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好莱坞六大片厂一一否决后，《云图》顶着全球“最昂贵独立制片电影”的名头艰难问世。过亿美元投资的大制作，却在北美市场遇冷，票房入账不足三千万。
与冷淡的市场回报不同，《云图》在评论界掀起了一场热潮，它既是“有史以来最雄心勃勃的影片之一”（罗杰·伊伯特语），又是“一个巨大的愚蠢，让人百思不得其解”（英国《卫报》）。根本上说，《云图》不是一部娱乐大片，其所谓的“凌乱叙事”显然也不是爆米花电影的制作工艺。
六个故事跨越数百年，沃卓斯基姐弟和汤姆·提克威三位导演联合执导，14名演员扮演65个角色，看上去复杂无比的表象背后，《云图》究竟是一部怎样的电影？它究竟是一幅探索人类文明的宏伟蓝图，还是一墙花哨繁复的街头涂鸦？
本期时光影谈，我们请到两位对《云图》持批评态度的影评人来聊一聊这部所谓的“年度神作”。
下一页：不是叙事革命，只是一部病态电影
不是叙事革命，只是一部病态电影
▊故事不断地跳来跳去的时候，情感的线路就很难走直。
▊《云图》里边的反体制和“为了新中国前进！”是一个道理。
九只苍蝇撞墙：我第一遍看这个片的时候是在加拿大看的，看完之后，我旁边一个人很大声的说了句“It’s a sick film！”（这就是个病态的电影）。全场人哄堂大笑，所有人看完了之后没有感受，就觉得是看了一个流水账。
这个片子有个很致命的毛病，所有的故事都没办法完全发展出来，每条线路讲的很复杂，不是一两句话能够说清楚的故事，即使在北美172分钟的片子，六个故事，平均一下，每个故事也就半小时，就是个短片。
故事很复杂，要靠剪辑不断跳来跳去，才能把故事的主要线路讲完整了。当不断地跳来跳去的时候，情感的线路就很难走直，很难完完整整的讲出来。
比如说我给你讲一个我的完整的恋爱故事，你可能就有一个完整的印象，但我只给你看我们相见了，然后一下子就跳到我们上床了，再一下子跳到我们俩有小孩了，再一下子跳到我们俩离婚了，只给你看这四个点的话，你会觉得莫名其妙吧，你没得到任何的感受。你看到的都是结果，没看到中间的过程。
这个片子我特别讨厌的一个毛病是它特别功利，故事与故事之间衔接的时候，永远是这个人在上个故事里消失，同一个演员在下一个故事里出现，这就让人觉得很讨厌。
故事和故事之间的联系，不是靠情感，永远靠认脸。要不然就是说上一个要开门，下一个故事就是另一扇门打开了。这就是耍小聪明。
赛人：你觉得是小聪明，我觉得是“拙劲儿”，就是笨拙的劲儿，是真的笨。
九只苍蝇撞墙：前几年出了《爱情是狗娘》《21克》这样的片子，《21克》你觉得他很刻意，但是也没有硬性的挂钩。说明人家的水平还是放在那的，他知道故事与故事之间的联系是内在的联系，靠内在情感、内在情绪的联系。
《云图》为什么要采取这种方法，因为这六个故事是没法凑到一块儿的，主旨也不一样，情绪也不一样，所讲述的内涵和核心价值观都不一样，就是靠一个空泛的概念联系起来。
赛人：不，他们的核心价值观还是一样的。国内那些愤青们看到的就是，每个故事都是一个价值观，就是反体制。中心台词就是“我们绝不会向暴力侵害屈服的！”
九只苍蝇撞墙：即使这个也很空洞啊！
赛人：这不仅仅是空洞。沿着你说的价值观的问题，《云图》的这种“不会屈服，面对强权的时候，死也不在乎”，就跟炸碉堡一样的，和“为了新中国前进！”是一个道理。“党费，这是我的党费！”就是这句话。《云图》就是个“我要交党费”的电影。
我还要谈谈这个片子剪辑的东西，剪辑有两种，一种是镜头之间的组合，比如先拍手还是先拍枪，《云图》的是个剧作式的剪辑，文学本身就能够完成，小说就能够完成，是文本性剪辑，而不是影像化的剪辑。影像化的剪辑是单个镜头之间的组合，而《云图》不是的。
比如“敖德萨阶梯”就是这样的，几个镜头组合在一起，产生意义。《云图》没有一组剪辑是达到这种成就的，真正的剪辑不仅仅在叙事，它还产生强烈的情感在里面，让你紧张兴奋。
下一页：表面是认脸游戏，里面是庸俗表达
表面是认脸游戏，里面是庸俗表达
▊《云图》不是说让你认脸，很多脸根本就让你认不出来。
▊讲原罪也好，还是讲轮回也好，都是庸俗化、概念化、浅白化。
九只苍蝇撞墙：我觉得他们在开始拍的时候，就很希望大家能够投入到这个认脸的游戏里边。
赛人：这个太傻了吧，这种想法太傻了。我觉得这不是他们主打的方向，也许是个重要的卖点。要不然这就跟《建国大业》一回事嘛，来一个认一个，走马灯似的认脸。
《云图》不是说让你认脸，很多脸根本就让你认不出来。
