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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课·李敬泽丨遥想远方——宁夏“三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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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李敬泽,1964年生于天津,祖籍山西。1980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1984年毕业后在《小说选刊》工作,任《小说选刊》杂志编辑,1990年调至《人民文学》杂志,历任《人民文学》杂志编辑、第一编辑室副主任、主任、《人民文学》杂志副主编。90年代中期开始批评写作,曾获中华文学基金会冯牧文学奖青年批评家奖。1998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书记处书记。著有《颜色的名字》、《纸现场》、《河边的日子》、《看来看去和秘密交流》、《冰凉的享乐》、《读无尽岁月》、《见证一千零一夜》等多部文集。

文学课·李敬泽丨遥想远方——宁夏“三棵树“

李敬泽



陈继明、石舒清、金瓯,宁夏的“三棵树”。他们是一道风景,但我现在却要解说风景的意义:你们看,它们像什么?便有人说像蛇、像龙、像人在跳舞,我就说,不是,它们像风。把好好的三棵树变成了风,这是不是在“煞风景”?


陈继明

更煞风景的事是把他们划进“新生代”——在一次会上,我说:陈、石、金三人的写作表明了“新生代”写作的丰富性。我这么说墓本上是即兴的胡扯。我是想在更大的背景下观察和确定他们三位写作的意义,而这“更大的背景”叫什么呢?说话间稍一犹疑,“新生代”这个词就顺口油出来啦。“新生代”,有人说它是个旅行袋、是个新兵训练营、是一桌流水席,我觉得它主要是一种顺口溜,使人不经思想就说出一大篇话来。对任何顺口油我们都应该警觉,因为这是脑软化的初期症状。所以对宁夏的“三棵树”,我决定不谈“新生代”,看看能否为他们找到另一种背景,更真实的背景。


石舒清


多年前,我读过石舒清的一篇小说,题目好像是《锄草的女人》,那女人蹲在田里锄草,直到锄完了一篇小说。由此我记住了石舒清,那种人与上地的相亲感动了我。


土地,或者更具体地说是乡土,此后一直是石舒清的主题。从地理学的角度看,石舒清对土地的深情不可思议,因为那里是西海固,是中国最贫疮的地方,干早年复一年地煎熬着人、畜和草木。


金瓯

但在石舒清眼里,土地就是土地,是世代生息之处。他的小说常常有很强的仪式性,(清水里的刀子》是“死”的仪式,《清扫的日子》是“清洁”的仪式,锄草其实也是一种仪式,那个女人在清洁土地。在这种种仪式中,土地有了一份安然,人有了一份尊严。


路遥


当代文学的一个重要主题由此得到改写。自《人生》中的高加林在乡村和城市间痛苦地歧路徘徊开始。这个主题就获得了一种自然的惯性,“土地“,被置于“城里人”审视和批判的目光中,而我们的绝大部分作家都乐于证明自己是“城里人“。在一种二元论世界观中,一边是乡村。一边是城市,一边是落后、愚昧和绝望,一边是进步、文明和希望;每当城市和乡村 相对而立的时候,它们就同时被取消了本身的质地、血肉,沦为一对相互矛盾、相互斗争的观念,通过这种斗争和矛盾.作家们在不知不觉中就完成了一个宏大的历史叙事,那就是我们与乡土中国的全面决裂。


西海固的土地


当然也有人讴歌土地,似乎土地是他的“精神家园”,但“精神家园”的意思就像酒吧里挂着的一件蓑衣,“土地”是一个虚悬的能指,它不指向任何一片真实的土地,它仅仅喻示着都市生活的空虚无聊。


而石舒清却怀着坚定的自尊书写着“吾土吾民”,那不仅是一片辙裂的大地。那还是一个精神充盈的价值世界,在天人之际自有不可轻薄的庄重。


谈起西海固,据说那里的农民有的被迁移到自然条件相对目光豹玫冶较好的地方,但过不了多久,有些人又回到废弃的村庄。谈者说到此往往是一脸悲天悯人、怒其不争的神情,我亦附和道:是啊是啊,真没办法。


但是,现在我对那些回乡者怀有敬意。通过迁移,他们得到了很多,得到了水、肥沃的土壤,但他们却失去了石舒清笔下的那个价值世界,在得失之间他们作了自尊的选择。


土地的自尊、乡土的自尊,我们必须谈论这个话题,因为它集中体现了我们的现代性规划中某些根本的精神缺陷。在陈继明一篇名为《青铜》的小说中,这种自尊备受摧残,发出了孤绝的号叫,但有谁听见?


