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赋》

　　孟子曰:“与乡人处，由由然不忍去也。”故土之情怀，牵丝系缕，莼鲈之思，明月关情，天涯倦客、望人雁而长嗟，辞根秋蓬、感飘零而涕下。漂泊羁旅者，莫不怅惘，骚人笔墨，梦萦魂牵，书去国之思，赋离乡之愁，悲故园之桑梓，叹寄萍之无依。

　　昔者，仲尼适陈，有归欤之叹；钟仪奏楚，怀旧而空吟，故王粲辞登楼而伤怀，庾信赋江南之去哀，唐人有渡江情怯，归客感回乡偶书，李后主唱春花秋月，阳明先生吟《罗旧驿》诗……

　　乡愁感处、古今士子，少小离家、壮志年催，风尘劳苦、岁月奔驰，日暮途远、荒烟思旧，关塞戎马、征戍忧愁，庙堂衣锦、归去来兮，江湖游客、宦海浮沉。

　　恨登山临水、归路缥缈，西楼望月、去国怀乡，乡魂黯黯、归期迢迢，独倚斜阳、酒沃愁肠。舟车劳顿兮、湖海寄平生，鸟眷旧林兮、池鱼思故渊，生涯岂料兮、飘飘何所似？迷津欲问兮、舟系故园心，鸿雁南归兮，狐死必首丘。

　　往者太公封于营丘，比及五世，皆反葬于周，乐其所自生，礼不忘其本。屈子放逐洞庭，出国门而轸怀，去故乡而就远，遵江夏以流亡。

　　方其舟过夏浦，回顾龙门，望楸长叹，哀不见君，顺风波以从流，心婵媛而伤怀，去终古之居所，羌灵魂之欲归，哀郢都之日远，悲江介之遗风。

　　采薇曰归，岁亦莫止。上蔡逐猎、实临刑之忏悔，庄舃宦楚、起越人之乡音；班超空老、盼生入玉关而望，温序落魂、托梦返太原而迁；一雁空飞、苏武困去北海，双凫永去、李陵落魄匈奴，方其漠北逢迎，诗情话叙，莫不见秋风徒伤心，闻长安而涕下？

　　念和亲之明妃，从元帝而赐离，紫台一去，朔北独留，王庭青冢，环佩牵魂，悲歌以成泣，远望而当归。羡南飞之北雁，遂挥泪于琵琶。

　　孟德举关东义士，起青萍之微末，立先魏之霸业，削群雄而丞相，才干世著，武略文韬，固一世之雄，犹言“冉冉老将至，何时返故乡？”

　　感赴洛之陆机，怀离家之王粲，掩泣于陇水之隩、长叹在关山之隈。钓台移柳、玉关何望？华亭鹤唳、河桥无音。

　　北风襟舞、凭槛遥望，忧思孰任？情眷怀归，平原极目，蔽山高岑，路迤修迥，川漾济深，旧乡壅隔，涕坠弗禁，风月凄怆，肝肠断绝。人情同于怀土，岂穷达而异心？忆辞归之季鹰，念吴江之故地，菰菜无求厚禄，鲈鱼不慕浮荣。

　　至若陶潜五柳，归去来兮，心为形役，惆怅独悲，迷途未远，今是昨非，见无心之云岫，若归巢之倦羽，倚长松而盘桓，时矫首而遐观。

　　尤怜乐府征戍，十五去而耄耋归，问家人何所似？告云青冢累累。窟墙犬兔，梁上飞禽。中庭旅谷井上葵，舂谷作饭葵作羹，饭熟不知贻何人，出门东望泪沾衣。

　　至于烟波江上，黄鹤楼头，愁杀崔颢，日暮乡关，莫不怜汉阳树晴川历历，鹦鹉洲芳草萋萋；见迁客之谪仙，闻玉笛于黄鹤，五月落梅，江城一去，西顾秦岭，长安何处？帝乡愁绪外，春色泪痕边。

