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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港》作品︱秋天的告别作者/甫跃辉

秋天的告别



镇人民医院大院。

阳光耀眼,空气里弥漫消毒水的气息。

白瓷砖花坛。鬼针草和蒲公英竞相生长。几枝大红月季探头探脑。

十几个病人穿着条纹病号服,神色木然,面无表情地围成一圈。中间有吉他的声音,叮叮咚咚。弹吉他的小伙子二十多岁。吉他在他怀中反射着阳光。他的歌声很轻,喉结不易察觉地蠕动。五六年后,我拥有吉他时,已经记不大清楚他的样子。残存的印象是,长发,白皙,脸颊隐约可见弯曲的淡蓝血管,经常戴墨镜。我在医院玩耍时,曾看到年轻的女护士们头靠头悄声说他,吃吃地笑,脸颊飞过片片桃红。

他每周末到医院。不知道得的什么病。

他和医院里碰到的每一个人打招呼,脸上浮着笑意。

我远远地站着。爸爸不让我和他说话。

他笑笑地瞅着我。

“你想学吗?我教你。”

我想起年轻护士们桃红的脸。

“哪个要你教?!”

他的笑紧紧绷在脸上。

“哈哈哈,”他低下头拨弄吉他。

叮叮咚咚。叮叮咚咚。

我飞奔回家,在半山坡的医院家属区门口,朝山下望,他背着吉他,慢慢走出医院大门。几个小孩在他身前身后跑,高声尖叫。

第二年春天,镇外柏油公路,又见到他。

我骑单车,他也骑单车,迎面碰上时,他扭头看我。

“你要相信我的话!”

我一时慌了手脚,跨下单车,回头看,他骑远了。

他要我相信什么话呢?

两个星期后的一天夜里,听客人和爸爸聊天。

“他是真想死。先用吉他的弦勒脖子,缠了两大圈,又朝肚子捅了两刀……”

我刚参加完小升初考试,整个漫长的假期,我都没出门。


初中离镇子有一公里多。从学前班到小学,我一直呆在镇上。真够厌烦的。街面是土路,晴天灰很厚,下雨天泥泞得会陷住鞋子。街边小摊林立,每逢集市,吵闹不休。还有牛马猪羊,粪便的气味久久不散。从医院家属区到小学,总得穿过街道。街上很多人认识我爸我妈。我爸是镇医院副院长,我妈是镇长秘书——有人说,以后她能当镇长。走在街上,不时有人喊我。我不理他们。他们仍然笑着,嘴里念叨,这孩子。上初中挺好,我可以避开街道,从家属区后门走,经过一大片农田到学校去。冬天一过,油菜花都开了。我喜欢在油菜花里走。

上初中不久,美术老师发现,我写的字不错。

他让我们写毛笔字。他在讲台上翻看画册,喝茶,抽烟,一句话不说。他三十岁不到,瘦高,长发,白脸,不戴眼镜,不时眯缝了眼,往教室里扫一圈,窃窃私语便被他的目光打扫干净了。他让我想到一个人,在哪儿见过呢?苦思许久,不禁恍然。我想象了一下他背着吉他的样子。半小时后,他站起来,小老头儿似的背着手,在教室里巡视。

在我身边站住了。

他扭过我桌上的本子,看几眼,又翻到前面几页。

“把你的名字写给我看看?”

我划拉几笔:屠——元——犀——

“名字挺好的。”他笑笑,“你得从楷书或隶书练起。”

我没听他的。

很多事注定让人后悔。这是其中之一。

他不让我喊老师,让喊名字,他姓啊,叫阿龙。又说我可以到他屋里看书。那间十多平米的小屋在教师宿舍二楼最南端,窗户朝西。床下一张特大号书桌,桌边有床,床头有立柜。没书架,书都顺墙堆地上。我从未见到过这么多书。阿龙盘腿坐书堆里,他让我随便。我也坐书堆里,触手是灰,轻轻一拍,就腾起一团灰,在窗户射进的光柱里舞动。他浑不介意,我也装作不介意。大多是美术方面的书,大开本,铜版纸,很多图,有些图片看得我热血贲张。我频频咽唾沫,偷眼看他,他垂头扎进书里了。

阿龙沉默,严肃,遇到高兴的事儿,也笑,眼里闪现狡黠的光。

全校的美术课有一半是他教的,但他经常旷课,校长也不说什么。他大都窝在屋里,白天看书,晚上画画。我没见过他画画。他说,画画时不喜欢旁边有人。

初二上学期,好久没见到他。他的课,成了自修,不久,就被班主任霸占了。我几次去找他,门都关着。敲门,也没人应。这天,总算听到声音。他开门,揉着眼睛,打着呵欠,也不和我说话,转身找烟。烟灰缸里黑乎乎的,尽是被茶水浇湿的烟灰。

“在画画?”我看到书桌上一堆颜料。

“昨晚刚画完。”他朝床上指指。

一大张宣纸铺满他的床,还有一大半拖到地上。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宣纸。他告诉我,是一丈八尺的。宣纸上的色彩浓烈,或阴暗,或明亮。众多人物、动物纠缠在一起,或静雅或狰狞的面目和躯体,在沉寂里爆发出巨大的声响。震耳欲聋,眼花缭乱。

“你觉得怎样?”