《青铜》似乎是个庸常的故事:一个卖笑女子从城里回乡村,受到乡村社会的冷酷排斥。这样的故事通常总能被作家处理得四平八稳,说说这边的道理,摆摆那边的道理,生活的复杂性、时代的复杂性就都有了。但在陈继明的笔下,小说却急剧倾斜:女人在放逐中死去,而一个暗恋着她的乡村教师面对白骨,用刀子在手臂上刻下一行字:


1998年,西海固三年大旱。


天道有常,古老的乡土有其庄严的典章和法度。那个女人是不幸的,对她的“判决”远非公正,但她在“城里”的经历袭读和羞辱了这片土地上最基本的信念和伦理,乡村社会必须报复和抵抗——事情的惨痛之处在于,这种报复、抵抗是如此徒劳、寂寞。在远方、在那女人的“罪”发生的地方,对这一切并无意识。好比是天道无亲,三年大早,土地的法度和自尊正在没有目光注视、没有声音被听到的情况下绝望地瓦解.那个乡村教师只能把这一事件刻在自己的肉上,因为他知道,没有碑。


把“碑文”所删节和忽略的事物写下来.这正是陈继明和石舒清写作的意义。这里借用“碑文”一词,指的是这个时代的文学及其他言说方式所体现的世界观,这是一种意识形态,它表明我们看到了什么,也使我们必然地看不到什么,某些事物被排斥在意识之外,于是土地的自尊的丧失、乡土价值观的崩溃仅仅是“历史”在健身运动中消耗掉了多余的脂肪。但就在我们意识之外的边远土地上,陈继明和石舒清在为此深情、悲枪地吟唱。


陈继明没有石舒清那么专注,但他比石舒清宽阔。我指的不是题材的宽阔,虽然陈的题材的确比石要宽,他写乡村,也写城市,嵘月光下的几十个白瓶子》和《城市的雪》对于城里人的生态和心态有精到的表现;但更重要的是,当跨越城市和乡村时,他获得了一种目光,能看到城市的意识之外和乡村的意识之外,看到这两种意识中的世界图景是如何不同。他实际上是站在一个非常有利的位置上,能够同时向这两种意识揭开真相,但他还缺乏纵横裨阖的强悍气概,所以我的感觉是,他似乎很多时候满足于歧路徘回,流连光景。而石舒清,他在极端的专注中就不免流于琐碎、寒瘦。


现在就谈到了金瓯。金瓯在不多的几篇小说中焕发着绚烂的才气,那也是未经充分白我训练的放浪的才气。他的语言有一种迅猛的破坏力,像刹车失灵的车,有时你觉得他最后把自己的小说都破坏掉了。放浪而放肆、尖锐而刻薄、聪明而抖机灵,金瓯作品的所有优点几乎同时也成为缺点。


但金瓯的小说中没有任何幻觉,他仇恨幻觉,他的破坏力就是冲着这个来的。他从未沉迷于“另类”、时尚的符号,从未让“全球化”的文化想像在地平线外闪闪发光。他写过一篇《前面的路》,那差不多是对《在路上》的滑稽模仿。在《鸡蛋的眼泪》中,金瓯讲述的故事远在他的同代作家的想像域之外:一群鸡、养鸡的母子、怀揣鸡雏流浪的孩子、一个妓女和几个强盗。就像童话里一样,鸡们在思考、交谈,但与童话不同的是,人不知道它们在想什么说什么,人喜欢它们或想吃它们,但人的世界和鸡的世界之间内在地隔绝着;而人呢,他们倒是能听懂对方的话,但他们之间的理解并不比人和鸡之间更多。


在我看来,这是个复杂的寓言:也许我们终于成为了“个人”,但却是被隔绝和自我隔绝的“个人”,沉溺于幻觉,失去了与世界的真实联系;一个孩子怀抱鸡雏孤独地从乡村走进城市,他似乎要以他的浪游连缀破碎、割裂的世界,但是他失败了。


正是在此处,金颐提供了把他和陈继明、石舒清放在一起的理由,他们的写作在不同的程度和角度上进人了当下文学视野的盲区,在本来信号微弱甚至信号消失的地方他们发出了信号—的确还不够强,但毕竟使我们感觉到有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与我们有着至关重要的联系,至少比我们与纽约、巴黎的联系更重要.那是在我们的意识里被推到无限边远的“土地”,是民族生活的根基。作家如果是浪迹人间的游吟诗人,他就应该用他的歌声把相互隔绝在意识的远方的人们重新联系起来。


所以.陈、石、金如“三棵树”.我们由此遥想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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