　　丝竹共振、声断故园关塞，曲中折柳、散入东风洛城。秋风萧瑟，宦海寒灯，信使流连，临发开封，道不绝世间游子怅千袅，说不尽尺素乡心意万重；念老大还家，乡音无改，霜鬓二毛，龆龀不识，何处客来？怀吟思旧之赋，人似烂柯之樵。

　　况复河南经乱，乐天流离，干戈寥落，时难年荒，兄弟别离，风尘无语，望月思远，长夜乡心，凄清吊影、分为千里人雁，泣血辞根、散作九秋飘蓬，明月则泪垂五处，枌榆则话远行人。

　　湓浦送客，声绕浔阳琵琶；梦啼深夜，泪浸司马青衫。于是乎受降城上，回乐峰前，山河表里，皓雪冰轮，一夜征人，心潮无语；岂不闻芦管以叹息，黯乡魂而惆怅？

　　落叶他乡，寒灯独夜，一年将尽，万里未归，故国平居，鱼龙寂寞，岭外书绝，冬去春来，近乡情怯，敢问来人？

　　家在梦里，春生江上，槲叶满山，枳花明墙，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今夜露白，故乡月明，三千里外故国，二十年内深宫，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

　　三更子规枝上，万里胡蝶梦中，尺素经年不到，尊前华发鬓生。汉阳云开远见，孤帆一日征程，昼眠知浪静，夜语觉潮生，衰鬓逢秋色，归心对月明，旧业狼烟消散，万里流离何堪？

　　若乃山暝猿愁，沧江夜流，孤舟天镜，叶岸风鸣，建德非襄阳故土，楚天隔孤帆天际；烟渚移舟，日暮新愁，树矮野旷，月近江清；江水渺渺，家书行行，巴山平野，流入大荒深处，故乡怜水，远送万里行舟。

　　青山隔岸，无限秋风，大庾岭至，南飞往回，行殊未止，何日复归，江静潮落，瘴蔽林昏，乡关北望，陇头梅开？古调歌曲，归思泪沾，思杜陵之清梦，念凫雁而盈塘，鸡鸣声环茅店，草桥月戴寒烟。目断归途一望一程远，秋月春风经年复乡思。

　　乡梦断，旋魂孤，兰佩紫，菊簪黄，重阳绿杯红袖，人情近似故乡，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留人除非好梦，云天芳草无情，明月楼高休独倚，山映斜阳水接天。

　　塞下秋波至，烽火照边城，衡阳归雁去，羌管日悠悠，燕然何时返旆？一杯浊酒浇愁，长烟千嶂、掩闭孤城暮色，永夜无眠、泪尽白发征夫。

　　钟山居所隐没，水隔京口瓜洲，春绿江南长岸，还家渺渺归期。空城晓角，垂杨巷陌，燕过春何、落尽梨花秋色，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昔识。

　　芳洲系缆，烟树武昌，故乡少旧，愁鬓新霜，御香凄楚，恐却它乡；寒食怀家憔悴，故园消息茫然。见姮娥而冷眼，笑归来之苍颜，今年新梦，留照清愁，南楼酾酒，空敝貂裘，玉镜空浮星汉，蟾兔肯伴沧洲？

　　惊物换，叹星移，桐叶落，蓼花残，沧海飞尘，人世因缘，恨随团扇，苦近秋莲，壮志成虚，此身如寄，当年豪气，故国山川，重重烟水，片片心伤；此身如传舍，何处是吾乡？

　　西风白发人老，明日黄花蝶愁，九月重阳才过，一尊聊慰秋容。寄愁心于寥落，问迷津于天涯，闻折柳于洛城，望九天之宫阙，系孤舟于巫峡。

　　飞花万点，故人千里，山远云长，相留相送，风前月下，迤逦天涯海角，浮云飞絮，影去潇湘水云。天在阑角，人倚画图，暮江千顷，离恨万斛。

　　况复背井离家逾远，怀乡愁绪逾浓，故国且回首，此意莫匆匆，宋徽宗感宴山亭作，明英宗怀愁思之悲。

　　原上芳草，门映落花，歌起丝风梅雨，家在五湖东墟，博南山人落云南谪戍，阳明先生迁贵州放逐。若夫南明昙花一现，护军慷慨，忠魂死节，乡愁可至，哀及国殇，史可法铁血扬州，夏完淳泪尽河山……

