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弦月

明月
【一】
滕远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
清晨的林间飘着薄薄的雾，空气里弥漫着花草蓬勃的生气，明明一切都是流动的，却又透着那么一股子诡异的静谧。
他面前有一个人，至少看起来是人。那是一个轻衣胜雪的女子，如瀑的青丝绾着一个简单的髻，檀口芙颊。眸转秋波。
那样美得好似画中仙子一般的人儿，此刻正对他露出一个惊喜地微笑，一双柔夷毫不避讳地按住他的前襟。黄莺出谷一般脆生生的嗓音里充满了期待：“你醒啦。”
滕远不由得失笑，自己只是睡了一觉，怎么这女子的口气却好像他刚刚死里逃生一般。
他点了点头，视线却放在女子绣着如意宝相的雪白裙摆上，裙摆上沾了些泥，看起来有些刺眼。诚然，在这湿漉漉的林间行走，沾上些泥也不是什么很奇怪的事情。但是，一个穿得起京城最负盛名的宛娘绣的大家小
姐, 又怎么可能独自出现在这人迹罕至的林间。还笑盈盈地同一个陌生男子搭话？
他看向那个正在笨拙地试探他底细的女子，那双盈盈妙目在顾盼之问 偶尔会闪过些微胭脂色的光。
是山鬼t，还是花精？
他叹了口气。虽知道这灵山乃是梁平州中灵气最足的一个地方。但他还是没想到，自己煞费苦心地避开精怪出没最多的山麓水畔。最后居然还是被她逮到。
“你叫什么名字？”他展颜，清俊的面庞因着那一抹笑意而显得更加迷人
既来之，则安之。
【二】
那天，那女子想了好半晌，最后才很开心似的拍了拍手，跟他说她叫“明月”。
滕远想是他难为她了，精怪又怎么会有名字呢？至于“明月”这两个字是她在山间行旅那里无意中听来的，还是什么人为她取的，他也不在乎 他只要对她有个称呼就够了。
他在灵山上住了下来，灵山的精怪虽多，景致却也最美。山涧，奇松，怪石，好似被巧手匠人安排过一样，一步一景。有时只是转过一屏山崖，就似乎掉进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对于一个画师来说，灵山就是一座大宝库。滕远每天在其中流连忘返，有时候兴致来了，随意捡起一根树枝也可在地上作画。
他过得悠然自得，心中却也明白，如果不是身后那一抹窃窕的身影始终跟随，他不会过得这么自在 没有任何旁的精怪前来打扰。
晚间休息的时候，明月会去他栖身的山洞找他 ，装作一副不经意间巧遇的样子，拙拙钝钝的样子让他忍不住微笑。
这样可爱的明月啊，或许是贪与她相处的一时宁谧。他给她讲许多故事，引她夜夜前来相会。
于是每当夜幕降临，明月就坐在他左手边的一个角落，听他说些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然后或者愤愤不平，或者心生羡慕。
“人世间，真的那么有趣？” 一次，明月在熊熊燃烧的篝火旁一脸向往地问他，眸中胭脂色的影子跟火光的金芒融合在一起，有一种诡异的美丽。
滕远心里痒痒，很想画她。 但是他终究也没有动笔，只是淡淡地点头对地道： “是的，很有趣。”
“那带我去玩吧。”
篝火中， 一个火星忽然啪地一声爆了，盖住了滕远惊讶的“啊”声。
【三】
滕远不肯带明月下山。
明月太单纯，似她这般没心眼儿的兔儿，下山不过三日就会被道士收了去，滕远是为她好。
明月却不领情，只是闹着说： “不是有你在么，道士有什么可怕的。”
滕远心里一颤，这小小的兔儿精，可明白这句话里甘愿托付生死的深意？
他想，她不明白。
明月闹了很久，滕远却怎么也不肯松口。到了最后，明月也晓得此事多说无益，便改口要滕远留下。
滕远还是不肯点头，他只是叹了口气。说： “明月，你知道么，那幅像是我师傅画的，不想却遗落在这里。”
明月霎时白了脸色。一次她在过路商旅的车后捡到这幅女子的画轴，后来又看见滕远独自睡在林中。她实在太寂寞，就变作画中人的样子去见他，却没想到他会是那画师的徒弟。
“你已经知道……”
滕远点了点头，他早就知道，只是他，从未说破。
明月含泪看着他，他欲言又止的脸上似乎写了四个----人妖殊途。
心突然好痛，活了五百年从未这么痛过。
她不懂滕远的挣扎，她想跟他在一起，真的就难？
