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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生红颜
双生红颜

她如此执迷不悟,在等待里蹉跎青春,然而岁月如飞,她一日日老去,等于他的消息,却始终没有,直到死,她终于不能与他再见一面!

一、

吴奶奶说:“给我剪两枝海棠,插在瓶里,我那屋里也能清爽许多!”
妈在楼上忙着收拾屋子,红药喊了两声,妈抱怨:“你帮吴奶奶剪吧,没瞧我忙得脚不沾地吗!”
红药不情不愿地从书里抬起头来,拿剪刀利索地剪了三枝花交在吴奶奶的手里。吴奶奶还不肯罢休,指着开得极大的一朵道:“那一朵,我看着挺好!”红药撇撇嘴,一剪刀下去,花落在地上,她弯腰才要拾起,突人有人叩门。她忙把花塞进吴奶奶手里,到门口拉开门,看到两张极陌生的脸,一男一女。
男子二十五六岁,素黑西装,戴了墨晶眼镜,头发微乱,肤色过于白皙,被这衣服一衬,使人愈觉得白得没有道理,像是漂染出的。
女子二十岁的模样,淡眉毛,有一双极浓黑的眼睛,然而清澈,在那薄薄碧透的黑下面,波光隐约,像有什么蠢蠢欲动。
红药怔了怔,才要问“找谁”,妈赶紧跑下来,两三步抢到门口,推开红药,将这一男一女请进了屋里,转身又叫她:“还不倒茶去!”
吴奶奶托着四枝红海棠,搭讪着要走,然而临出门以前,却下死劲儿地盯了那女子一眼。红药端了茶出来,正与吴奶奶目光相撞,吴奶奶笑了一笑,轻声说了句“你瞧,要下雨了,天真是说变就变”说着转身走了。

红药把茶送到两人面前,听妈说:“庄先生,你租咱们这里就对了,再没有一家像咱们这里,又便宜,又干净,不知你要租多久呢?”
外面一声响雷。
红药惊得一跳,妈瞧她一眼,叫她去院子里把衣衫收进来:“你总是这样,一点儿也不会做事,也不知道在学校里都学了些什么回来!”
虽然这话妈每天都要念上两三回,可这时当着两个陌生人说,让红药尤其觉得没面子。她跺了跺脚,去院子里收衣裳,一抬头,便瞧见对街水门汀洋楼二楼的玻璃窗里,透出吴奶奶的脸,被那玻璃光泛得透青,像一幅剪纸,薄而尖刻。

二、

傍晚雨停了,红药推窗一瞧,恍恍惚惚的日色,仿佛罩着一层青烟。她开了昏昏黄黄的电灯,打开书才瞧了一页,忍不住抬起头来,看妈坐在床头暗影里缝衣裳,那针尖似是太涩,她不时要拿起来在头发里拨一拨。
红药起身倒了杯水送到妈手里:“妈也歇歇,这衣裳又不急着穿,眼睛熬坏了怎么办。”
妈把水放在一边,道:“你总是说哪个同学有鲜亮衣裳,你没有,我还不赶着给你做两件嘛!”说着站起身来,把衣服在她身上比了比,是件绯红的短衫,看着实在过于喜庆,即使在这昏魅的光里,也刺得眼睛生疼。
红药把衣服一推:“妈,这颜色怎么穿得出去,您还是别操心了,反正有校服!”
妈不理她,仍旧坐到床上缝短衫,红药忍不住好奇道:“妈,今天来的那两个人,那一男一女,要租咱们家房子住?”
“什么一男一女,是庄先生和庄太太——房子不租出去,难道要等着它生霉吗,有了这一笔进项,等过了暑假开学,你那学费也就不愁了。”
“可是,妈你又不了解人家……”
“你这死丫头,还不看你的书去,了解不了解怎么着,他们还能吃了我们娘儿两个,尽是你多心,再说,咱们家里也没个值钱东西让人家看得上眼。”
红药自讨了没趣儿,又去看她的书。

然而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那位庄先生的面容,竟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怎么会想起他?虽然他的确是很好看,即使隔着墨晶眼镜,也能使人感觉得到他的目光,像火一样,能一瞬把人给点燃。
他定然有一双美妙无双的眼睛吧!
这浮想联翩的猜测让她心里发热,脸上发热。
妈推了她一把。
红药回过神来,拿凉的手去捂热的脸,心虚,不敢看妈。妈又推她道:“傻呆呆地想什么呢,叫你半天也不应,外面有人敲门,你去看看,也不晓得是哪个,大半夜的过来,还下着雨呢。”
她跑出去开门,看那外面的人,却不由得怔住了,竟是庄先生与庄太太。庄先生已摘下了眼镜,眼睛蒙蒙的,如烟似雾,像隔着天涯海角看过来。
她竟期期艾艾的半天没做声。
庄先生搂着庄太太的肩膀,对她笑道:“本来打算着明天过来,偏偏美仪不肯,非要今儿晚上就过来,打扰了你们,对不起得很!”