“我不知道……”

下午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屋,屋里灰蒙蒙的。他的脸色苍白,脸颊隐约可见淡蓝血管。他朝画走两步,又退后两步。他眼睛血红,眯缝着。

“把画拿到走廊上,晒晒太阳。”

画幅有近三米宽,我大张开手臂,仍然只能让它的两边耷拉着。画掀开,才看到床上没有床垫。他倒退着朝门走去,我接连踩到好几本书,回头看书堆,发现中间有个大坑。就在这一瞬间,手中的画,已从离我两米左右的地方撕裂了。

“阿老师……”

“没事……”他站立着,光从他身后射进来。

“我不是故意的……”

他朝我走了两步,画亸到地上。

我愧疚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忽然,画团到他手上,撕裂,又撕裂。

宣纸上的色彩旋转,跃动,怒放,纷纷扬扬。

“没事,真没事啊……”他疯了。

我们煮面吃。阿龙狼吞虎咽,呼哧呼哧,满头大汗。我一个劲儿说抱歉的话。他一句话不说。吃完面条,他长吁一口气,脸上有了血色。回到屋里,他在床上一歪,呼声顿起。他睁开眼,眼里已经是另一个黄昏。他的眼睛缓慢地动着,看到书堆里的我。

我正在看他推荐给我的书,茨维塔耶娃的诗集。我翻到的这一页上,阿赫玛托娃神情忧郁,看得我也跟着忧郁起来。

“你想学画画吗?”他从床上坐起。


像这样细细地听,如河口

凝神倾听自己的源头。

像这样深深地嗅.嗅一朵

小花.直到知觉化为乌有。

像这样,在蔚蓝的空气里

溶进了无底的渴望。

像这样,在床单的蔚蓝里

孩子遥望记忆的远方。

像这样.莲花般的少年

默默体验血的温泉。

……就像这样,与爱情相恋

就像这样,落入深渊。[1]



我从阿龙那儿找来素描纸和一本教材。是偷偷的,不想告诉他。为什么不想告诉他?大概是怕画不好吧。我没画过水果、罐子、石膏像,我第一次画的,就是人物,一个年轻男人怀抱吉他坐在石阶上看着我。用了一整天时间,画完了。我吃了一惊。他的眼睛盯着我,欲说还休。我真可以做这件事儿!我一面画素描,一面又找些达芬奇、齐白石的绘画笔记看。

那么多年,那么多东西、那么多人在眼前出现又消失,太浪费了!每天每天,我不愿浪费一点儿时间,盯着一个地方或一个人,一笔一笔画,一点一点,那一个地方,那一个人,就在我笔下活过来了。

有一天,胡乱翻画册,一幅油画跳出来,梵高的。

《罗纳河畔的星夜》。

一瞬间就被击中了。那样的倒影啊,简直让人眩晕。这正是我想要表达的啊!必须开始画油画了!可油画需要的东西真多。不能再从阿龙那儿拿。我坐车到县一中门口,在新华书店里看到了想买的东西。可无从下手。又不想让老板看出来是没画过画的,就自己在不同的画笔、油料、画框等东西前徘徊,猜想它们之间的区别,幻想用它们画的过程。很多颜色,每种都想要,几乎每种都拿了,一大包。买了五六个不同尺寸的框,六七支画笔。还有松节油,网上查过,是用来稀释和洗笔的,店里居然有很多种油!什么调色油、上光油、生核桃油、熟核桃油……完全不知道怎么办,最后只买了松节油。付钱的时候,我装作已经很熟练和赶着要去画画的样子,让老板包起来,心里却嘀咕,会不会哪里很不专业啊。后来出门,发现自己脸很烫,肯定很红。在回去的车上,心想,这就可以开始了。

第一次画油画就没那么顺利了。我画的是自己。用了很多绿色和黄色,完全不知道怎么造型,虽然已经画过一段时间素描了。感情太多,太想表达和发泄,又不懂仔细观察。画出来像个黄绿色的怪物。太可怕了。我用丙烯把画布全部涂白,重画,反倒有种特别的肌理,隐约可见之前的画。一个新的我叠在旧的我上面。

我迷上这事儿了。

课堂上,我越来越容易走神。教室的门开着,水泥地上有一片三角形的阳光。阳光上支一把椅子,坐着监考的秃头男老师,拿着书的手搁大腿上,歪着头打盹。我想把这画下来。想得要命。所有的线条呼之欲出。但我不敢。要写作文。我第一次考试没写完作文。