九只苍蝇撞墙：这电影最有意思的就是结尾演员一个个露脸的时候，观众都在惊呼，啊，原来是他/她。对于普通观众，这肯定是很刺激的。
赛人：贯穿最多的是雨果·维文，每个人为什么都用不同的面孔来出现，其实就是要讲六道轮回，你上辈子是个猪，下辈子可能是个狗。
我觉得这个电影还有一些人满足的话，就是对于生命可延续性的想象。生命是可延续的，可能有一部分观众对这个东西迷住了。
九只苍蝇撞墙：其实不是生命延续，是那个原罪可以延续。但是我不喜欢也就在这，它把人的原罪概念化了，人在真实生活中所犯下的罪行，所作出的错事，实际上是千变万化的，远远不会像现在这样概念化，这辈子做了错事，延续到下辈子。汤姆·汉克斯这角色，一直到最后，他的恶才纠正过来。
赛人：假如这个电影第一号主人公的话，就是汤姆·汉克斯，他不断的出现。
九只苍蝇撞墙：这个片子，无论是讲原罪也好，还是讲轮回也好，都是庸俗化的。庸俗化、概念化、浅白化。
人的觉醒不是通过一辈子一辈子继承来改变的，这里边有点要排除人的主观意识，就是人的主观能动性被降到了相当低的程度，你只能靠一辈子一辈子去继承，才能一点一点去改变。
这辈子你不能摆脱恶，下辈子你就好一点，六辈子以后，你终于摆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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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图》是个没有感情纽带的数据公式
▊《云图》是程式化的东西，缺乏内在的情感联系。
▊要我说，《云图》这个片子，其实就是正确的废话嘛！
赛人：要我说，这个片子，其实就是正确的废话嘛！
有些电影就是这样，都是正确的废话，我在感性上不喜欢，但是在理性上，我要承认它很牛逼，比如库布里克的《发条橙》，也是讲反体制的。流氓就是反体制，政府收容你了，政府又能怎么样呢？他讲政府和流氓之间，互相都不能把对方化解掉。库布里克的头脑很清醒，拍这样的东西，一定要有一个非常清醒的价值观在里面。我觉得《发条橙》做到了这一点。从一定意义上讲，我觉得《发条橙》是最牛逼的一部科幻电影，未来就是这个样子。
九只苍蝇撞墙：我觉得《云图》要是这么分析的话，很对，但是这些东西都是数据化的，我觉得特别关键的一点在于，有时候文学作品数据化了都没关系，但是电影数据化的以后就很要命，都是程式化的东西，缺乏内在的情感联系。你拍一个电影，讲的这套东西，就好像一个算式一样。
想把一个故事写圆了是容易的，但是要是有灵魂是很难的。说圆了，都能说圆了，但要是能够抓着你的感情走，这是非常难的。《云图》的毛病就在这儿，他本身想把六个故事本身说圆了，也想把六个故事之间的联系说圆了，他也做到了这一点，但是我不满意的是，他说圆了之后，里面是苍白的、空白的东西，没有真正情感的东西。
为什么？这就说他所有东西都只是涉及到了最浅的那个层面，反体制这个东西是延续了千年，我们都熟悉的现象，你不用给我重复了，你要告诉我的是，反体制后面存在的是什么样的问题。我想知道的是，在这个压迫和反压迫之间，是不是还存在着别的情感性的，或者意识形态性的其他东西，在这些方面，它没有告诉我任何新的东西。
在这个最基本的东西是粗放的，所以没法建立一个情感上的联系，只能专注于把六个故事说圆了。
在我看来，你做了这一点，也花了很多精力，但是对我来说，意义在哪呢？我等于又看了一遍废话。
赛人：其实还是那句话，“党费还没交呢！”
以前有个地方说，傻的电影，都会给个答案，聪明的电影是不会给答案的。
很多电影讲反体制，就是打完仗以后，回家还是不回家？他也不知道。《搜索者》，最后找到那个女孩了，咋办啊？直接二逼了。这才是伟大的西部电影。《武训传》也是这样的，把人抓起来又怎么办呢？
九只苍蝇撞墙：《搜索者》有意思的地方在于，最后找到了那个女孩了，结果找到了之后，发现创造了更大的问题，你还一点办法也没有。她已经是个印第安人了。
下一页：北美评论界为什么不喜欢《云图》？
北美评论界为什么不喜欢《云图》？
▊反体制是沃卓斯基姐弟一直都有，但是反体制这种东西，左派的东西，不会让美国人反感。
▊《云图》实际上没有在宗教层面有真正的冲突。
赛人：北美评论界为什么普遍不喜欢这个电影，我看到有两个说法，一个是讲沃卓斯基姐弟一向是“左倾”。导演的《黑客帝国》是反秩序；监制的《V字仇杀队》也一样。