三、

自庄氏夫妇住进来后,吴奶奶便不大到红家来了,若然要借什么东西,最多在院里喊一声,任妈怎么殷勤地请她“进来坐坐”,她总是不理会。只是红药每次在巷子里与她碰到,她会用一种诡异的眼色射过来,嘴里嘀嘀咕咕的,红药待要问她,她已颤巍巍地转进家里去了,把门关得巨响,“啪”的一声落了锁。
这日红药买了菜回来,吴奶奶又是那副神秘姿态,她知道问不出答案,只当没看到,一闪身进了自家院子里,迎面瞧见庄太太睡在海棠花下的躺椅里,有一阵一阵的香气,也分不清是海棠花的,或是庄太太身上的。
庄太太着一件黑缎旗袍,上面绣出大朵红芍药,托出她高高的胸和窄窄的腰,这样浑然的姿态,媚态横生,红药不由得有些妒忌。
她本打算不惊动庄太太走过去,却瞧见躺椅脚下落着一把扇子,翠绿竹柄,坠着红玛瑙小猪,猪头上嵌了两粒绿玉的眼睛。她过去捡了起来,托在掌心里细细端详,实在是精致得紧,不由得让人喜欢。不想庄太太猛然坐了起来,笑嘻嘻地望着她。
红药被她看得心慌,忙把扇子递过去,庄太太却不伸手接,倒笑吟吟地问她:“喜欢吗?”
别人的东西,当然不好说喜欢,红药只笑着敷衍道:“很漂亮!”顿了顿又道,“庄太太还是别在这里睡吧,虽说是夏天,天气闷热,却也容易着凉。”

庄太太点了点头,把她递过来的扇子轻轻推开:“你以后叫我美仪便好,叫什么太太,都把我叫老了——这扇子,你留着玩吧。”说着起身要走。红药一时被她说得呆呆的,不明白这样珍贵的东西,她怎么可以这样轻易送人。庄太太走了两步,又回身道,“啊,还有,能不能麻烦你,把这盆海棠,搬到楼上来,我只有闻着这股香味儿,才睡得好觉。”
红药无知无觉地应了声,眼睛却只管看着手里的扇子回不了神。庄太太上楼推开窗子叫她:“红药,我记得你是叫红药吧,请快些把花搬上来。”
红药连声应着,一边把扇子放在躺椅上,去搬海棠花。
这还是庄氏夫妇搬来后,她第一次踏上二楼。那屋里也并没有什么装饰,只是墙被漆成湖水绿色,有一股冷幽幽的沁凉之意,墙边有一张樟木衣柜,再便是一张雕花铁床一把柚木水磨扶手椅子和一张酸枣木桌,木色清冷,都是红药家旧有的,古旧的遗物,其他再无一物,只有窗上那挂蓝白绒窗帘,顶新,仿佛是一弯好水,动人心魄。
庄太太倚在红绸被上修剪甲,掀了掀眼皮,看她把海棠花放在了地上,又道:“可否再麻烦你,帮我把那躺椅搬上来呢,大热的天,这床真是睡不得人!”

四、

妈一直接些零碎活补贴家用,而今手里正织一件毛衫,早晚不停手。红药怕她晚上熬坏眼睛,到晚上便不肯再看书,把灯让给妈,自己搬一张小板凳坐在院子里乘凉。远远巷角的灯光,恍恍惚惚,看久了却也觉得流光四溢,像是从另一个世界照过来的。

