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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也没有地铁上的那道缝,再也没有什么能将她拽入深渊

魔盒
李小婧




有人都在低头看手机。

地铁车厢像一个巨大的实验器皿,人们在里头颠来倒去,好像摇一摇就能产生化学反应。她低垂着头,没看手机,她在观察一条缝。

这条缝位于地铁与地铁月台的连接处,长约两分米左右,非常清晰地横亘在那,昭然若揭,完全就是个不容忽视的手术伤口。

其实她观察这条缝好几天了,从上个月的某个周四开始,每当跨出地铁时,她总提醒自己,千万收好身上的所有物品,别让手机掉入那个缝里,可是每一次,地铁开门时,情形都混乱得像实验室爆炸,不由她控制。

手机还是掉进去了,在人群的吵闹声中,她的手机跌入了那个深不见底的井渊之中,等人流散去,她独自蹲下来,继续观察那条缝,地铁的工作人员在后头喊:“排队,排队,挤不上去的别挤了,下一班马上就来了。”

她很想跟工作人员说她的手机掉下去了,可是总有一股洪流挡在她和工作人员之间,她说话的声音也被其余人嘈杂的嗓门压下去,在地铁里,每个人都无助得像荒原上的小兽,只是大部分人都见怪不怪了。

她在两个声音之间摇摆:要么,在这里大喊一声,像个疯子一样地昭告天下,说她手机掉下去了,声音一定要振聋发聩,闹得好像有人跳轨自杀一样;要么,就这么若无其事地退回排队的人群,跟在那些丧尸般的上班族后头,乘下一班地铁去上班,就像往常一样。

老实说,人很容易向惯性妥协,要不是她上个月底刚换了新手机,她可能就这么木然地坐上了下班地铁,可现在,不成了,她损失的是七千块大洋。她继续蹲在那儿,注视着那条缝,仿佛看得久些,手机就能被她的目光吸上来。

很显然,她错了,她不但没有把手机吸上来,索性连自己也丢进去了,她开始头晕,她经常头晕,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加班加点,吃了上顿没下顿,低血糖是正常事,她开始尝试控制和适应这种头晕,很不幸,她还是晕了。

醒来的时候,四周一片漆黑,她摸了摸自己的衣服帽子舌头指头,很好,一个都没掉,她坠入了一个真空的黑洞里,仔细听,远处还有呼呼一样的旷野风声。

灯光渐渐亮起来,不远处的风口处,一个身着旗袍的女人背对着她,在抽烟,女人的声音突然响起来:“你想想……”还伴有回应,“想”声一直在回荡,她不知道想什么,在这个城市待久了,她根本没空思考,想什么,想多了头疼。





你想想,你大概是几几年来北京的?”女人把烟掐灭了说:“哦,我忘了,你现在还不喜欢抽烟,也不喜欢闻烟味。”

“你是谁?”她脑里的线索缠成一团乱麻,疑问打了结,她的脑仁更疼了。女人依旧背对着她,“我是谁不重要。”声音斩钉截铁。

她是五年前来到这座城市的,一毕业就来了,一丝犹豫也没有,她对逃离故乡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执著,一旦翅膀硬了,立刻就扑腾扑腾飞了过来,至于是跌入沼泽还是头部坠地,她是不管的。

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混了五年,存款五位数不到,一交房租就觉得雪上加霜,工作不怎么样,长相不怎么样,没有男友,回到家乡也找不到好工作,等于死路一条,她觉得自己的身份太尴尬了,时时都想钻个洞钻进去,逃避母亲的责骂,逃避生而为人的种种责任。

“这是哪儿?”她无望地问。但凡一个人来到陌生的地点总会思考“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要去哪儿……”

“你觉得这是哪儿,就是哪儿。”旗袍女人没有挪动身子,像具木乃伊石化在黑暗尽头。

她懒得理旗袍女人了,唯一的光源像萤火虫一样飘忽不定,她想出去,她困住了,就像飞蛾进了一个灯罩,她的唯一目的是出去,哪怕撞得头破血流。

“你不是一直都想找条缝钻进去,再也不出来吗?现在给了你机会,你又要跑出去,跑出去干什么?”