反体制是沃卓斯基姐弟一直都有，但是反体制这种东西，左派的东西，不会让美国人反感。我举两个例子，《午夜牛郎》是第一个三级片得奥斯卡最佳影片的，而且这个片子是反体制的，讲美国梦的破灭，还有一个是《飞越疯人院》也是讲反体制的。
近两年《无间道风云》，也是反体制的，马丁·斯科塞斯一样是反美国梦的。还有一个是《老无所依》。所以说，反体制并不是让美国影评人反感《云图》的原因。
九只苍蝇撞墙：我感觉整个美国电影工业都是偏左的，都是有左倾倾向的。
赛人：第二点，说北美的人觉得宗教观念冲突。这个电影主要讲轮回，这个和他们的上天堂下地狱有冲突。我觉得轮回观没有和基督教发生真正的冲突，什么是真正的冲突呢？就是梅尔·吉布森拍的《耶稣受难记》，他说耶稣是这个样子的，那怎么行呢！那不行啊！这才是冲突。所以《云图》实际上没有在宗教层面有冲突。
这两个观点，都不是西方影评人否定这个电影的原因。我认为，原因就是很简单，这个电影不好。
九只苍蝇撞墙：每个故事都是最俗套的故事，从开头数吧，救黑奴的、同性恋的、飞越疯人院的、末世时代之后等等，科幻这个故事是最俗的。
赛人：这就是《我，机器人》的一个翻版嘛！
九只苍蝇撞墙：我没在里头看到任何新鲜的东西，科幻这个故事，我尤其失望，没有新鲜的内容、思想、意识形态，所有都是照抄以前你见过的东西，什么《我，机器人》《黑客帝国》《逃离克隆岛》，没有一样是新鲜的，甚至打斗都没有新鲜的，唯一新鲜的是那个梯子很新鲜。
下一页：电影应该跟着观众走，还是领着观众走？
电影应该跟着观众走，还是领着观众走？
▊现在这个商业社会，想要成功，想要取得大众影响力，必须让自己的作品承载社会传播功能。
▊电影追着观众屁股后头跑，你要什么我就想办法给什么，这就特别贱！
九只苍蝇撞墙：在现在这个社会，小说，电影都要承担传播媒介的功能，当你承担这个功能的时候，你必须自身携带有能够吸引大众的东西才行。
有些小说可能小众范围内很吸引人，但是不承载号召大众的能力，为什么《少年派》小说影响那么大，《云图》也是得了布克奖。《少年派》写小说的时候，瞄准的就是外国读者对中国、对印度可能就了解一点点，他想多知道一些，但是你讲的太多，他又接受不了。
在现在这个商业社会，想要成功，想要取得大众影响力，必须让自己的作品承载社会传播功能，必须解决社会大众的心理问题。
赛人：你说的还是服务性的，还是要给你做足底按摩。我讲《云图》有个好的地方在于，这个电影好，是因为它是个“引领性的电影”。
看《一代宗师》和《云图》其实是一样的，我们虽然不太喜欢，但是对于一个普通观众来说，他的审美经验、阅读经验不够丰富，去看这样的电影还是好的。我觉得《一代宗师》和《云图》可以作为一座桥梁，让这些普通观众通过这座桥梁，去看另外一些电影，比这个更高级、更纯粹的电影。
这两个电影至少在形态上、外观上它们不媚俗的，绝对不媚俗的。他们看上去很气壮山河，很余音绕梁，虽然可能是伪的，但是你通过这个桥梁去看安哲罗普洛斯的电影，也许再去看《2001太空漫游》，去看这种电影，你就会发现还有更大的世界在等着你呢。
有些人就需要过这个桥梁，它们的意义就在这儿。
我觉得近几年的美国商业电影，越来越注重高智商的，高情商的，两者结合在一起，就是他的内涵和结构都在不停的打磨。典型的就是诺兰的《致命魔术》《盗梦空间》这两个片子看了之后，就让大家觉得，电影不只是贫嘴式的电影，不只是你死我活打打杀杀的电影。就是一定要把观众的水平拉起来。
一定是严肃艺术引导受众，而不是受众需要什么，艺术给什么。真正的艺术是什么呢？真正的商业是什么呢？就是我给什么，你享受什么。我给你卖可乐你就要喝啊，开始不习惯，但是也让你喝，然后你就上瘾，你就花钱买。不是说，你喜欢看偷鸡摸狗的，我就给你偷鸡摸狗的。
人都爱看三级片，你全都拍三级片看看，电影早完蛋了！
这两个片子，《少年派》《云图》我是针对当下的中国电影来说，这两个电影起码在制作上是很严谨的，是很认真的，而且那些二傻子世界观是能够自圆其说的，说得透不透，能不能让人飞升，那是另外一回事。但是你看国内的电影制作，还是满足于那些偷鸡摸狗。
我们一开电影创作会，就说“研究一下观众的口味吧”，你有没有自己的口味？你先把自己的口味确定了之后，再去研究别人的口味好不好？
电影追着观众屁股后头跑，你要什么我就想办法给什么，这就特别贱！有骨气的人，我拍什么，你就得看什么！你还可以享受我给的东西。
电影往前走，就是这样的——人无我有，人有我优，人优我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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