她拿着庄太太送她的扇子把玩,那扇坠小猪映在眼睛里是迸烈的火一样的颜色,然而它的身体却是幽凉的。
忽然有一个影子当头压下来。
她抬头瞧,是庄先生,那样好看的脸,却是阴冷的表情。
她不敢看他空濛的眼睛,仿佛里面藏着妖魔,使人心惊欲死。
庄先生却是语气平淡:“这扇子……”
她不等他说完便急得辩道:“这扇子,是庄太太送我的,我也是觉得,这个太过贵重。”
她站起来,把扇子递过去给他,“那,就请庄先生代我还给庄太太吧!”
庄先生往后退了一步,轻蹙眉头:“既是她送给了你,你便拿去玩吧。”说着匆匆进屋去了,身影一霎消失在楼梯尽头。
红药望着他背影消失,如有所失,进屋陪妈坐了一会儿,劝妈歇着,明儿再织毛衫,妈执意要再织一阵,她也不知哪里来的气,自管去熄了灯,硬是把妈推上了床,不准她再起来。

半夜里却从梦里惊醒,耳里跟着钻进细碎的说话声。她细辨,这说话声分明是从楼上传下来的。她也不知自己抱着怎样的心思,悄悄爬起来,站在床上,把耳朵凑上去听。
庄先生似是非常生气,语调虽是极轻缓的,却像刀子似的刮过人的耳朵:“那东西,你怎么能随便送人?”
“怎么不能呢?”庄太太却是不慌不忙,嘻嘻笑着,“那东西,本是你送她的,又不是送我的,我不稀罕它,自然可以送人!”
庄先生气狠了,低哑嘶喊:“朱——美——仪——”庄太太却一把打断了他的喊叫:“原来你并不是这样叫我的,我现在听你喊这名字,像是喊别人一样,你变了!”
“好,好,好,到底是我的错!”庄先生是悔不当初的口气,到末了只是叹气。
庄太太云淡风轻地道:“你可说完了吧,我困死了,你不睡,我可要睡了,再有话,请明儿再说吧!”
上面安静了,只偶尔闻得一声叹息,轻而又轻,像蝶儿在风里翩跹,振翅无声。
红药小心地躺回床上,把被子蒙了头,可是心跳得飞快,巨大混乱的节奏。
她把手轻轻按在胸口上。

五、

红药每晚上倾耳细听,希望从庄氏夫妇的只言片语里得到些蛛丝马迹,然而她想得到什么,连她自己也不甚明白。
日里庄太太照旧搬了躺椅在院子里,看看书乘乘凉,闪缎旗袍在阳光里一掠,像是不经意泛出光的花儿。红药便借着这机会,借机打探庄先生的事儿。
“庄先生似乎很忙?”
“可不是吗,不过忙也是白忙。”庄太太翻了个身,拿书遮着下半边脸,留着黑洞洞的眼睛望过来,像无底寒潭。
这话儿却让红药不明白,只说:“那也不是为了庄太太你吗!”
庄太太却摇了摇头,阳光自屋檐空隙里落了一缕在她脸上,映得她有似深夜的眼睛也有了光彩,她幽幽道:“我何德何能,值得他花那样大力气!”她招一招手,叫红药贴过身去。红药凑上去,庄太太俯在她耳边轻声道,“让我告诉你,其实我与庄舟,本也不是夫妻。”她目光一转,突生了森森寒意,“你还有机会的。”
红药心里像被蛀空了一块儿,寒意渗进骨头里,口干舌燥:“庄太太真爱说笑,我能有什么机会,这话真叫人不明白。”
庄太太抬起身子,把那凉幽幽的指尖点住了红药的额头:“此事,你知我知,唯心可表,有什么不明白!”
红药惊得往后一退,却是站立不稳摔到地上。庄太太咯咯地笑起来,伸手要拉她起来。她一缩身子,自顾爬起来,一拍边打衣衫上的尘土一边道:“庄太太还是莫要吓我吧,我从小就胆小!”
庄太太笑声戛然而止,把手里的书慢慢翻过去一页,翘着白皙的小指,上面戴着一只嵌鸽血石的戒指,在阳光里一闪:“我不是早说了吗,不要叫我庄太太,其实我也不叫朱美仪,我本是个无名无姓的人,也或者连‘人’也算不得。”她目光往红药身上一瞟,侵肌酥骨的凉,红药跟着一哆嗦,她又接着说下去,“不如你以后就叫我姐姐吧。”

