这条上溯的红线看似散花满地,但是万象同宗,就是超越于肉体之上的精神交流,可以令历代文人不断吟咏。

  民国时期,在拱宸桥福海里,“持证上岗”是对悬牌妓女的基本要求。白色健康证里,有该妓女照片及个人基本信息,还有每月在医院检查身体的健康记录,只要持有这份证件,就表明她是健康的,否则证件会被吊销。据《杭州运河史》记述,那种身体检查并不严格,有部分妓女隐瞒病情,“带病作业”,但至少这一制度是有的,有没有制度是一码事,制度执行严不严格是另一码事。1929年的统计数字是,拱宸桥地区有妓馆223家,妓女434人。当然,这是指办理了合法手续的在册妓女,她们是必须按时缴纳“花捐”的“纳税人”。

  下篇

  1949年以后的福海里

  1949年早春,福海里的姊妹们每天都惦记着邮差上门,为她们送来最新的时政军事要闻,读了报纸赵钱孙李免不了扎堆聊天,谈谈时局的变化。解放军开赴江南已经是迟早的事情,大军驾到,她们的生意肯定关张,是留在故园还是远走他乡?姊妹们各有主张,谁也说服不了谁,但是两方都有各自的道理。正因为想着想着就走了神,有的姊妹“孔凤春”阴窖后清澄透亮的生发油只搽了一半就出了门,也有的把牛角梳忘在了灶台,这都是因为心事重得像秤砣。走和留都不容易呀!小年夜去台湾的豪华“太平轮”走到舟山群岛附近,居然撞了一艘货轮沉没,932人葬身水底。但福海里决意离开的姊妹,还是收拾了金银细软,咬咬牙走了,她们大部分去了台湾,一部分去往香港。

  三十多年后,留居大陆的妓女、老鸨,有的已经“黄土陇中独自眠”,活着的则蛰居家中。这一年丽水路上开出一家劳保茶室,花一角钱买杯茶,有人捧牢茶杯可坐一天。有个苏州籍的早年老鸨,隔三差五喜欢到茶馆泡一泡,找她的老姐妹碰头吃茶。

  苏州老鸨姓祁,时年八十开外,出门一趟对她是个“苦差”,因为她腿脚不便,每次去茶馆都要借助一张齐腰高的高脚木凳稳定重心,扶着凳子一步一挪。她肤色黝黑,脸如皱皮柑,与茶馆里等她到来的白白净净的老姐妹恰成鲜明对比。那老姐妹,是杭州日据时期驻守洋关的日本宪兵队翻译官的干女儿,早年养尊处优的生活与优良的基因,帮她在人老珠黄时多留了几分姿色。

  那年拱宸桥文化站新来的小姑娘,报到前夕常去茶馆坐坐,时间久了当然也对那对老姐妹的历史有所耳闻。看着那对老姐妹交头接耳相谈甚欢,有时也会捻着辫子,托腮沉思:“她们这么老了,为什么还喜欢到茶馆里来凑热闹呢?她们有怎样丰富迷乱的过去呢?”祁老太和那老姐妹发现了小姑娘好奇地扑闪着大眼睛,招手相邀:“来来!姑娘儿过来坐坐。”祁老太到老还一口苏州乡音,闲谈中也免不了以吴侬软语抑扬顿挫地说她的过去:“我们‘长三堂子’,是卖艺不卖身。”

  集中于福海里的“长三堂子”,数量不多,约有一二十家,堪称妓女中色艺出众的头等角色。在部队大院长大、性情单纯的小姑娘,大概勾起了祁老太对早年红颜未褪时的记忆,她拉着姑娘的手,语气有些伤感地说:“姑娘儿,难得倷待吾伲亲热,我好做倷亲婆哉!可惜我珠宝首饰都当脱掼脱呒没了,本来好拔倷几个戒指哩……”祁老太拿起腰间手绢擦擦眼角,“唉,人老珠黄勿值钱,酒盅甩到酒缸边,不像倷,日脚还长哩……”

  娼家留些珠宝在身边原是惯例,既可以对付穷灾荒年,嫁了好人家做起夫妻也是个资本。赠人珠宝首饰,其实是娼家出身的女人对他人极高的礼遇,是她们的待人接物之道。而像日本电影《望乡》里做过南洋妓女的阿崎婆在海滩边扔掉珠宝,和中国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都是对生活灰心懊丧到极点,把希望念想都一并扔掉的表现。年迈体弱终老福海里的娼家,生活起居少不了邻居的帮衬照顾。像“杭一棉”退休职工、块头蛮大做事风风火火的赵阿姨,就把照顾老太,为她们送饭、洗衣、倒马桶变成了她的日常功课。

  这些福海里老鸨、妓女,在解放后大多都经历了妇女教养所改造。浙江档案馆编号为23-8-23的档案,是由杭州市军管委撰写的《筹设杭州市妇女教养所计划书》,这份尘封多年的档案透露了她们解放后的行踪。杭州市军管委于1949年5月杭州解放几天后成立,主任是解放军第三野战军副政委兼第7兵团政委谭震林,副主任谭启龙、汪道涵。该计划书决定以半工半读方式,收容妇女200人,收容对象是:“a、私娼及有不正当行为之妇女;b、无自救能力之穷苦妇女。”职业训练原计划定五项,以训练妇女工作及生产能力为目的,但计划书上涂掉了第五项,只留下会计、缝纫、纺织、针织四项。收容人员的起居工作娱乐时间由所里规定,膳食由所里供应一日三餐(以一粥二饭为原则)。所里计划配备30架缝纫机、50架纺织机、30架针织机,同时还准备配“钢琴或风琴一具”以及篮球、排球、乒乓球等其他文体用具。计划书特别提及可介绍职业给“教养妇女成绩优秀者”,“已达法定结婚年龄而无配偶者可介绍婚姻”。