这是春天。我从来没见过的春天——

路上的老人、小孩、水牛、狗,路边的桃花、杏花、蚕豆地、韭菜地,墙头的公鸡、野猫,村里的房屋、断墙、草垛、石桥,村后的水井、桉树林、青草坡,坡上的云,白云变灰,灰云变黑,闪电飘忽,落下雨滴,雨滴闪亮……

世界猛然开阔了。

菜花田是我去得最多的地方。雨水好,油菜有一人高。站在田埂上,听得到远处路上的人声,狗吠。这儿是个与世隔绝的小世界。我想画出这种黄,天气、时刻、距离稍有不同,黄色也便不同。不同层次的黄延伸向远处的村子,我想画出这种黄!甜腻的、苦涩的、温柔的、沉重的、静默的、喧嚣的、狭隘的、广阔的、期待的、圆满的——黄!大片的黄在画布上漫溢,但我如何能够画出来呢?唯有孤独和绝望。从未有过这样的绝望,也从未有过这样的孤独。那年,我不过十四岁。我自以为感受到太多,也承受得太多。

偶尔,也有人从我身边走过。

她刚二十出头吧?先是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我忙跳下田埂,把自己藏进黄色里。回头看,她就站在身后。清晰地记得,她穿一件天蓝色对襟薄毛衣,里面的衬衫翻出白色立领,黑色的裙子,脚上是板鞋。这打扮在小镇里不多见。我感到脸热热的,欲言又止。她并未立即走过去,盯着花布许久,看我一眼,脸上闪过一个笑,这才仄着身子走过去。她斜背着吉他,沿着笔直的田埂往前走,一直没回头。

她被一张巨大的黄色嘴巴吞进去了。

回到学校,我去找阿龙。教师宿舍楼前的操场上有人在打篮球。阿龙的房门关着,敲门,没人应。我用阿龙给的钥匙打开房门,忽听得床上有声音。

“你是谁?怎么进来了?!”

一个人坐起,蓬乱的长发披到肩膀。

是油菜地碰见的那人。

“你出去!”她惊恐的样子,仿佛我要吃了她。

“你是谁啊?”我脸红耳热,却没出门。

她靠在床头,被子堆到胸口,似乎想要下床,又觉得不妥。这时候,我才看清她,白皙,椭圆脸,单眼皮,右脸颊有粒铅笔头大小的黑痣。

“哦,阿老师应该很快会回来了……”

我关上门,发现额头汗涔涔的。

几天后见到阿龙。阿龙在翻一本书。我喊他一声,他抬头瞥我一眼,点一点头,又把头埋书里了。我在书堆里挑了两本绘画入门的书,他扭头瞥了一眼。

“在学画画?”

“没有……哦……你怎么知道?”

阿龙咧嘴笑笑,眼睛狡黠地眨了眨。

“那女人是谁啊?”

阿龙敛了笑,眯着眼,觑着窗外。楼下有人在打篮球,喊声不时传上来。

“知道了!”我笑,“她很漂亮啊。”

阿龙笑笑,指指我手里的书。我把书递给他。

“初学画画,怎么能看这种书?”

他起身把书扔回书堆,俯身在书堆里扒拉半天,另找出两本递给我。我刚翻两页,他又拿回去,翻翻,扔回书堆里了。

“你为什么要学画画呢?”

“喜欢啊。”

“你还写毛笔字吗?”

“最近忙着画画……好一阵子没写了。”

他又咧嘴笑笑。

“你随便看吧,我不好为人师了。”

“你也很久没画画了吧?”

他没说话,脸上神色凝重。


我看到阿龙在画油画。他很少画油画。画面上是我那天见到的女人。阿龙看到我,有些紧张的样子。后来,我在一堆杂物里看到这张画,还没画完,落满了灰。越来越少见到阿龙画画了。那是二十世纪初,阿龙屋里有一台录音机,每天下午播音乐。音乐声音不大,一个人喃喃自语似的。阿龙在他窗外走廊上支了一把躺椅,他每天躺上面看书,听音乐,不时抽一支烟。烟把他的衬衣烧了几个洞。

初三那年,忙于复习,我画画也少了。

秋天,我出去过一次。山坡上的水井边有一棵三角枫。红色的树叶映在水里,干净,明艳。我每天从坡下走,看着树叶一天天掉,实在不能再等了。沮丧的是,真搬了画架到井边,调了颜料,却迟迟下不了笔。我隐约感觉到,刚学画画时的激动消失了,技艺也生疏了。一下午,也没能画好。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见一人从坡下过。她听见声音,抬头看我。

是阿龙屋里见到的女人。

我不知喊她什么,只好对她笑笑。她也对我笑笑。

她走了,我想喊住她,但喊住她做什么呢?

我怅然若失地回到家。爸妈发现我又出门画画,训斥我一顿。我一句话没说。此后,直到初中毕业都没出门画过画。如愿考上县一中,爸妈才不再反对我画画。可再拿起画笔,当日在井边的沮丧感又来了。整个假期,我都没从这种沮丧感里挣脱出来。

总算生活有所变化,有新鲜的预料不到的人和事。

谁会想得到,我们的音乐课老师,竟然是阿龙屋里见到的女人呢?