六、

晚上庄先生回来,却不似往日那般清爽。他喝多了酒,醉醺醺地坐在院里幽冷的青石地上,浑浑噩噩地哭。
妈和庄太太都睡着了,这哭声没能把她们惊醒。可是红药听到了,她发现自己近来越来越敏感,对于庄先生。每到晚上,她会不由自主地盼着他回来,似乎只有见到他一面,她才得睡得安稳,而每个早上,她会悄悄地扒在窗台上,目送他出门,虽然他无知无觉,只留给她一个萧瑟的背影,她却觉得满足。
她悄无声息地披了衣服到院子里,慢慢靠过去,怕惊了他,可到底是惊了他,她的手才触上他的肩头,他的身子就跟着蓦地一抖,猛然仰起脸来。她看到他饱满的额头,深长的眉毛,眉毛下一双迷雾朦胧般的眼睛,沾了水气,愈显得渺茫。
她轻轻笑了笑:“庄先生可是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吗?”
庄先生像是才回过神来,低下头去,把眼睛随意一抹,东倒西歪地站起来。她伸手要去扶他,他却把她的手打开,歪歪斜斜地走到门阶上坐下,掏出一盒烟,抽一支塞进嘴里,可是火柴如何也划不着。红药抢过火柴盒子,拿一根在地上一划,欻地腾出一朵火来,她凑过去帮他把烟点着。
他吸着烟,不说话,红药便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哪怕只是这样看着,对她来说也是一种抚慰。
吸了大半支,庄先生慢慢抬起了眼睛,把烟狠狠地在石阶上摁灭:“我不该抽烟,我答应过她,再不抽烟的!”
红药忍不住多嘴问了句:“谁,庄太太吗?”
他并不理会她,一味自言自语:“我原本以为,她与你是相同的,可是我错了,除了外表之外,她同你竟没一点儿相似,终究是我错了!”
红药实在听不太明白他说的话:“她是谁?”
他突然扭过脸来狠狠瞪她,吓得她再不敢做声。好半晌的静默,庄先生僵坐着,红药忍不住伸手去推他,他就势倒下去,她才知道原来他竟是睡着了。门忽地被人拉开,庄太太披头散发地走了出来,身上银碧碎花旗袍在灯里灼灼发光,她的声音却是缥缈:“你想知道什么,为何不来问我呢!”
红药吞了下口水。
庄太太又说:“赶紧扶他上去吧,醉得简直不成个人,他永远只记得她不让他抽烟,却永远记不得我不让他喝酒!”
红药依旧不敢吱声,随同庄太太,小心地扶了庄先生上楼去。

七、

早上红药坐在院里拣菜,吴奶奶突然溜了进来。她四下一望并无别人,方才凑上来推了推红药。红药抬了头轻笑:“真是难得,吴奶奶怎么有空过来,快请里面坐,我去叫妈……”
吴奶奶忙摆了摆手,叫她息声,又踮着小脚向玻璃窗望了望,慌慌张张的,生怕惊动了人。
红药愈觉得怪异,却没出声。
吴奶奶把藏在背后的手伸了出来,她手上拿着一张旧报纸,带着一股霉潮之气。她把报纸塞进红药怀里,转身急匆匆地走了。
红药把那张报纸摊开看,不过是些过期新闻,上面的日期是一年前的,她正要随手扔掉,不期然一张照片在眼前滑过,她的手就僵住了。
她细瞧那张照片,深暗的背景托出一张玉白的脸,幽魅的黑眼睛,鼻子太挺太直,不近人情,嘴唇却是饱满丰润,总似含情脉脉,分明是庄太太。她目光滑到照片旁的字上——内务部朱次长之千金朱美仪小姐,今日凌晨病逝。
报纸滑在了地上。
她耳朵里嗡嗡地响。
朱美仪死了吗?早在一年前,便病死了吗?那么,这个与她同名同姓,且同一个长相的庄太太,又是谁呢?

青天白日里忽吹来一阵冷风,一只穿了横绊带白皮鞋的脚踩住了报纸。红药的心怦怦地跳,头有千斤重,如何也抬不起来。
庄太太的声音不期而至:“你知道了是不是?”
红药像是没听见,眼睛死盯在对方的足踝上,那是个极为纤秀的足踝,颜色白到了极至,却从那白的最深处,悄悄透露出些红。
这样生动的颜色,会是死人的颜色吗?
她又看到对方纤长的影子,被阳光拉得细长,像一只窄口双耳细颈瓷瓶。

传说鬼魂是没有影子的!
她脑子里如有千军万马嘶吼,庄太太一把将她拽了起来,黑眼睛逼视着她:“我们谈谈,好不好?”
她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庄太太也不在意,拉着她直上了二楼。庄太太在屋里轻轻踱步,嗒嗒的皮鞋踏地声,渺远,仿佛是想象里的声音。
红药打了个冷战。

