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HONGSHANLIANHUAXUBIAN
序（集钱钟书语）
余雅喜谈艺，兴会之来，辄写数则自遣。瞥观杂记，识小积多，友好知闻，怂恿问世，先成一辑，聊胜于无耳。问世以还，数承读者贻书启益，洵拙著之大幸已！即自叹颛愚，学焉未能，人事丛脞，未遑附益。古人固传心不死，老我而扪舌犹存，方将继是，复有谈焉。乃增订以成此卷，虽只比鸿毛之益，或尚非画蛇之添。
第三辑
纪昀谓骈偶于文家为下格。盖锱铢雕琢，易伤于纤弱，故欲雄畅排奡，须于单句中求之。曾国藩、范伯子诸人以古文入联，散句单行，分则笔，合则文，美具难并，斯诚律句所不可及也。
民国南社人才鼎盛，其中文人雅号每有骈俪匹对者，闲辑于下，以资谈柄。陈病树、宋痴萍。刘筱墅、周芷畦。吴听雨、赵眠云。高吹万、左铭三。宋绳祖、唐荫庭。金病鹤、徐悲鸿。顾无疚、姚大慈。公羊寿、杜鹃魂。朱少巽、金体乾。邓尔雅、马公愚。
南社汪野鹤擅联语，曾以“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对“曾传祖、祖传父、父传子、子传孙、孙传曾”。顶针蝉联，回环往复，一时称妙。今日视之，同声收尾固非小眚，上联或可略作调整。
美籍华人周策纵有餐馆联：藐浔泸漓，推潭仆远；费厄泼赖，沙扬娜拉。上联为东汉夷人《白狼歌》之音译，意为寒温时适，甘美酒食，亦郝隆娵隅跃清池之流亚也，可称之为蛮语对。然此联字面宽散，属对支离，终不若王不二集国名咏润滑油联工绝巧妙，王君联曰：塞内加尔；毛里求斯。
联语脱胎自骈文，若《八朝偶隽》《四六法海》《骈体文抄》诸书，属对用事，足资借鉴。
有预作贺联遽遭寿主先亡而改为挽联者。正月十八日，为南皮张之万母孟太夫人九十大寿，俞樾贺曰：养志在东山，看膝前有令子、有贤孙、有婚冠之曾孙，会见一堂成五代；胜欢遍南服，自日下而梁园、而吴会、而闽浙之都会，齐从正月祝千秋。吉祥喜庆，赞颂堂皇。不意太夫人于正月初三日卒，遂略加删改，挽曰：一品紫泥封，看膝前令子贤孙，更有曾孙同躃踊；九循黄发寿，正岁首良辰吉月，再迟半月即称觞。其中看膝前三字，用于贺寿则慈祥稳妥，用于哀挽则恐怖不通，可谓捉襟见肘，百密一疏。
诗钟分咏，须七字一体，指向题目，非仅句内含题也。如《百衲琴》中分咏锄、佛经，秦散之：自携鸦嘴栽灵药，谁把蝇头写法华。全句写人，远逊秦肤雨：晒向风前翻贝叶，携来月下种梅花。其间措辞微妙之处，实不易言。另分咏除禁犯题字外，犹忌代称，盖一语中的，他字必成蛇足，于题无补，徒乱语意，前例鸦嘴、法华是也。
诗钟例作七言，倘叠字重文，辄觉靡费。然古人除题字外，实不甚避，盖题字重叠，则几唱无凭矣。若《湘烟阁诗钟》内王以敏“叶、皇”燕颌格：“叶叶花花愁对汝，皇皇穆穆笑撞郎。”谓之凤顶格，亦无不可，是故此例孤存，后无效者。而题字之外，则屡见不鲜。嵌字如“催、静”五唱：策策蹇驴催亦缓；沉沉伏蛰静如喑。蚕忙户户催青候；鼠斗床床静息声。俱见《钟社吟卷》。“笑、桥”二唱：含笑野花红灼灼，画桥流水碧粼粼。“出、南”三唱：年年出塞秦关隔，猎猎南风鲁殿峨。见诸《絜园诗钟》。分咏之例愈夥，如“荷叶、滕王阁”：两两鸳鸯依翠盖；双双蝴蝶入朱帘。“落叶、好姐姐”：南内惊风声瑟瑟；西厢待月唤莺莺。“水、架”：西风瓜豆垂垂老；南浦菰蒲淡淡秋。“北风、铜”：款塞名王旗猎猎；征蛮丞相鼓渊渊。“杨柳、七夕”：三眠三起三月暮；一年一度一魂销。“吕不韦、贾似道”：儿为狼性兼枭性；家有虫声杂狗声。“裸体小儿、秋柳”：不识不知无大辱；一枝一叶有愁痕。“封印、耳”：碌碌一官闲几日；萧萧万物感成声。“钏、亭”：皓皓双环明素手，劳劳千古送行人。皆古人佳作，不胜枚举。明乎此，庶免于胶柱鼓瑟。
诗钟有半面妆之忌，即不可一联集句，一联自创。然唐景崧《诗畸》八忌、王彭年《诗钟琐谈》八忌、陈海瀛《希微室折枝诗话》十二忌，皆未尝道及。《诗钟话》《香宋杂记》《诗钟说梦》等早期著述更只字未提。而《絜园诗钟》“衣、鹤”一唱：衣出茂陵仍七宝，鹤归华表已千年。下句为许浑诗。“台、臂”六唱：饮羽客夸猿臂健，吹箫人去凤台空。下句为黎贞诗。《湘烟阁诗钟》“鱼、梦”四唱：中有鲤鱼长尺半，事如春梦了无痕。下句为苏轼诗。“有公羊”鼎峙格：岂有酖人羊叔子，可怜贩国贾公闾。上句为郭登诗。《雕玉双联》“影、词客”分咏：月下灯前常作伴；鸟啼花落总关情。下句为陈基诗。《诗梦钟声》“柳、爪”分咏：莫教少妇愁中见；似倩麻姑痒处搔。下句为杜牧诗。《啸园诗钟》“ 电、姐妹”分咏：金蛇夜掣光千里；铜雀春深锁二乔。下句为杜牧诗。此皆古人半面妆之作，当时似不以为病。然则集句之难，难在匹对，摘古人单句入钟，毋乃太易，且勾心斗角之场，高手自不屑于此。明乎此，则知所谓半面妆实非厉禁，倘妙手偶得工巧双关之句，不妨径用，然初学者不宜习以为常。
三字句音节短促，单用则气脉零散，故常以自对、排比出之。顾家相《勴堂文集》后附《联语录存》，开卷题萍乡县署乔荫堂云：如跂翼、如矢棘、如鸟革、如翚飞、如竹苞、如松茂；俾单厚、俾多益、俾戬谷、俾耆艾、俾寿富、俾炽昌。上写其形，下写其用，全用三言，不避单调，而题无剩意，可谓善用碎锦者。
拉人作陪，不唯借同情拉入，犹须以异状析出，请客送客，庶免喧宾夺主。若拙作题王懿荣联：鼎彝摹拓，金石搜求，赵明诚嗜古成痴，天尚靳其际遇；宸驾西奔，屏藩互保，史可法殉城而死，公尤富以文章。上下结即为送客法也。
左宗棠挽袁保恒祖太夫人联云：两朝纶綍传荣，良将名卿齐上寿；五代儿孙济美，凤雏麟趾映当时。挽乎，寿乎，抑以乐景写哀乎？然通篇绝不见哀死慰生之意，未免离题万里，虽庸手弗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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