我坐在前排,她也很快看到我了,就像被人忽然撞破了隐私,她呆了一下,镇定下来,开始继续讲课。她很意外,我们竟然没一个人认识五线谱,就是简谱,也没几个人认识。只能她唱一句,我们跟一句。大家的热情很高。课后,很多男人都说,她是我们最漂亮的老师。过几星期,她带来一把吉他。大家都在电视上见过吉他,也听过吉他曲,但没一个看人现场弹过。她撩起灰色长裙,顺势斜坐在讲桌上,低下头,开始弹吉他。叮叮咚咚,叮叮咚咚。她很快又抬起头看窗外。夏天还没结束,窗外有两株三层楼高的白兰花,白色的花朵星星点点,隐在墨绿的叶片间,清香阵阵。我看看她的手,又看看她的脸。

“好听吗?”

“好听!夏老师,再来一首!”

她摇一摇头,淡淡一笑。

“你们只要好好学,以后肯定比我弹得好。”

谁会想得到,这是我们很多人一生中的最后一节音乐课呢?


“为什么想知道这首曲子的名字?”夏老师停下脚步,眯眼细笑,我脑海里迅速浮现出阿龙的样子,“你想学吉他?不画画了?”

我跟着她走,低头看到她的白底蓝碎花布裙,裙子轻微晃动,有细微的香气弥散。穿过几条小巷,巷子两边摆满花草,巷子是水泥地的,被秋天的太阳晒得暖暖的。巷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我有些紧张。在一株粗大葳蕤的芒果树下,便是夏老师的宿舍了。

夏老师从书架底层翻出一本书递给我:《民谣吉他经典教程》。

“还有八张配套的VCD,也给你吧。回家听听,曲子比较老,但你初学,这些也够了。得先练好基本手型,运指方法,还有就是得认识六线谱。你到琴行买把琴吧,但别跟他们学,会学坏的。阿龙和我说,你聪明,学什么都容易上手。”

我抬头看她,她薄薄的鼻翼上有一粒细小的皮屑。

“你和阿老师……”

夏老师仰一仰头,爽朗地笑。

“我就知道你想问这个,我和你们阿老师的事儿可复杂了,跟你说你也不懂。你好好学习吧,高中了,得努力啊,不能成天想着玩儿啊。”

我最烦别人和我说这类话。夏老师这么说,我竟不反感,但也不知如何应对。大概她觉察到我的情绪了,说:“好了,我又不是你班主任,不管你这些了。”她又淡淡一笑,嘴角边上圆圆地凹下两个小坑。

“我到学校的时间不多,很少住这儿,要不把钥匙给你吧?当这儿是阿老师的宿舍。你周一到周五想清静的话,可以过来看看书。不过呢,我之前把钥匙给过我表妹,她是学音乐的,家就在县城。周末她爸妈在家,她嫌吵,偶尔会到我这儿。你和她刚好错开,不碍事吧?你周末反正是要回家的。”

夏老师站在芒果树下,等我锁上门,和我并肩往巷子外走。

“对咯,那首曲子叫《爱的罗曼史》,你很快就能自己弹的。”她眯着眼笑。

我走几步又回头看看她。风把她的裙子一角吹起,她倾斜着,就要倒了。

抬头看天,树上还零零散散地挂着芒果,黄色的,瘦小的。

我到琴行画三百块买了一把琴,又买了几本吉他初级教程之类的书。琴行让我留下学,我拒绝了。我不想让宿舍的同学知道我在弄这个,就把这些东西都搬到夏老师的宿舍。阳光都被芒果树遮住了,屋里正对门是一张小书桌,桌上方有扇小窗户,外面是校外的小巷,也照不到阳光。十多平米的小屋阴冷,潮湿,不过很整洁。茶绿底碎茉莉花床单没有一丝皱褶,同样颜色的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我在床边坐下,双手所触一片冰凉。

怀着阴暗的好奇心,我打开衣柜看看,挂着一条红色连衣裙,底下立一双黑色靴子。门外有一丝风吹进来,裙子下摆微微动了一下,我心中一凛。

没几天,我把画板和书也搬过来了。

周末我没走。我给家里打电话扯了个谎,说要补课。

我一直在小屋里练琴。

黄昏时,我出门吃个饭,仍回小屋。

天黑了,关好门,背对屋门躺下,抬眼便能看到窗外窄窄的天,看不到几颗星,天空被县城的灯光照得粉红。夜里落雨了,芒果树的枝叶在屋顶扫来扫去。

又一个周末,我回家了。再一个周末,我没回家,周日这天,有人开锁。

“你是谁?”一个声音在我身后。

“屠元犀。你呢?”我站起,转过身子看着她。和我隐隐期待的一样,她很漂亮,头发很长,和夏老师有点儿像,只是皮肤黧黑。

“夏老师是你什么人?”我明知故问。

“她是我表姐。她好像和我说过你。”她的语气稍有缓和,四处看看,“你真把这儿当家了啊?我以为你不在。我表姐不是说,你周末回家么?”