八、

暗的屋里有淡淡的香,红药深深嗅一口,却分辨不出这是什么香味儿,她颇不自在地动了动身体,轻声说了句“好香”。
庄太太忽地一笑,抬起头来瞥她一眼,目光又滑开去,却终于开口道:“你不是有话要问我吗,怎么不问?”
红药却不知从何处问起,胸口有一种胀痛,她咬了咬唇,每个字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可是声音极轻,如同耳语:“你不是朱美仪,你是谁?”
庄太太踮脚,拿鞋跟击打木地板,深思的眼睛望过来,缓缓开口道:“我不是早跟你说过了吗,我不是什么人,我根本,不是人!”
“什么意思?”
“你对巫术了解吗?”看红药茫然,她又说,“这世上有一种巫术,可以使死人复生,然而却也不是真的复生,只是把这死人的魂灵,寄托于物,便可生成一个新的‘人’。”
红药张大了眼睛,不能置信。庄太太眼睛里有残酷的光:“大约你也能猜到,朱美仪早在一年前便死了,可是庄舟痴心不死,强施禁术,拿自己的半个灵魂作祭,招来了朱美仪的魂魄,把它画进纸里,再剪下来,那便是你所看到的我了。”
“你……”红药牙齿碰撞着,碎碎响,也并不是害怕,她不怕她,说不上来因由,可是心里有巨大的恐惧,不知因何而生的恐惧。
庄太太起身走过来,身姿款款,洋红旗袍束出肌骨凌凌,也并不是瘦,只是纤细。她的脸上有素白的光,像是昙花一现,她捉住了红药的手:“对了,我只是个纸人,是个容器,装载朱美仪魂魄的容器!”
红药要抽回手,庄太太却不肯松开,红指甲掐进她肉里:“现在你都知道了,你怕我吗?”她默然无声地摇了摇头,庄太太又道,“不怕我最好,其实我又有什么可怕,我害不了你,除庄舟之外,我害不了任何人!”
红药听得心里发紧:“我不明白!”
“所以我告诉你,我不要他死——”
庄太太更紧地握住她的手,“我要你帮我,如果万一那个时候,我控制不了我自己,你就杀了我!”
红药抖着嘴唇:“你,你爱他!”
庄太太从眼睛里笑出来:“你又何尝不是呢!”

九、

红药不能平静下来。
她不能相信庄太太所讲的匪夷所思的一切,可是心里却坚信不疑。
那时候她看着庄太太的眼睛。庄太太的眼睛太沉静,有如远古的长夜,望进去就再也拔不出来。有着这样一双眼睛的人,怎么会说谎呢!
妈在灯下织毛衫,竹签子不时拨一下头发,忽一抬头看到她坐在暗影里发呆,不由得推她一把道:“不看书就去睡吧,难道还用你陪我熬夜。”
她拿指尖按在嘴唇上:“妈,你听说过,巫术吗?”
妈掀了掀眼皮:“你又说呆话,这世上若真有那种东西,不早乱套了吗!”
她无声地笑了笑,妈拿竹签子戳她:“赶紧去睡,过两天就开学了,这几天别熬夜,不然脸色不好,等我把这毛衫织好,你正好穿了去!”
红药站起来点了蜡烛,插在烛台上,捧着回自己屋里,一边抱怨着:“等有了闲钱,还是往我屋里拉根线安上电灯吧,实在太不方便!”
一手拉开了门。
昏黄的光流进屋里,照出一个人影,倚床坐着,黑旗袍束出曼妙的身段。
她心里悚然,可是并不声张,一步跨进去,关严了门,轻声道:“庄太太,你是何时到我屋里来的?”
庄太太不说话,红药把蜡烛移过去,看她的脸,那白得像纸糊出的脸,没有半分血色。她心里一震:“庄太太,你不舒服吗,脸色这样差?”
庄太太点了点头:“我怕,今儿个晚上,便是大限之期,我本以为,能在他身边多待些日子,哪怕再多待半月,也是好的……”说到后来,呜呜咽咽,却又怕人听了去,硬是把呜咽吞进喉咙。
红药觉得她实在可怜,伸手拍她的肩,她却惊得颤抖:“你,你别碰我!”
“怎么了?”
“我就要烈火焚身!”她顿了顿,“我们纸人的宿命,便是要吃掉主人的灵魂,不然,便要烈火焚身,化为灰烬!”
红药使劲儿咬住嘴唇:“可有解救之法?”
庄太太摇了摇头。
“那要怎么办呢?”
“你听好,把我锁起来,随便锁在哪里,只要是出不来的地方,过了今夜,庄舟,便没有事了!”
“那么你……”

“我?我本来就是个不该存在的人,自然灰飞烟灭!”她说着笑起来,在那一跳一跳的烛火里,结成一朵灯花,把万古黑暗照彻。
烛泪顺着烛台流下,溅在红药的手指上,热直烧进心里,她轻声说了句:“你放心!”

