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不同的门，你入的是哪个？李亦畬《太极拳谱题记》集解（四）

李亦畬宗师

两个不同的门，你入的是哪个？

一一李亦畬《太极拳谱题记》集解（四）

李新方

【原文】然非口授入门，虽终日诵读之，不能有裨益也。光绪辛巳年秋，亦畬书订。

李亦畬《太极拳谱题记》

【解曰】“然非口授入门，虽终日诵读之，不能有裨益也。光绪辛巳年秋，亦畬书订”，口授，用口语和行为以传授学术、技艺，出自《汉书·艺文志》：“周室既微，载籍残缺，仲尼思存前圣之业……据行事，仍人道，因兴以立功，就败以成罚，假日月以定历数，藉朝聘以正礼乐。有所褒讳贬损，不可书见，口授弟子，弟子退而异言”。

入门，本义为引进，引为学术、技艺得以进入的门径，出自《论语·子张》：“叔孙武叔语大夫于朝曰：子贡贤于仲尼。子服景伯以告子贡。子贡曰：譬之宫墙，赐之墙也及肩，窥见室家之好。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门者或寡矣。夫子之云，不亦宜乎”。

这一段看似平常，好像谁都明白，传统太极拳的习练者哪一位不是口授入门的呢？学拳多年的人，又有谁还没入门呢？不错，你是已经入门，但还要看你入的是谁的门？有圣人之门，贤者之门，豪杰之门，又有正门和旁门，你入的是哪个门？所以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口授入门的具体方法也是口授的，李师这里讲的“囗授入门”指的是圣人之门，而要入圣人之门，先要入贤者之门，经贤者的口授而心悟，贤者是为圣人守门和传道的，贤者之门为圣人之门的外门，故圣贤并提。也就是说，学太极拳有两个不同的门，即圣贤之门与豪杰之门，你入的是哪个？自太极拳传世近二百年来，一直存在着这样两种不同的教学内容和方法，习练者大多知其一而不知其二。

豪杰之门有教无类，教的是由一般豪杰传授的“益寿延年不老春”的健身功夫，其中也包括一般的技击，以及表演和娱乐等，是“技而进乎道者也”的渐修法门，“赐之墙也及肩，窥见室家之好”，也就是大家都非常熟悉的太极拳，实际上是有太极拳之形，而无太极拳之道。

圣贤之门择人而授，教的是由圣贤传授的“英雄所向无敌”的高功夫，其中也包括养生和修道，而养生与健身是有区别的，是“道而进乎技者也”的顿悟法门，“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门者或寡矣”。也正因为如此，时至今日仍然有许多人仍然怀疑太极拳所向无敌的高功夫是否真的存在，以为太极拳都是一个样子的，其实这正是太极拳技击战略的一部分，人不知我，我独知人，故能英雄所向无敌。

《资治通鉴》

那么，圣贤教学择人而授的具体标准是什么呢？《资治通鉴卷一·周纪一》有一段论述：“夫聪察强毅之谓才，正直中和之谓德。才者，德之资也；德者，才之帅也……是故才德全尽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凡取人之术，苟不得圣人、君子而与之，与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何则？君子挟才以为善，小人挟才以为恶。挟才以为善者，善无不至矣；挟才以为恶者，恶亦无不至矣”。

这里是把人才分为圣人与愚人、君子与小人四类。其中的圣人，与前文的圣人有所不同，是广义的，指的是既能够完全做到聪察强毅，又能够完全做到正直中和的德才兼备之人，故圣贤授徒，首选的是圣人之才，用顿悟法门传之以圣人之道，很快就会练成所向无敌的高功夫，很有可能成为在太极拳事业中做出开创性贡献的圣人。但圣人之才实在太少，很难遇到，其次就选君子，君子虽然在聪察强毅、正直中和之才与德两个方面都不具足，而只要德胜于才，就不失为君子，就可以用顿悟法门传之以圣人之道，就可以成为太极拳事业中的贤者而兼豪杰。贤者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自己成不了圣人，练不成所向无敌的高功夫，但可以把圣人之道传下去，就有可能使后来的传人遇到圣人之才把这个道传给他，就会有圣人出现了，所以在太极拳事业中，只要有贤者在世，就会永葆持续发展的后劲。