“怪不得你和夏老师很像。”

“你不会是在等我吧?”

“怎么会呢?”

“你喜欢我?”

“啊……我都没见过你。”

“但你喜欢我。”

“怎么……”

“我看得出来。虽然换别个姑娘走进这门,你也会喜欢。”

“什么……”

“不过我不介意。

“那你介意什么?”

“我也不知道。哪天知道了,就没意思了吧。”

她把咖啡色双肩皮包扔在床上,在床边坐下,两只红色板鞋一荡一荡的。

“不陪我坐坐?”

“你不害怕我?”我挨着她坐下,手心额头都是汗。

她忽然大笑了,嗖地站起,拿了包。

“你以为你能怎样?走了,下周末我来这儿,你不会还在吧?”

我不知道脑子里钻进什么了。烦扰,沮丧,痛苦。我每天到小屋去弹吉他。《爱的罗曼史》,反反复复。左手指尖痛,起水泡了,也不停歇,血染红琴弦,这能让我好受点儿。又一个周末,我想要留下来,踌躇许久,还是走了。再一个周末,也没留下。我不知道他叫什么。我以为再见不到她了。她的样子也模糊了。

再次见到她,是在周五。

“你怎么来了?”

“因为你在。”

“你想怎样?”

她大笑,坐在床沿,拍拍身边的位置。

想不起我们是怎么抱在一起的。在此之前,我连女孩儿的手都没牵过。我环抱着她,手臂压在她胸前。她皮肤黝黑的身体柔软,散发一股奶油般的香。我浑身发抖,冷得要命。她也在抖。你冷吗?那我们躺进被窝里吧。想不起我们是怎么把对方脱光的。在此之前,我连胸罩都不知道怎么解。我一直担心会不会把床单弄脏。结束后看看,幸好没有。

“唉,你叫什么?”

她大笑,小小尖尖的乳房颤动着。

“小树。”我后来是这么叫她的。


每天期待着晚自习结束,到小屋去。只要小树在,我们总是迫不及待地钻到被窝里,小树小小的黝黑身体里,藏着巨大的声音。听到窗外小巷有人走过,我就赶紧捂住她的嘴巴。小树的身体里,还藏着丰沛的汁液,本来潮湿的被褥,总会更加潮湿。吃点儿东西,往往还要再来一次,两次。最多的时候,一夜六次。后来,这数字让我们回忆起来都难以相信。

我常担心夏老师会不会知道,但她很久没出现了。

我给小树画过一张画,裸体的。她靠着窗户那边的床头坐着,右腿伸直,左腿蜷曲着,露出两腿间并不丰茂的毛丛。我毫无保留地把这一切画出来。小树看看,并不惊讶,只乜了我一眼。我想听她说两句什么。她什么也没说。那天,我们做得格外尽兴,她悠长的叫唤很像我在纪录片里听到过的猿啼。

“我喜欢你把我画成那样。”

“怎样?”

“特别……淫荡……”

后来,我不再画画。一直没再画。

父母想要小树考音乐学院,民歌专业,她不想唱民歌。她说,读不读音乐学院无所谓,再说,她也考不上。我问她想做什么,她说,想弄个乐队。她做主唱,可以兼架子鼓,我做主音吉他。还得找个贝斯手和键盘手。要聚齐这么多人,在我们那偏僻的小县城并非易事。但小树一直没放弃。

小树问我会弹什么曲子。我弹《爱的罗曼史》。我以为小树会惊讶的。这是我那时候唯一有信心的曲子。小树走来走去,两只手甩来甩去。她对一件事不耐烦时,总这样。

“你怎么喜欢这么老套的东西?”

“什么不老套?流行歌曲?”

“你平时听什么?”

“刘德华,周华健……”

“老套……”小树撇撇嘴,翻个白眼。

那天,我第一次听小树谈论她的音乐偶像:崔健、许巍、郑钧、窦唯、何勇、张楚、黑豹乐队、唐朝乐队、超载乐队、面孔乐队……我连名字都没听过几个,更别说他们的歌。

这天是周末,校园里静悄悄的,盛夏的落日余晖流动在窗外的小巷里,窗户的毛玻璃透着朦胧的橘红。小树跳上床,赤裸身子,唱许巍的《树》:我站在夏日的黄昏,身体迎着风飞舞,一双鸟踩着我的肩,我听见,她在歌唱着明天。我想问,这世界,是否遥远又无限……她的乳房颤动着,她唱:我身上结满了果实,可里面,长的全都是欲望。每一天,每一年,悄然生长的夜晚,让我沉重又茫然。重复的每一天,每一年,我带着所有幻想和期盼,在遥远的提案办,我看见,阳光带走衰老的今天……

我看到一个崭新的世界。

这是一段迷途,但我不知返。

我和小树一起唱歌,一起弹吉他,一起怀揣组建乐队的梦想。

大概就是从这时候开始吧?

