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锯下的木头

又一个朋友在闹离婚。连着几夜，老婆都浇一瓢凉水在他的枕头上。总的意思是，不答应离婚，就不许睡觉。他很想一劳永逸地把枕头弄得更干更爽更安心，又不想更换枕边人。电话打到我这儿，问，有什么办法劝一劝吗？我赶紧答，快离吧，这事没救啦。
　　
　　我的回答，是有典故的。在婚姻上，我本来是主和派的。虽然，每当劝到口干舌燥之时，我都很想无力地说一句，离吧。但只要念头一闪，脑子里就现出一幅画面：三个人站在一片荒凉的原野上，我张惶四望，不小心说了一个离字，轰隆一声，电闪雷鸣，暴雨倾盆。于是，夹在两个巨人之间的我，抱头蹲了下去。
　　
　　在闹离婚的两个人之间，劝解者是要当受气包的。就像两人打架，你站在中间，被人推推搡搡的，也算活该。怪的是，作为调停人，每次我巴巴地认真劝解哪一对，哪一对就非离了不可；反过来，我偶尔在心里发狠地说，他妈的，你们干脆拉倒吧，过几天双方就会很恩爱地拉着小手。这一点，我很像乌鸦嘴贝利预测世界杯，事情总是反着来。所以，真要为人家好，我就背地里说，还是离吧。这一回，这个朋友是铁哥们，我才头一回当面祭出魔咒，希望能有神效。
　　
　　在离婚大战中，双方都成长很快，就像那个小兵张嘎，眨眼就变成了骑大马使双枪的李向阳。
　　
　　记得，有一对分手的夫妻，开头只是为了洗碗闹别扭。我跟太太专程登门，召开三方会议。谈判过程很复杂，但结果很简单——轮流洗碗。几天后，事态扩大。一问，是会议漏了一个细节，忘了安排第一次由谁洗碗。于是，先是男的怒气冲冲地拉着我说，快去我们家厨房看看，洗碗池里都长绿毛了。后是女的到我们家，大哭不止。正是晚餐时间，好不容易劝得风平浪静。谁知，才让她了上桌，又珠泪琏琏。只好从头再劝。记得那天，晚餐是肉包。每次把包子才递到嘴边，她眼泪就哗地一下奔涌而出。包子香喷喷的，肉馅是精心调配的，可大家就是吃不上。
　　
　　很快，那洗碗池里的碗，就变成四处飞溅的碎片。在我的记忆中，尖利的碎片，甚至化成了破空而来的流弹，飞进了我家。那女的，把泪水化作了仇恨，边哭诉边诅咒，脸容也越来越怨毒，最后的总结陈词是：你怎么会有这样一个朋友？
　　
　　所以，我虽未离婚，但拉锯大战的切肤之痛，确实是有的。本来，人家一来一往地拉锯，关你屁事。可是，一不小心，你就成了锯齿下的那根木头。
　　
　　比如，有一位朋友倾诉说，那个该死的丑女人，不跟他好好过日子，又死缠着不离婚。他低沉地絮叨着：“我走投无路了，真该杀了她啊，我当然不会杀她，可就是忍不住想，怎么才能杀了她……”杀，杀，杀，这些大大小小的字，像金鱼冒泡，一连串向我脸上飘来。我几乎认为，自己就是一桩杀人案的同谋犯了。又比如，另一个漂亮女人，像在一圈一圈仔细剥着洋葱，重复着过往爱情的种种细节；然后把泪一收，目光遥远：“现在他每天出门时，我都要对他老妈说，希望他儿子不要回来，在路上被车子撞死，在公司摸电门被电死，在酒醉时被人捅死……”在这样密不透风的诅咒中，我仿佛又觉得，自己将是一场意外的恐怖见证人。
　　
　　阳光在树梢与叶尖上闪耀，但离婚者的内心阴暗强大。感情的绝地反击，没有什么手段是匪夷所思的。
　　
　　有一位先生出门前，太太都要把他逼上床。常常要“弹尽粮绝”，太太才能安心放他离开。所谓情感的肉搏战，不过如此吧。还有一个大男人，抱着太太的大腿，跪地大哭：“求求你放过我吧，求求你签字吧。”想来，这一时刻的太太，大概相当于立于制高点的将军，身拥百万雄兵，怜悯地扫视包围圈里的残敌。
　　
　　这个世界，确实有一种婚姻，结合之目的，就是为最终离散。彼此的磨合，像极了海军陆战队的一种残酷训练。两人共同扛着一根滑溜溜的木头，在烂泥滩之中，一步一跌地前行。大家都想，也许挣扎出泥泞，就阳光灿烂了。可惜的是，在挣扎的过程中，也同时磨练出了恶的智慧，恶的毅力。
　　
　　作为那对冤家的好朋友，你站在泥泞之外，有时你恍若指导训练的教官。但更多的时候，你会疑心自己就是那根糟木头，一旦从烂泥里弄出来，就要被扔至大锯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