如果君子也没有遇到，就只好选愚人了，而决不能教小人。贤者可以把愚人培养成君子，但很难把小人培养成君子。愚人聪察强毅、正直中和都没有，贤者想传他顿悟法门他也接受不了，只能先传他渐修法门，同时教他做君子，等他成了君子，再传他顿悟法门、圣人之道，他就也成了贤者而兼豪杰，如果他成不了君子、贤者，也可以成为一般的豪杰，让他组织健身、表演、娱乐活动，传授一般的技击功夫，也是很成功的。

教学，是教者与学者合作完成的事情，学者知道了圣贤教学是怎么教的，也就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那就是要做君子，不做小人，时时处处思君子之想，做君子之事，但不要居君子之名，如果把自己看作君子，把别人看作小人、愚人，自己就成了伪君子，还不如小人，而要把自己看作愚人，在聪察强毅、正直中和两个方面都差得远，而尤其要在正直中和方面多用功夫，以德驭才，才能不断进步，才能真正成为君子，才有资格得传顿悟法门、圣人之道，同时，接受教育之具体的方式方法也不可不知。

《论语》

一是入门与入室。入室，指学术、技艺达到精深的境界，出自《论语·先进》：“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弟子从师而久，得入师室参问，武林中《五不传》有“非时不传，六耳不传”，盖谓此也，“世谓得师法，为入室之弟子。然言入室者，未必尽得师法也”（丁福保《佛学大辞典》）。《论语·述而》：“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故前贤授徒，不问不答，答亦似非所问，随机点化，令学者自悟，自悟方为真悟，不传乃是真传，入门全凭师授，由入门而入室则不在师而在己，不在时而在机，先后无别，远近无别，此李师之所以但言入门而不言入室也。实际上入门才是最关键而又最难做到的，能入门则入室自不难矣，禅宗五祖弘忍令弟子“各作一偈，来呈吾看，若悟大意，付汝衣法，为第六代祖”，时“神秀上座，现为教授师”，见神秀偈，“祖曰：汝作此偈，未见本性，只到门外，未入门内”(《坛经·行由品第一》)。

二是受业与受教。受业，追随老师，系统地接受学业，出自《孟子·告子下》：“交（曹交）得见于邹君，可以假馆，愿留而受业于门”。又，《史记·孔子世家》：“孔子不仕，退而修诗书礼乐，弟子弥众，至自远方，莫不受业焉”。

受教，受到教益，出自《战国策·魏策四》：“信陵君曰：无忌谨受教”。又，《淮南子·修务训》：“受教一言，精神晓泠，纯闻条达，欣然七日不食，如飨太牢”。

可知两者是有本质区别的，受业是系统的，时间较长，一般需要数年或更长，甚至是终生的，得自师父、授业恩师；而受教只是一时的，可以得自任何人，包括长辈、平辈和晚辈，只要有一句话让自己得到启发，就是受教。慧能的开悟，即是得自一句话受教，“时有一客买柴，使令送至客店，客收去慧能得钱，却出门外，见一客诵经。慧能一闻经语，心即开悟。遂问客诵何经？客曰金刚经'(《坛经·行由品第一》)，你会认为那位客就是慧能的授业恩师吗？技击家的实战经验是从对手那里学来的，包括被自己打败的对手，如果被打败的那位对手心悦诚服，讲出了被打时的深刻体验，自己也觉得他的体验对自己进一步提高很有帮助，讲了一句“受教了”，你会因此就认定那位对手就是自己的授业恩师吗？《五不传》有“不外传，不上传，不横传”，但没有不下传之说，故师祖、师伯、师叔遇到睌辈，如机缘恰合总要讲点什么，对于晚辈来说也是受教，甚至晚辈的哪一句话也能让长辈开悟，但无论如何，彼此的身份和关系不会因此而改变。

三是亲传与私淑。亲传，亲身传授，亦即口授，出自宋太宗赵炅《逍遥咏》：“道法穷来理甚玄，知之修炼口亲传。栖真有象藏鸟兔，自在遨游本地仙。赤水华池须是秘，黄牙宝鼎要精研。灵胎变化无相克，龙虎升腾论汞铅”。