逃课越来越多,成绩越来越差,经常被班主任找去谈话。在同学和老师心目中,我渐渐变成“坏学生”了。有一次和初中同学小聚,有个女生说,你完全变了。我变了吗?我以前是什么样子的?她又说,如果高中同学认识初中的你,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我并不想让谁吃一惊,我只是想做些别人不会做的事儿。

乐队组起来是一年后。

小树告诉我,她偶然和县城某琴行老板刘冬聊天,说到组建乐队的事。刘冬说他可以做贝斯手,很快找来石哥,说键盘就交给他了。石哥是前任琴行老板。几个人喊我过去一聊,我说可以做吉他手,也可以唱歌。又过两天,刘冬又介绍个人,玩架子鼓的女孩儿吴春春。

我们在县城边儿的农家乐庆祝,点了烧烤,啤酒。

没人会想到,这是我第一次喝酒。爸爸一再跟我说,烟酒不是好东西,且举例说明:哪个病人是抽烟得的肺癌,哪个病人是喝酒猝死的。

他们频频举杯,我也装作毫不介意的样子,虽然啤酒有股怪味。气氛很快就活络了。

“你喜欢音乐,我看得出……但你得帮我个忙。”刘冬满脸酡红,朝我点着指头。

“什么?”我咽下一大口冒泡的啤酒。

“乐队得有地方排练吧?总不能去你们学校篮球场,或者去大马路吧?”

“我和小树有个小屋……”

“得了吧!那小屋我去过……”刘冬停了一下,一挥手,脑袋凑近我,“哥们儿我直说啊,你要是能把琴行接手了,排练不就有地方了?我不是做生意的料,但我觉得你可以,我跟着你混口饭吃就行。价格嘛,好说!”

小树和石哥都说,这主意不错。刘春春不说话,低头喝酒。

第二天醒来,我躺在县城一家小宾馆的床上,身边是小树。我怎么会躺这儿?昨晚的印象乱糟糟的,后来大伙儿一起唱歌,记得最后唱的许巍《我的秋天》:幸福如此遥远,我无法看见,这秋天的夜晚,让我感到茫然,总在每个深夜,听到你在哭泣。你幻想的魅力,我从没能给你……别的几乎不记得了。小树看我醒来,撇了撇嘴,说你昨晚喝多了。

“我答应刘冬了吗?”

“答应了啊。”小树说,“你高兴得小孩儿似的。”

我懵了半晌。只能回家和爸爸妈妈商量。爸爸坚决不同意,是妈妈私底下给我六万块钱,五万是转让费,一万用来交接下来几个月的房租。

就这样,我当上琴行老板,顺利组建起乐队。

我给乐队起名:秋天乐团。


琴行在县粮食局后,一条上山的路边,门脸儿朝西,二十来平米,傍晚能照到两三个小时太阳。冬天,待在屋里,冷得直跺脚。扛不住了,我和小树会跑到对面红砖墙下抽根烟。墙后是一间倒闭五金厂,厂房破败得只剩个生锈的钢架子,水泥地龟裂,杂草丛生。

我马上就高三了,不敢再逃课。小树对逃课完全无所谓,琴行多半是她在照看。所幸事情并不多。那时候,县城学吉他的人还很少,学的时间也不长,顶多也就一个来月,学个基础,就行了。负责教他们的是刘冬和小树,偶尔小石也会来。吴春春已从中专毕业一年多,在县城边一家私立诊所做护士,只有排练曲目时,她才会来。

起初,我们商定每星期天聚一次,在琴行排练。

第一次聚会,就吵起来了。问题出在排练什么歌上。

“这都什么年代了,还唱什么《花房姑娘》?”

“你说这歌过时了?”

“对,崔健早过时了。”

“崔健怎么会过时?”

“什么都会过时。”

“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过时的!”

刘冬笑,摇头。

“店是你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我不知说什么好。刘冬比我大七八岁,比阿龙略小,敦实,光头,黑衬衫的袖子常撸到手肘以上,栗色小臂的肌肉一条一条的。我对他有些怕。我为自己的怯懦恼火。

“你都说听我的了,那就不争了吧?”

“你还真把自己当上帝了啊?店是转给你了,但乐队的事,不是什么都得听你的吧?”

我脸上发烫,额头满是汗水。小树拉了我的袖子一下。

“别吵了,既然定不下曲目,还是先各自想想吧,下周再说……”

吴春春坐在黑转椅上,椅子转来转去,她的两只脚轮换着撑地面,黑色板鞋,花袜子。这时,她拎了背包站起,转出门时瞅刘冬一眼:“横什么横啊?别占了便宜还把别人当猴耍!”

