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祖屋”

祖屋

黄志坚 

记忆中，父亲对祖屋情感深厚。

我常被人问到：'你老家在哪里？有无祖屋？'我一下子就愣住了。

'知道不，老家是你阿爸乡下的地方。'

'是你祖宗的老屋。'

接着，我就疯跑去问父亲。父亲这时会微笑着说：'祖屋，跟这里的客家围龙屋差不多。等到你有锄头柄那么高，带你去看看。'

我心里踏实了，问：'是真的吗？'父亲就很认真地点点头。

看祖屋，是我一直盼望的事。

令我沮丧的是，长到锄头柄那么高的时候，正在文革，父亲是走资派。以后我上山下乡，也没机会。待到父亲重新工作，我在谈恋爱结婚。说到回老家的话题，父亲总是一笑置之，淡淡地说：'等你的孩子大了吧。'

没有回过老家，尤其是在地域文化有市场的环境里，好像踫上老乡话题少了，没有那么亲近。

在异地的日子，最为冷清的时光是春节。当地人张光偶尔热闹，阖家融融之时，我家往来的人不多。大年三十，也就是备年夜饭，就是过年了。

到了1983年初，父亲要离休了。父亲说，快乐回老家。这时，我工龄已近十年，我兴奋地说：'我跟你一起回老家！'父亲笑着说：'那么容易？你有一家大小，怎么调回去！'

2005年9月3日，是抗战胜利60周年纪念日，父亲将收到国家颁发的纪念章，与其原有的主要奖章挂在胸前的照片。

第一行从左至右：

1、抗日独立自由奖章（含金，004893号，国家1955年颁发）

2、抗战胜利六十周年纪念章（含金，国家2005年颁发）

3、解放战争胜利奖章（含金，88777号，国家1955年颁发）

第二行从左到右：

1、解放华中南奖章（中南军政委员会1951年颁发）

2、抗美援朝奖章（全国人民慰问团1954年颁发）

3、东江纵队50周年纪念章（广东省1992年颁发）

其他包括东纵北撤纪念章、粵赣湘边纵纪念章和优秀共产党员奖章等，不一一列举。

二

时间过得真快，1983秋天父亲办理手续离休。那年政策，父亲可以领䃼助费回老家盖房子。

父亲忐忑不安地要回老家看看。经过一番筹备计划，我跟父亲回老家。

要回老家了，天是蓝的，树是绿的，花是香的，连风都是温柔的，我的心情好极了。

临行时，父亲告诉我，他1943年3月在老家参加革命，山高林密，只有小路。解放后，与母亲结婚，回家乡自己扛着行李，坐船搭车走山路全有，家乡还在用煤油灯。

父亲说，以后工作调动离老家越来越远，没有回去过几次。也不知道变得怎么样？

然而，我感觉父亲回老家后还是出乎他的意料。回到老家，原以为要到镇上住旅店，可是，宗亲留住我们。祖屋已经租出去，新盖的房子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还有电视香茶。

从宗亲们的口中得知，以前的边防道路改造成国道，从国道上修村道可以到祖屋。改革开放，农民有钱做新房，原先窄小的祖屋，住外来人。

那天晩上，父亲与宗亲畅谈未来，聊了一夜。第二天，父亲郑重地告诉我，他不回老家做房，住当地政府安置房。原来期望在老家盖房子，有了私产的想法就此消失殆尽了。

父亲说：老家的医院不行。

我缄默了许久，表示了认同。

以后，父亲住进了异地离休干部统一安排的房子。

父亲说，附近有条件好的医院。

我看到父亲很满意，心里也是乐滋滋的。

毕竟，父亲晚年有窝。再怎么着，也是安定下来了。

三

关于祖屋，我已经粗略知道，就是明末清初的'一进三厅两厢一围'老宅。要说特色，祖屋的一端筑有碉楼。父亲告诉我，祖父仅有一间在上堂的房子，他就出生在这间房里。父亲参加革命后，伯父住这间房。

后来，伯父又买了邻近二间房，全家居住。以前，父亲回老家，要借宗亲的房住。记得房里有咸菜坛子，通风不好，味道挺大。

父亲还说了我哥的故事。

父亲又一次回家，带着约摸二岁的我哥。我哥跑到依山后排的弧型围龙屋，很好奇大母鸡带着一群小雏鸡。斜坡的空地上，放着空咸菜坛子晒太阳。我哥碰上了坛子，坛子滾落屋檐下的排水沟砰地碎了。我哥抓到一只小雏鸡，小雏鸡挣扎，便用双手合拢握着。一会儿，小雏鸡垂下了眼睛。

稚嫩的我哥，一直成为宗亲们的笑料谈资。

近年来，宗亲们即便用'匪夷所思'也无法形容抢建房子的狂热。开始，违建只是'握手楼''亲吻楼'，随着外来人增加，租房成了主要收入，情况变化了。祖屋，起初宗亲集资维护，但收益不高。祖屋破败不堪不能拆也不能建，个别人就有歪主意。几乎一夜之间，两边厢房'搭肩勾背'；靠山的围龙屋开口，又有了新的'高度'；大门口前的池塘缩水；更别说在旁的水井，它早已不见踪影。老宅周边也是一番新景象，一条高速公路横在门前，村道硬化路面，成为市政道路，不远处又増加了交通枢纽道路。

父亲对无序的发展很失望。如果认为他仅看重那间祖屋，就小看这个打过战役、战斗一百多次，司（局）级离休待遇、还享受副省（部）长级医药待遇的老兵。他不在乎那一间房子。

父亲说：'祖屋，它是文物啊！'

四

那天，父亲给我讲了很多，我坐在旁边听着。

父亲说，我有二件事还挂念着：其一，现流行说东江纵队是1943年12月2日文献记载成立日，为建队纪念日，不妥；实际上，党派曾生司令员等，1938年初，在东江流域建立武装部队，名称多改，直到后来叫东江纵队，并在1946年6月30日北撤山东烟台，成为华东野战军两广纵队的主力；从历史来看，党是1927年8月1日成立红军，以后也曾改名，1948年才叫解放军，但是，建军节定为'八一'；老战友都说：东纵历史应从1938年创建起算！

父亲喝了一口茶，接着往下说，其二，祖屋。父亲指着我：老家不是你出生的血地，也不是居住地，但她伴随着你的生命。

父亲说：'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我的根在何处？'一个人，无论在什么地方，不管漂泊多远，这些都是他关心的，甚至是魂牵梦绕的，因为那里有亲人、血脉、深根。

父亲说：'我庆幸祖屋的存在。如果没有祖屋，我去哪儿寻根问祖？这种寻根意识，强化着中华民族的认同感、向心力和凝聚力；我常在想，客家黄氏迁入这里已有300多年了，一个姓氏的繁衍生息，一个家族的兴衰聚散，记载着先人们的创业历程，打着时代的烙印，折射出历史文化的鲜亮。这里有喜有忧，有经验总结，有血泪教训；这是活生生的历史，不带虚伪和矫饰，也没有任何功利色彩。'

说那些话时，我看见父亲湿润的眼睛。

父亲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嘴巴有些哆嗦。父亲说，希望祖宗业在你们这一代人传下去啊！

这时，我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原来，父亲爱着这一片天空、土地如此深沉。

祖屋，在深圳市坪山区西坑村，大门口四个大字：黄氏宗祠。坪山是革命老区，现在，祖屋已经立碑成为重点文物保护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