　　塞外风雪，山水行程，梦乡聒碎，身向榆关，夜深灯帐，根系何方，故园春尽，游人未归。轻离别于满月，减清辉之团圆，看杨柳依然初嫩，忆往昔何处桑麻。

　　藤树昏鸦、肠断天涯瘦马倦客，西风古道、缠绵小桥流水人家；杜鹃啼血，旧事逐寒，水柔樯橹，草绿芳洲，青山一片归意，碧桃几树红楼。

　　离怀浩荡，吟鞭天涯，春泥终于化物，落红原非无情。青山无限、未如魂葬桑梓，华庭锦绣，应惜半亩方宅。岂不闻江上青烈士，其风流儒雅，战地才殷，英年殉道，魄去诗云：

　　过隙白驹，患难相扶；

　　雄心拼战，别绪一书；

　　思春水绿杨之故里，

　　走秋山红叶之征途；

　　天涯兄弟成劳燕！

　　互问风尘老病无？①

　　尔乃岛陆流离，亲朋海峡一间。江水漂月，往事云烟，昔时征客，风烛残年，三十余载，探亲无数。诗坛“回头浪子”②，寻葬长江黄河，不见乌篷船风月，远去寒山寺钟声，听远洋洲际之冷雨，忆杏花春雨之江南。

　　《四郎探母》、感七旬漂零泪下③，梅花香魂、引南洋华叟泣伤④；太平老人遥望，泾阳一去不还，于是临终遗辞:

　　葬高山兮望故乡，

　　不可见兮意难平；

　　葬高山兮望故国；

　　不可见兮余痛哭；

　　天苍苍，野茫茫；

　　山穷处，是国殇！⑤

　　饮长江而醉酒，燃海棠而痛烧，雪花白以等待，腊梅香以芬芳，邮票承亲子之念，船舱载夫妻之爱，海峡之岛陆关情，坟茔之阴阳两隔。

　　清水断崖兮？三潭印月兮？思归所盼，翘首团圆，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君不见那边是日月潭碧波凝翠，这头是扬子江热浪含情……生者为还家所恼，亡者可泉下相逢；诗人一去，松骨久沉，长歌以悼，呜呼哀哉。未长眠于桑梓，终魂断于客乡，谅天造兮昧昧，嗟生涯兮浑浑！

　　岁次戊戌夹钟即望、穰苴历时数月而作

　　注释：

　　①为了连贯成文，我这里对江上青烈士的原诗进行了整理概括。原诗为：《1939年江上青赠江树峰七律》

　　过隙光阴逝白驹，十年患难早相扶。

　　雄心拼付三期战，别绪全凭一雁书。

　　春水绿杨思故里，秋山红叶走征途。

　　天涯兄弟成劳燕，互问风尘老病无。

　　②诗坛“回头浪子”：余光中先生生前曾被台湾诗坛称为“回头浪子”。

　　③这里借指台湾作家龙应台散文《如果你为四郎哭泣》，他曾经与父亲在台湾观看京剧《四郎探母》，在座的老人因怀念故乡的亲人，无不涕泪横流。

　　④这里借用新加坡华侨作家陈慧瑛的《梅花魂》散文，说的是她外公因长期寄居东南亚，每每读起乡愁的诗句就自然流泪。

　　⑤太平老人：这是于右任的别号。同样为了上下文连贯，我这里也对原辞进行了整编。原辞为：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

　　望我故乡；

　　故乡不可见兮，

　　永不能忘。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

　　望我大陆；

　　大陆不可见兮，

　　只有痛哭。

　　天苍苍，野茫茫，

　　山之上，国有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