“你在我面前，还要装么？”她说完这句话，拂袖而去。
明月不见了。
滕远很慌，他不知道明月是不是自己下山去了，也或许。她根本没来得及下山。因为这几天里 他已经感觉到陌生人进入灵山的气息。
他后悔自己当时没有拦住明月， 也许是因为他当时太震惊了。他没想到，一个道行仅仅五百年的兔儿精竟可以看破他的真身。他修成人身也有几百年，这么多年他游荡在人世间，几乎已经忘记自己原本是一条蛇。
他习惯了，习惯做人，用双脚走路，用双手进食。他跟人交往，做朋友，做夫妻。他苦恼着，不知该如何隐藏自己不会老去的容颜，他日复一日地寻找着可以同自己的朋友，自己的娘子一同老去的方法，哪怕只是表面上. 但是往往等不到他们变老，事情就会发生变化。
或者人心自变，或者不知如何出现的和尚道士对他拧眉怒喝妖孽，昔日的朋友和爱人就全变了脸色，远远地隔着他，瑟缩在那些原本陌生的和尚道士身后。
如是几遭之后，他心已死，识了人间情爱又如何，懂了人间情爱又如何，他仍然，只是妖孽。
他开始思念山林，那潺潺林间的泉水，日落霞光里的暮霭灯光。只是他身在人世太久，竟然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出身之地，所以他来到灵山，却没想到会遇到明月。
直到被她点破身份，他才恍然大悟，原来即使在这山林之中，他也还是怕的，他怕明月未经人世，怕明月对他的依恋，仅仅是因为寂寞。
是命里的劫吧，短短数月的相处，在他漫如长河的生命中实在算不得什么，但是他放不下她，那只小小的兔儿精。
只是现在他悟了，明月却不见了。
莅明月喜欢流连的几处地方都找不到蝶 滕远3
有些不祥的预感，
他现出真身，腾空而起，却在空中看到让他心神俱丧的一幂。
“不---”
【五】
明月已经奄奄一息，她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碰到这些人的。那时她太伤心，游荡到瀑布旁边，就被一张贴满了道符的大网兜头罩住了。
一个身着黄袍的老道捋着长须对她说：“山麓水畔，最易出没。”
其余的人就很张狂地笑，她则被灵符折磨得遍体鳞伤。
痛入骨髓，但是奇怪的是，这么痛的时候她居然还在想那条别扭的蛇 ，那个一直认为自己是人的笨家伙。
听他说故事的时候，她已经感觉到，故事中那个寂寞又伤心的男子，应该就是他自己。
她心疼，心疼他现在的心淡如水， 但是后来这心疼怎么就变了呢？兔子爱上蛇，多么可笑的一件事。
怎么就动了情了？她模模糊糊地想着，以前听过往商旅说，只有人才懂情，精怪，是没有情的。
情之一字，向来难解，而今她只是后悔。后悔没有告诉那条笨蛇，她愿意与他拱手千年 ，她再不要他孤苦无依，游荡人间。
没机会告诉他了么？
朦胧中，明月似乎听到一声巨响，龙吟一般
紧接着网上的灵符被一阵飓风撕得粉碎，她身处飓风中央，却是丝毫无伤。
是那条会飞的笨蛇来了么？她微笑，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气息是属于滕远的。
来不及了，，她就要死了。
滕远着急地唤她，她却越来越听不清楚他的声音。她知道时候到了，只能勉强拉住他准备施法报复那群人的手。
“不……不杀生……”她说话困难，每吐一个字
都挖心掏肺地疼，但她还是坚持说着，“不杀生，等来世，我们一起……做人，不必，不必修行就可懂情。
听到他说“好”，她才放心地闭上眼睛，慢慢地现出原形。
牵在一起的手，也就分开了。
【六】
老道士还镇静地站在原地，跟随的人却早在滕远掀起飓风的时候就已经四散奔逃。
滕远眼睛血红，似要将他撕碎一般瞪着他。脚却是一分一毫也没有挪动。
抱着已经冰冷的兔儿，他也缓缓地现出原形，将她缠抱在身子中央，仿佛怕她被冻着一般。
老道士第一次感到后悔。
“妖也有情，人也无义。”他叹着气，自怀中取出一块玉佩。
.“痴儿，我来助你们一臂之力吧。”
随着老道士的咒语，那块玉佩发出温润却明亮的光芒，缓缓将滕远和明月的身形包裹其中。已而他们的身形起来越淡，玉上的纹路却越来越清晰。
是蛇抱着兔儿的花纹。
自此后，褪去兽形，轮回人道，幸与不幸，皆在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