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启功先生讨要墨宝
■张其凤
许多事情是在有意无意之间促成的。
20世纪80年代末，我参加北师大函授学习。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在师大面授时，相机拜访启功先生。
因此受沾溉于先生，应属蓄意为之，但索字于先生，却完全是无意插柳的结果。
第二次暑期面授时，同学吕鸿钧突然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僻静处，问我：“听说你认识启功？”我说：“认识呀，怎么了？”他马上追问：“没要字？！”我一头雾水地反问：“要字干嘛？”他说：“启功的字很值钱！一张能卖五六千元！”那时的我，二十多岁，既没钱，也没有钱的概念，对将神圣的艺术与金钱挂钩，说真的，当时还真有点看不起。顿觉平时极受我敬重的鸿钧兄，他那双很文气的大眼里竟有股令人不悦的气息扑面而来，就很不屑地说：“我们能请教就不错了，难道还要找先生要字卖钱去？！”他看钱动不了我的心，就换了一个角度劝我：“你说你认识启功，先生百年之后，你没有他的墨宝，何以为证？启先生对你很关爱，你没有字，何以为念？”“噢！”我恍然大悟，鸿钧兄赶紧趁热打铁：“那我们马上去启先生家要字！”我说：“就空着两手要？”意思是怎么也要准备一点礼物才能讲得过去呀。但囊中羞涩的我们，能准备什么呢？最后由我掏了十元钱，买了十斤久宝桃。路上拎着挺沉，提到先生家里，顿觉礼物太轻。就这点礼物，能好意思开口要那么贵的字？心虚的我，悄悄地将桃子放到先生书房的门后，便不好意思开口谈索字的事了。先生很和善地跟我们聊了会班上学习的事，谈到了他的爱徒童庆炳先生……谈着谈着，谈兴正浓的先生忽然喊道：“哎呀，到点了！赶巧了，一会要来几位客人，恐怕你们不能久待了。”我们正要告辞，木板楼梯上便响起了由下而上的沉重脚步声。告辞后，在走回教室的路上，鸿钧兄连说：“可惜！可惜！”听到他一叠声的慨叹，我竟有一股说不清的感觉在心头弥漫开来。现在想来大概应是这样一种纠结——本来对启先生的墨宝从未有妄求之想，故无得失之念，在欲念产生后的一种朦胧感觉中，启先生的墨宝仿佛触手可及。但却突然发现事情远非想的那么简单，似乎有点愈向山行反而离山愈远的失落感。
好事，从来都是一波三折。
第二天傍晚，牛毛细雨，随微风弥动于天地之间，消解了酷暑带来的燥热。走在路上的人们，显得轻松惬意。晚饭后，回宿舍拿了急用的教材，我就一个人踩着湿滑且黑的路面向教学楼匆匆赶去。走到一个拐弯处，眼前一亮，见启先生正跟王老师聊天，便打招呼说：“先生好！”见启先生有话要跟我谈，王老师便很识趣地说：“你们聊。”摆摆手走开了。先生扶着拐杖，慈祥地、定定地望着我，用他那特有带磁韵的老北京音，字正腔圆地问：“昨天，那桃？！”不知先生何意，我就很老实地回答说：“先生，桃是我买的。”先生开心地笑了，笑得那么童真，那么灿烂。他的笑里，似乎包含着一位阅尽沧桑的智者对晚辈朴实作风的认可，又似乎包含着吃到好桃的得意，还包含着许多我当时解读不了的意趣。那种笑，极富魅力。这么多年来，每次想到先生，首先浮现在我眼前的就是先生那一笑，如一幅永不消逝的画面。他又用特有的京腔讲：“桃，好吃！”他说话时的那股醇真，给本来忐忑不安的我以莫大的抚慰。久宝桃，是桃中上品，色红、个大、汁多，其味甜美无比。当时买桃，主要是囊中羞涩，实在买不起另外一件像样的礼物，才退而求其次。现在想来，实际上我是在有意无意间把事办对了！为什么呢？因为启先生那时已届耄耋之年，钱，他不缺，甚至多得花不了。但他既没有时间也无脚力，到市场上去买自己想吃的桃子，他缺的不是钱，缺的是吃这类东西的方便。在家里，他拿上桃子到水龙头一冲，便可大快朵颐。对不缺钱的启先生，钱，哪有这方便？！在先生论古证今的谈笑声中，在继续飘着的牛毛细雨中，我陪着老人漫步在北师大迷迷蒙蒙的校园里，谈李壮膺老师，谈禅与诗的关系，先生谈得高兴，便不拄拐杖了，而是将拐杖从地上向空中撩上去放下来，撩上去放下来，开心极了。他不断重复的这一撩一放，像为我们的谈话不断地加上一个个标点符号。不知不觉，我们便到了先生住的小红楼下面。启先生谈兴正浓，邀我上二楼继续聊。我忽然想起了索字的事，便边扶着先生攀楼梯，边跟先生说：“启先生，我来这么多次了，一直没好意思开口，学习很快就结束了，我很想得到您一件墨宝留作纪念。”