私淑，未得其人亲身传授而宗其学，尊其为师，即为私淑弟子，出自《孟子·离娄下》：“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又，《孟子·尽心上》：“君子之所以教者五：有如时雨化之者，有成德者，有达财者，有答问者，有私淑艾者”。

小学生学太极拳

入门、受业、亲传，讲的是传承有自；入室、受教、私淑，讲的是学有渊源。中国传统武术向有“练一家观百家”之说，前辈们大多都跟过很多名师，访过的不计其数，但都要精于一家，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才可能有所成就，当有人问及门派和师承时，一般只报所学最主要的那家功夫，只报一位授业恩师，这就是传承有自，如果有人说“我什么都会”，那就等于说什么都不会。但往往还提到一两位对自己影响较大的老师，这是学有渊源。人的生命有限，即使一辈子都在寻师访友，也很难学遍天下所有的功夫，何况还有许多拳外功夫也是必须掌握的，如果你的授业恩师是一位贤者，一定还要为你引荐一位或多位圣人，让你做圣人的私淑弟子，你才能由习练者、传习者而成为研习者、贤者、武术家，不然只能做个一般的豪杰。

太极拳是追求太极这个绝对真理的武术，这是太极拳与其他武术的根本区别，故太极拳可以兼容其他一切武术，而其他任何武术都无法兼容太极拳，是以清末民初、太极拳传世以来，许多精通多家功夫的武术家最后都归宗于太极拳，只称太极拳老师为自己的授业恩师。而生于太极拳世家的人，从小就学太极拳，虽说太极拳本来就集中了一切武术的精华，但拳里有不等于自己身上有，还要参访其他武术，就像现代的大学教育有基础课、专业课和选修课一样，要由很多老师来教，所不同是太极拳的授业恩师只有一位。一位习练者经过授业恩师和许多基础课、选修课老师的培养，在武林中已经很有名气了，算得上豪杰，一般认为是当然的入室弟子，但大多入的是一般的豪杰之室，按照李师这里讲的“口授入门”，还未必算得上入门。

要做到李师讲的“口授入门”，必须是经贤者的口授，得诀归来好读书，结合走架打手的实践，把王武李论基本读懂了，并练到自己身上，才算多少有点入门了，即进入圣人之门，成为王武李的私淑弟子。有缘成为圣人的亲传弟子当然最好，但圣人是不世出的，而贤者还总是有的，学太极拳的人如果能够得到贤者的引荐而成为王武李的私淑弟子，是最幸运的，此李师“口授入门”之深意也，读懂了此四字，你就顿悟了，超越了一切时空障碍，私淑与亲传无异。

以上是就贤者与一般的豪杰而言，而对于圣人来说又当别论。武禹襄的主要成就在于创建了太极拳的现代科学体系，包括太极拳理与太极拳术两大部分。太极拳理的传承得自王宗岳，是私淑，这是祖师的传承有自，其实许多圣人的传承都是得自私淑。孔子是儒家的创始人，而孔子也是有传承有自的，“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论语·述而》），“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中庸》），即私淑尧、舜和周文王、周武王，而孟子自称为孔子的私淑弟子。武禹襄的太极拳术是原创，祖师之前没有传承，祖师之后才有传承，但任何原创都不是凭空创造，而是学有渊源的。因为太极拳现代科学体系的创建，自武禹襄发现王宗岳拳论始，按照早期的经验太极拳之定义，此前的一切武术都是早期的经验太极拳，武禹襄家传的洪拳也是其中一种，祖师拳术的传承得自家传，授业恩师为其父武烈，后来又参访无数门派的名家，但都不是师承，而是“比较”、“研究”，也就是现在常说的切磋，李师《太极拳小序》言之明矣。祖师的太极拳理和太极拳术，都是集诸圣之大成而独出机杼，我们真正理解了祖师，才能逐渐进入圣人的境界，成为王武李合格的私淑弟子，方为真正入门。（连载竟）

武禹襄故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