“说什么呢你?”刘冬追出去。吴春春走得很快,过街时,刘冬去拉她,被她甩开了。

石哥始终没说话,我求救似的看他一眼,他呵呵笑。

“大家都走了,我也走了,改天吧,我们聊聊。”

琴行只剩下我和小树了。

“刘冬怎么了?”

“我和他说说……”小树似乎还想说什么,一只脚在地上划拉着。

再次碰面,刘冬向我道歉,说上次因为家里有事,心情不好,才和我吵起来。他肯定在撒谎!但我为什么觉得是自己不对?我为什么面对他会如此怯懦!真该死!不管怎么说,大家开始排练。《花房姑娘》。我太喜欢这首歌了。

小树就是我的花房姑娘。


我独自走过你身旁,并没有话要对你讲

我不敢抬头看着你,噢……脸庞

你问我要去向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

你的惊奇像是给我,噢……赞扬

你带我走进你的花房,我无法逃脱花的迷香

我不知不觉忘记了,噢……方向

你说我世上最坚强,我说你世上最善良

我不知不觉已和花儿,噢……一样

你要我留在这地方,你要我和它们一样

我看着你默默地说,噢……不能这样

我想要回到老地方,我想要走在老路上

这时我才知我已离不开你!噢……姑娘!

我就要回到老地方,我就要走在老路上

我明知我已离不开你!噢……姑娘![2]


十一

半年后,小树退学了。

我并没感到意外。反倒踏实了。她可以安心呆在琴行了。

我还有几个月就高考,到琴行少了,排练也中止了。

爸妈一直很忙,这时候才想起我,他们都在问我能考上什么大学。小时候,他们还是挺指望我考个好大学的,挂嘴边儿的都是北大清华,渐渐的,他们明白我不是那块料,我以为他们会愤怒,会绝望的。没有。我只听爸爸叹过一次气。“你这书怎么读的啊?”我不说话。妈妈说,“你也别说这话,你当初读书和儿子也差不多,你也不想想,你可是读了五年高三才考上的大学。”这是爸爸的伤疤。他一听就会翻白眼,装作看报纸,不再说什么了。“儿子只要一次考上,考个省内的本科就比我们好了。儿子,行吧?”我还能说什么呢?

如今,估计我连这也无法满足他们了。

接连几次模拟考,我在六十多人的普通班里,连前四十名都没进。在这僻远小县,这样的成绩,意味着连专科都考不上。

我对上大学没什么欲望,也不是怕爸妈伤心,我知道,他们不会太伤心。我只是受不了他们在我面前唉声叹气。

想要挽回,但徒劳无功。

每一科都欠下太多,要补得重新开始。也开始过,下一次考试,仍旧毫无提高,也就坚持不下去了。初中时候,尽管忙于画画,对功课,我从没这么无力过。

上课越来越折磨人。我根本听不懂老师讲什么,有一次,班主任忽然让我到黑板上配个化学方程式。我哪里会啊,同桌匆匆告诉我几个数字,我赶紧记住了,到黑板前,照着写了。班主任一愣,笑眯眯看着我。我脸上汗水淋淋,不敢看他。更折磨的是发试卷时,老师非要念分数。初中成绩好,不会想到,这对成绩差的学生是怎样的折磨。我一直低头,听到心怦怦直跳。“屠——元——犀——”心跳停了一下,跳得更快了。我低低应了一声。“三十七分——”我听不到心跳了。站起,朝讲台走去。所有同学的目光,浑身长刺的毛毛虫般,爬到我身上。我接过试卷,不敢看老师一眼,两脚发软,踏进一团炫目的光里。

我计算着,每节课还有几分钟结束,几秒钟结束……下课铃声一响,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上课铃声又响了,我再次卷进漩涡般的磨难里。

怎么一天天走到这一步的?


十二

爸爸站在教室门口,探头朝教室里望。他没穿白大褂,穿西装。不记得他上次穿西装是什么时候了。班主任看看他,走到教室外。他给班主任递烟,班主任没接。我难受得要死。爸爸低头说话,说完,又抬头朝教室里瞅我一眼,我忙低下头。第一次,我这么害怕下课。班主任会说我什么?爸爸会跟我说什么?不多一会儿,听到班主任的声音:“我们接着讲。”抬头看教室外,走廊上不见爸爸。

下课后,我跑到教室外,也没见到他。

班主任什么话也没和我说。我也不敢问他。

我也没打电话回家,家里也没电话打来。忐忑中度过两天,挨到周末,我到琴行去——我好一阵没去琴行了。小树也没来找我。我到小屋去,小屋空空荡荡。小树说,最近琴行挺忙,再说,她已经这样了,也不好再耽搁我。总不能两个人都退学吧?

小树在琴行。刘冬也在。

小树半个屁股搁在桌沿儿,两手朝后撑住桌面,在唱歌。崔健的《花房姑娘》。刘冬当然在弹吉他。他弹得是比我好。但我觉得,他只是在弹吉他,和音乐无关。

“你怎么来了?不复习?”