  另一个在福海里从业过的尹老太,经社区查证,出生于1915年2月19日,1949年嫁给了一个穿四个兜干部制服、表袋上别一支黑杆水笔的报社编辑。丈夫知书达理,待人和气,尹老太自然满心欢喜。遗憾的是两人没有生育,于是商量着要领养一个孩子。正巧有户人家经济困难,想把五岁的孩子送人,精挑细选后,选定了尹老太这一家,收了尹送去的200元钱就把孩子交给尹家,并约定从此不再相见。六七年后,孩子读小学了,上学路上见一个陌生阿姨,等在路边直勾勾盯着他,那眼神看得孩子心里发毛。他三步并两步连忙跑进校门。回家后他把陌生阿姨的事情说给妈妈听,妈妈心里一沉,“呵,讨债的要上门了!”孩子亲生爹娘这时反悔了,想要回孩子。尹老太气不打一处来,据理力争,“我们家里条件比你们要好,跟着我们,能让他少吃苦喔!”几番交涉,孩子留下了,但这事给尹老太留下了伤痕,她恨孩子的亲生爹娘出尔反尔,更恨自己的肚子不争气,自己要是会生,也就不用受腌臜气了!

  1980年孩子成家了,尹老太把市区房子腾出来给了孩子,回到了她熟悉的大运河边,住进了临河的小屋。尹的丈夫在瘫卧九年后走了,尹老太孑然一身,依靠捡拾码头和工厂丢弃的垃圾变卖几个钱维持生计。夏天她靠一架老电风扇度日,冬天用被子裹身在门口捡来的破椅子上晒太阳。早上起来就在门口发煤炉,做够一天的吃食就马上把煤炉灭了,再冷的天也是如此。家里的一个电饭锅,为了省电也不太用。社区成立后,她得到了每月170元的低保补贴,手头有了几个钱,就会买一只小甲鱼拎回家清蒸,或者到附近小饭店炒个“钱江肉丝”改善改善伙食。

  文化干部蔡老师正是在那个时候开始接近尹老太的,如果老太愿意开口讲述她那段一直讳莫如深的经历,那么她就会像日本作家山崎丰子《山打根8号娼馆》里的阿崎婆一样,为后人留下宝贵的史料。但是老太对于蔡的态度是耐人寻味的,她并不拒绝蔡嘘寒问暖,送上营养滋补品和生活用品的好意。当她把吃不完的东西叫媳妇来拿回去时,还有一点扬眉吐气的自豪感。对蔡接近她的动机,尹老太心知肚明,但对那段蔡急于了解的历史,她一直小心翼翼地回避、兜圈子、“打太极”。她愿意说说她与丈夫的恩爱,丈夫因病瘫卧在床,我对他很好,从来没让他吃过苦头。她也愿意说说她的骄傲,她孙子在澳大利亚留学,是个留学生。

  蔡感到了无奈。几次采访后,她说,尹奶奶,你说说过去的事吧!过去?好。

  老太说了,她小时候和妈妈相依为命,从未见过爸爸。她家有一条小木船,在拱宸桥周边靠短途运输为生,偶尔也载人,雇了个船员,男性。收入分为三股,即母亲和她本人分得二股,雇员得一股。但好景不长,自日本人进驻拱宸桥后,一律禁止任何船只下水,她家的小木船就此烂在了岸上,后来也没钱去修理,从此断了这条生路。没有船的日子靠尹老太四处打工养活母女二人。当问及具体做什么的时候,她又含糊不清了,说做什么嘛,什么都做。几次碰壁,蔡决定剑走偏锋,她想也许是同性相斥,换个男性试试或许情况会有改观,于是她请来一名男性摄影师到尹老太用油毡和碎砖搭建的棚屋,为尹老太留影,跟她聊天。

  阴暗狭小的屋子,因为老太常年尿失禁飘荡着不雅的气味,但在一个陈旧破败的小橱上,具有职业敏感的摄影师发现了一束塑料花,一只金发洋娃娃。那是老太捡垃圾时的收获,回家后清洗干净,将它们陈放在橱子上,给小屋增添了一点生气。洋娃娃、塑料花,一个在穷困中的独居老太,要有对生活怎样的热爱和雅兴,才会在一堆垃圾中把它们捡回来放在家中呢?摄影师久久凝视着它们。摄影师让老太说说过去的事。好啊。老太又说了,她结婚后,母亲一人住在拱宸桥。有一天母亲突发急病,倒下去时曾想着用手去抓毛巾架,但没抓到,只在门板上留下了几个抓痕。等尹老太坐51路电车赶到拱宸桥,母亲已经离世。

  你们还想听什么?

  摄影师与蔡面面相觑,终于也无功而返。

  福海里那段经历,带给老太的是永远的痛么?是难以结痂的伤口么?从她闪烁其词的片言只语中,那意思似乎也不尽然。但蔡老师已经无力追问了,不仅感到了疲惫,更感到了某种残忍。

  留在蔡老师记忆里的,是老太破败小橱上清洗干净的塑料花、洋娃娃,那里显示着挥之不去的家的气息以及青楼女子渴望的一缕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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