先生豪爽地说：“请楼上说。”上楼后，他从另一间屋取出一个空的、青岛产的绿金鹿烟盒，将其打开，用他不大但胖乎乎的手极其认真地摊平，取了一支笔，郑重地将我的名字记了下来。我这时想到如果不给吕兄要，让他知道我已获得启先生恩赐，他岂不说我自私？但又深恐一旦话说得唐突，将先生惹恼了，我自己的这一幅也泡汤了，心中此刻真是惴惴难安。最后义气战胜了自私，我心一横，颇有些豁出去的感觉，但却是极其小心地商量启老：“启先生，我得寸进尺了，昨天和我一起来的同学，对您佩服得五体投地，也很想得到您的墨宝，不知您能否成全他？”不知先生知不知道我内心的思想斗争，但当时正在兴头上的老人家一听我讲完，便慨然允诺，将我写下的“吕鸿钧”三个字，抄到了那张摊开的绿金鹿烟纸盒上。我看到启先生意外地、完全地答应了我的要求，真是欣喜若狂，赶紧跟先生恭恭敬敬说：“谢谢先生！！先生我告辞了！！”便不管先生笑不笑话地一阵旋风似的“刮”出他的家门，刮下他住的红楼，向吕鸿钧的宿舍狂奔，想尽早与吕兄分享这喜讯。
不料，吕兄宿舍里灯火通明地坐满了人，足有十几位。他见我慌里慌张地赶来，就赶紧问：“有事，其凤？”我镇静了一下说：“没事！”他后来跟我讲，一看你脸上的神气就知道肯定有事，肯定发生大事了。当时，在吕兄宿舍待了会，我实在憋不住，便说：“老吕，你出来，我有点事跟你讲。”那天晚上，因刚下过雨，天净如洗，月光皎洁，北师大校园小径两边又高又直的银果树上的叶片哗啦哗啦地响着，银辉似的月光透过斑驳的树叶洒落在地上，朦胧迷离地跳宕着、伴着微风扑朔着。心情好，景色美，一听到我要到了启先生的字，老吕一把抱起我，转了一个圆圈，说：“我请你吃全聚德烤鸭！”又问：“字呢？！”“没拿到，先生答应了并记下了我们的名字。”干办公室主任出身的吕鸿钧显然比单纯的我要世故、精明得多，他说：“不行，我们明天就去，不然启先生让中文系给转，转丢了，我们岂不白要了！”说办就办，第二天上午，我们两人就逃学到了启先生家里，先生正在给北京某一饭店李经理写字，内容是杜甫“饮中八仙歌”中有关李白的那一段：“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因为笔头有点开叉，所以“斗”等有竖画的笔没有在尾端收起来，启先生就顺势用毛笔向上一蹙，并抬起头笑眯眯地半真半假对我讲：“这可不关我的事，是造笔师傅笔造得不好。”我们笑声未落，先生已铺好纸准备为我们写了。吕兄干办公室出身，眼疾手快，准备上前给先生牵纸。但没想到吕兄的手还未搭上宣纸，启功就声音很响地突然喊了一声：“且慢！”极度崇拜启先生的吕鸿钧着实被吓了一跳，当时手就停在半空收不回来，那情景，打一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就像祥林嫂被鲁四老爷大喊一声之后，仿佛被炮烙了一般停在半空中的手一样尴尬无比。但善解人意的启先生马上对我有点黯然地说：“我，已经习惯自己操作了。”又转过脸很慈祥地对老吕说：“我给你打个比方，你看驾驶员扶方向盘很累，想帮他扶一把，反而就添乱了。”说完他自己冁（chǎn）然笑了，在室内一片融融善意的笑声中，老吕很自然地收回了手。我们两人的字，是先给我写的，内容为“自强不息”（如图），我没有老吕那样会侍候人，只想到看先生写字的机会千载难逢，便将全部的精力集中到看先生手的挥运上，及至写至落款“八九年”的“年”字中间那一组笔画时，先生的手一刹那间的动作，给我以强烈的震撼。先生那微胖略小的手，在一瞬间的盘旋态中的动作，简直如最优美的舞蹈，在上下左右空间上的起伏往来之势，简直就是“高贵”“优雅”两个词的注脚！迄今，我每每想起，就忍不住仿效一番，但无论如何，总难得到先生那种自然至极优美至极的无尽韵致。我们常常慨叹一艺之难如何如何，仅此一个小动作的难度，就已如此，可见先生的书艺该是经受了多少岁月的千锤百炼。
现在，许多朋友出很高的价钱收藏这幅先生的手迹，我一概拒绝了！因为这是先生留给我做纪念的。每次在书房里，抬头看到这件作品，我就仿佛回到了过去的年代，又好像看到了先生慈祥的笑容。多少钱能买到这份感觉？有些东西，钱是买不到的。
启功书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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