“我要上班,我上班马上就要迟到了。”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她明明不想上班,但是公司所在的摩天大楼如同磁铁一样,每天把她从家里吸过来,吸过去,吸得久了,她觉得她必须上班,不上班会死。

许多年前,她遭遇过一场车祸,在医院醒来时她误以为自己遭人绑架,所有的无意识凝聚成一句话——“我要上学,我要上学。”穿白大褂的医生笑成一团,他们从没看到过一个受伤了还要坚持上学的小病人。

她一面敲墙,一面想着公司的打卡机马上就要跑过上班时间,心里的恐惧像乌云,聚在一起就不肯走了,汗在额头上跑来跑去。

“你别乱敲,求你了,你别敲了,敲得我头疼。”那个旗袍女人总算从阴影里走出来了,但她的头并不是人类的头,而是一个巨大的兔子脑袋。

她吓得跌坐在地,兔头女人手忙脚乱地上前安慰:“你不乱敲不就完了吗,我也不会出来吓你了,你乖乖听话,每天在规定时间内完成这里的工作就能出去了。”

“工作?”

“对,工作。”

“什么工作?”

“跟你在上头做的差不多的工作。”

兔头女人套上围裙,从黑暗中推出一台缝纫机,愉快地一跃而上,兔头女人操作缝纫机的样子让她想起她的奶奶,大概是四十年前吧,她奶奶就是一名纺织厂的女工,每天准时上班,准时跳上缝纫机,准时耗完手里的线和布,再准时下班,活得不能再准时。

“我不会,我没有缝过东西……”小时候她跟奶奶学过缝纫,但她心不够细,缝个什么总是粗糙,那些不完整的走线总像外科手术的伤口突兀地挂在那儿,平时倒也没什么,只是有一次体育课时,她带着自己亲手缝好的沙包参与战役,结果呢,结果沙包漏沙了。

“你看看吧,我就说你做事不认真。”她奶奶接过沙包补了补,沙包的伤口愈合,再也没有崩开过,她觉得自己可能没什么缝纫的天赋,后来就再也不碰线和针了。兔头女人的命令逼迫她重新拿起针线,她走过去,感到自己像当年漏气的沙包,什么都完了,泥沙俱下。

“说真的,这个不难,你来踩吧,你平时不是喜欢抖腿吗?你的心里就住着一台缝纫机。”

她苦笑,她觉得这个段子一点都不好笑,她为什么抖腿,还不是无聊。在兔头女人丑陋的三瓣嘴威胁下,她终于不情愿地坐上了缝纫机,就像她的奶奶当年那样,生在厂里,死在厂里,她离开家乡时十分决绝,她觉得自己已经和家族所有人的命运一刀两断了,尤其是她的奶奶,从她五岁时她就发誓,绝不能像她奶奶一样,在一台缝纫机上度过一生。





到北京后,她找了一份广告公司的文案工作,每天加班至深夜,虽然不用踩缝纫机,但工作时间比他妈的踩缝纫机还长,看起来也没有她爷爷当年干的活儿那么辛苦、那么累、那么丑,但本质也没什么好的,照样得对领导和甲方卑躬屈膝。

她突然觉得在上头写文案和在下头踩缝纫机是一样的,那就踩吧。

机械化的动作像个钟摆,摆来摆去,兔头女人渐渐昏睡下去,歪斜在一边,靠着墙壁睡着了,缝纫机上的人陡然精神一震,“机会来了”,她拿一根绳子拴住缝纫机两端,让踏板自己动起来,而她自己则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缝纫机。

兔头女人睡着之后,洞穴内开始下雨,其实也不是雨,是人类垃圾在瞬间涌了进来,都是扣子,一堆堆木扣子、铜扣子、贝壳扣子,齐齐落下来,堆成一个小山包的样子,扣子们蹲在角落,像一颗又一颗黑色的眼珠,在蹑手蹑脚经过的刹那,她觉得其中一颗扣子是不是活了,好像正盯着她看。