十、

红药把庄太太锁进了衣柜,上了三道锁。然而到底不放心,她不肯睡,倚床坐着,直瞪瞪地望着衣柜。
房门突然响了两声,她不敢回声,竖耳听,那门又响了两声,庄先生的声音从门后透进来,极轻,像猫踮脚走过地板:“红小姐。”
她胸口发热,这热像会传染,屋里也跟着热起来,她身上出了汗。门还在敲,庄先生又说:“红小姐,你开开门,我有事情请教!”
她终于不能拒绝他,过去开了门,庄先生在阴影里,青幽幽如同石像:“红小姐,可看到美仪了吗?”
她不及答话,那被大锁的柜子,却很不客气地动了两下,庄太太在里面嘶叫:“庄舟,我在这里,快来救我,快来救我!”
庄先生猛然推开红药,两三步到了柜子前,看到那泛着幽光的锁,一歪头,目光冷冷地射到红药身上:“钥匙!”
红药当然不能给他,怎么能给他,那是让他去送死。庄先生却早瞧见了挂在她手腕上的一串钥匙,劈手夺过,把锁一一打开,红药待要阻拦,庄先生一把将她推倒在地。她疼得半天爬不起来,等她爬起来,庄太太早已扑进庄先生怀里,嘤嘤哭着:“阿舟,她要杀了我,她说她喜欢你,要把我杀了,取而代之!”
庄先生哄着庄太太往外走,末了转头剜了红药一眼,如同寒月冷霜。红药软软瘫在地上,心疼欲死——他恨她!原来到最后,她只得到了他的恨!
她捂着脸哭起来。

十一、

第二日一早,庄太太和庄先生都好好的,没有半分异样,红药看见他们,心就一沉。
庄太太似是没看到她似的,吵着庄先生要搬走。庄先生稍微有些回答慢了,她就如同疯子般又叫又跳又咬,直着嗓子喊:“人家要杀了我,我怎么住得下去,我知道,你也早恨不得我死,我死了,你好讨新太太,是不是,是不是——你早恨不得把姓红的小姑娘弄上手了,人家又年轻,又漂亮……”
红药听着实在刺耳朵,悄悄扭身避开了,妈却看不过,冲过去要给庄太太一巴掌,却被庄先生拦住。妈不甘示弱,也用力吼回去:“你又是什么好东西,骚狐狸精,你再在这里乱说我女儿,我便跟你拼了这条命,你再要住这里,我还不肯呢!”
这闹剧终于结束在庄氏夫妇离开的汽车轰鸣声里。
红药扒着院门,偷偷目送车子离去,庄太太隔着车玻璃狠狠瞪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张口无声地对她说了几个字。红药看着那口型,猜那大约说的是——想同我争庄舟,你也配!
她失魂落魄地回了屋里。
半月后庄先生寄来一封信,先是致抱歉之意,后面说请她千万莫把美仪的荒唐放在心上,她有病,精神高度紧张,把所有女孩子都当成假想敌。
红药不能释怀,那张庄美仪讣闻的报纸是做不来假的,难道这真的单纯只是庄太太给她设的局吗?
后来多方打探,她才知道关于那则讣闻的事,竟是城里有名的一则笑谈——庄美仪为了引出与双生姐姐私奔的庄先生,逼着父亲给她在报纸登了这则讣闻,果然把庄先生与她那个双生姐姐给引了出来。原本人们以为,这对姐妹定然要为了庄舟杀得死去活来,有得戏可看,不想庄美仪那个双生姐姐,竟出了车祸,不日而亡了。
有人猜测,那个双生姐姐的死,不是意外,而是谋杀。
红药听得心惊肉跳,却不肯死心,暗地里打探庄舟的消息。
她如此执迷不悟,在等待里蹉跎青春,然而岁月如飞,她一日日老去,关于他的消息,却始终没有,直到死,她终于不能与他再见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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