刘冬放下吉他,站起来,笑笑地看着我。

“别提这事儿。”

小树低着头,脚在地上划过来划过去。

“嗨!我走了。”刘冬把吉他靠一边儿,往门外走。

“再坐会儿啊!”小树蹭下桌沿儿。

刘冬没回头,抬起手挥动。

小树又坐回桌沿儿。我们都不说话。这时候,琴行照不到阳光。阳光到对面砖墙后的废弃工厂。厂房暗褐色的钢架子被阳光涂了一层橘红。

“你想跟我结婚吗?”小树抬头笑眯眯地盯着我。

小树的脸黑黑的,椭圆,下巴却是浑圆的——怀里的她,也是浑圆的。我好久没这么仔细看她了。她十八岁,我十九岁。我们在一起两年多了。

“以后肯定结婚啊。”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心虚。

“我想现在就结。”她仍笑眯眯的,脸颊各有一个溜圆的酒窝。

“那怎么行呢?”

她不说话了。

“我们走不到那一天的。”

“怎么忽然想这些?”

“你没想过?”

“想过。”

“那只是幻想,没有计划,没有日程表。”

“你怎么了?”

她的脚在地上划来划去。

“你爸说,我们不是一种人。”

“我爸来过?他怎么知道这儿?”

“我觉得你爸说得挺对。”

“别听他的……我们以后肯定会结婚,你要不信,我们一起私奔吧?”

小树仰面大笑,身子一歪,差点儿跌下桌子。

我们很晚才回到小屋。差不多两个月,没到过小屋了。差不多两个月,我们没做爱了。抱一起时,她身上那股奶油味儿没了。似乎,老早就没了?我竟然直到现在才意识到。

第二天,我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那年头,用手机的人不多。我高三时,妈妈给我买的,说只要我有什么事,随时联系他们。

爸爸在手机里瓮声瓮气地说,阿龙在家等我。


十三

阿龙眯眼对我笑,他手里叼根烟。我爸坐他对面,手里也叼根烟。我冲他笑笑。“怎么见老师也不叫啊?”我爸说。“阿老师好。”“我们快两年没见了吧?上次碰到他,是在县城街上,还是我先叫他。”阿龙笑呵呵的。“越来越不像话了!”我回自己屋放下书包,到厨房去,看到妈妈难得地系着围裙。厨房桌上放着买来的菜。“到客厅去,跟你老师说说话啊!”

我和阿龙坐一张沙发,正对爸爸。

“干吗老低头不说话?害羞啊?”阿龙拍拍我的肩膀,脸上都是笑。

“他还知道害羞?”

我没说话,拨弄手机。

吃完饭,阿龙和爸爸喝酒。爸爸很少喝酒。十一点多了,他们还在喝。爸爸在说胡话。妈妈给我屋里抱来一张被子,说阿龙不走了。

“怎么还打呵欠呢?”阿龙连打两个呵欠,“我以为再怎么困,躺床上就不会打呵欠了。”

“那你躺床上一直不睡觉,肯定会打呵欠啊。”

“也是啊。”阿龙嘎嘎地笑。

很长时间,我都在回味和阿龙的这段对话。

“那睡了啊。”许久,我说。

我们之间,一下子有些陌生。

屋里静悄悄的。临街的窗户透出一点儿光亮。

“睡了吗?”

“没睡。”

“和我说说话。”阿龙在黑暗中坐起,手在床头柜上摸索。嚓啦一声,一点儿光摇曳,烟头红红的,他的瘦长的脸从黑暗里浮凸出来。

“你竟然还在用火柴……”

“习惯了……”他晃灭火柴,几条光亮划过,他的脸出现又消失。

“你爸特意找我来,是要让我跟你聊聊,你读书的事儿……”

我盯着那一小片橘色的玻璃窗。

“夏老师跟我说过你一些事儿……”

等他继续说下去。

“其实我也说不了什么。有些事儿,说也没用,过几年你就明白了,不过太明白也没意思,再说,那些自以为很明白的人可能也不明白……唉,但过几年就来不及了。”

阿龙喃喃自语,并不像在对我说。

“你和夏老师,要结婚了吗?”

寂静里,救火车尖利的鸣笛声渐渐近了,又渐渐远了。阿龙不说话,我也不说话。不知道哪儿失火了。一团火迅速燃烧在我眼前。火越来越旺,漫流,盘卷,上升。我想象自己置身火中,温柔的小火苗舔舐我的身体,衣服转眼就烧没了,骨骼和肌肉都变得透明,轻松,脆薄的皮肤吱吱啦啦响,散发阵阵焦臭而又迷人的气味。疼痛如沉黑大锤,密如雨点地敲打着响亮的身体,将其锻造成死亡的形状。



……








[1]《像这样细细地听》,茨维塔耶娃,飞白译

[2]《花房姑娘》,崔健。

[3]梵高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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