顾不了这么多,逃生更重要,她重新开始东敲西打,像一个刚来地球不到一天的史前人类,调动所有的原始好奇心来应付这个洞穴,她敲来敲去,墙壁都岿然不同,如来佛祖的五指山也不过如此吧?她精力耗尽,累得气喘吁吁,不得已,也捡了个石块坐下来,她坐下来的那刻就发现事情不对了。

石头上写了一行小字,一行日期,日期是二零零九年八月七日,她不知道这一天有什么意义。

她推开石头,石墙翻了个跟头,空气开始潮湿起来,最先捕捉到她的是饭菜的气味,她努力朝那个暖光下的饭桌走过去,饭桌上了年纪,腿有些瘸,油漆斑驳,坐在饭桌边的两个人,她很熟悉,是她的父母,她们认识有二十五年了,她趴在玻璃窗上,喜极而泣,在北京遇到困难时,她常想缩回家乡,缩回那个饭桌,缩回母亲的子宫,她想走过去,抱抱父母,假装自己是个婴孩。

她努力回想二零零九年八月七日那个傍晚发生的一切,那时她刚大学毕业不久,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在人才市场乱转,奶奶摸着她的头说你终于长大了你可以去工厂上班了,而外公则一边看国家新闻一边说你去学一下计算机吧听说好就业,她的母亲呢?在厨房里搅拌着鱼的尸体,没好气地说:“我不想管你,你爱干嘛干嘛。”

许多年后,在夜深人静的北京街头,她总想把时钟拨回离家的那一天,就在那一天,不要离开,像许多同学一样烂在家乡,父母说什么就做什么,别让别人对自己的人生负责,自己也不要负责。

回忆隔断了去路,她开始畏手畏脚,她终于发现那个洞穴的好处了,她像只兔子一样钻进去就不用管人间发生了什么,就像一个奄奄一息的绝症病人,所有的力气都拿来和死神搏斗,只要别人影响了她,她立刻就可以控诉,她还是个病人。

现在也一样,她是一个掉入了洞穴里的人,她卡在过去与未来的玻璃鱼缸里,鼓着自己熬过夜的大黑眼圈,虎视眈眈地望着窗外的一切,她变成了一条鱼,待在玻璃缸里,而她的父母则面对面,木然地吃着饭。





的爸爸有个习惯,在吃饭之后给鱼儿加点饲料,现在,那个曾经把她驮在肩上的男人走过来了,她想用手猛锤玻璃窗,但她没有手,没有脚,没有四肢,只有一条鱼尾巴,迫于无奈,她疯狂地摇摆下肢,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她把尾巴摇掉了,尾巴顺着水流坠入鱼缸底部,一群小鱼涌上来将尾巴咬了个稀巴烂。

她的父亲望着她,望着变成一条鱼的她,眼底闪过一丝悲悯,“唉,别挣扎了,你就是喜欢折腾……”

她的眼泪就这么滑下来了,传说鱼是不会哭的,鱼的眼泪总是要汇入大海之中,哭没有用,她感到绝望,是她不听兔头女人的话,不听爸爸妈妈的话,不听所有人的话,先是孑然一身去了北京,然后孤零零地掉进了地铁的陷阱,最后落入了这个巨大的鱼缸。

她转过身,奋力一游,她想向上游,上头有条缝,从那个缝出去就行了,回到那个秩序正常的世界里,但沉重的水压迫着她的身体,像地铁里每天吞吐的人流,把她的肋骨、胸骨、头骨挤压变形,怪兽咬住了她,囫囵吞枣地咀嚼一番,然后将她连皮带骨吐出来。

她闭上眼,打算放弃,冥冥之中,她感到一双大手将她打捞起来,她离开了湿漉漉的世界,睁开眼,兔头女人正望着她。

“不是叫你别到处乱跑吗?你呆在这儿不是很好吗?你想不通的事也不用想了,没人找得到你。”

“人啊,总是要吃点苦头才肯学乖。”兔头女人将手中的铁铲扔给她,笑眯眯说:“你,把这些扣子,哦,不,眼珠子,铲一下,扔进粪坑里。”

她朝角落处瞥了一眼,那些扣子果然活了,变成了眼珠,一个挨着一个,像瑟瑟发抖的冬日旅人,挤在一起,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非要这样吗?”握着铲子的手抖成筛子了。

“这是惩罚,是你先违规的。”

她闭上眼,将那些扣子状的眼睛铲起来,凭着仅剩的知觉,将铲起来的眼球扔入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里,她不知道那些眼珠的命运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是什么。

这样的重复劳动经过了一个白垩纪那么久,她累得不行,手足濒临废掉边缘,这样的情形和待在那个鱼缸里也差不多,她累得满头大汗,觉得心里空虚,这种空虚可能是从胃开始的,空旷的回音砸落在五脏六腑。

“好了,你可以休息一下了。”





头女人的话令她如蒙大赦,她从缝纫机上扯下一块布,擦了擦额头的汗,想着接下来还有什么繁重的劳作等着她,不过如此,下头和上头一样,所有东西都上了发条,就是运转、运转、运转,世界是一部巨大的缝纫机。

“好吧,我来教你吧,其实墙壁很柔软,像一团棉花,如果你害怕掉进回忆,你可以把它们缝起来。”兔头女人将针线再次交到她手中,她蹲下来,拍了拍坚如磐石的墙壁,果然,那些地方像烤过的棉花糖一样,柔软起来。

“找到那条缝了吗?”

“找到了,我找到了。”她将针插入柔软的墙壁,像小时候第一次学缝纫一样全神贯注地缝起来,她突然觉得自己掌握了生活的主动权,虽然命运总有开缝的时候,但是现在她有针了,她看到了缝,把缝缝起来就好了。

可惜,这一切终究来得太晚,兔头女人似乎压根不愿放过好不容易得来的奴隶,在她缝针的时间内,兔头女人准备好了绳索,她被捆了起来,现在终于像人质了。

“把我捆起来干嘛?”

“捆起来,我就能安心睡觉了。”

她突然觉得好笑,兔头女人和她老板一模一样,用一些无形的东西把她捆起来,让她像个螺丝一样钉在发条上乱转,而指挥者则高枕无忧,沉沉睡去。

“好吧,你睡吧…”她的眼神交了白旗,兔头女人很兴奋,耳朵一动一动,三瓣嘴开得像朵花儿一样。

这里没有夜晚,兔头女人的入睡预示着深夜的降临,绳子已经无法阻挡她了,她觉得这么下去没意思,既然已经坠入了深渊,不如就和命运一拍两散。

她鼓起浑身的力量奋身一跃,只挪动了大概一厘米,因为跳得太高,她整个人夸张地摔下来,像个瘫痪的老人硬要测试四肢的活动能力,她没有放弃,她继续徒劳地聚集着所剩无几的力气,第二跳,还是很短的距离,她连个跳远的小学生都不如,第三跳,她彻底粉碎了失望,她重重砸在地板上,头破血流,血流得满脸满身都是。

“不要费劲挣扎了。”兔头女人半眯着眼说。

她想起鱼缸外父亲悲天悯人的眼神,又想起小时候奶奶教她的话:“听大人的话,乖一点。”

“都滚开吧!”她在内心嘶吼,索性像个勒紧缰绳的骑士,掉转了马头,她朝缝纫机走去,缝纫机上有剪刀,但是很危险,一不小心就会割断动脉。

她努力保持着身体的倾斜,用剪刀剪断了束缚全身的绳索,又从缝纫机边拿了针与线,这是第四跳,她纵身一跃,手攀住了那条地铁的缝,再努力一些,她终于嗅到了上边的空气。

她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进了地铁,过去的每一天,她都这样负伤前进,但今天不一样了,她突然意识到那条缝没什么可怕的,毕竟,她可以将这些一并缝起来,“再也没什么能将我拽入深渊了。”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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