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学者、翻译家，复旦大学外文学院教授陆谷孙先生于7月28日13时39分在上海新华医院逝世，享年76岁。陆老先生在学术上治学严谨；在生活里慈爱可亲。《余墨二集》是在《余墨》的延展，是他在“天远月孤的伶俜时分”的所思所感。这里，我们希望借2009年陈引驰教授写下的对《余墨二集》的书评，感怀其人。
文字和背后的人之间的关系上，道理是一样的：我们不妨从种种的文字之迹，摸索后面的那个人。
陆谷孙先生笔致酣畅，“余墨”已然积至《二集》。这些文字，一定是他踌躇自赏的，读其自述可以想见：“我一直以为大学里有两种人，一种是学者型的，一种是文人型的。我好像更倾向于文人型”，“我宁可多写些小品、杂感。”（《余墨二集》，333页）夫子自道，未必就能让人信服。我想，没人敢说陆先生首先不是一个学者，一个真正的英语专家，除了他自己。不说旁人，就说我，学生时代读外语，翻得最多的要数《新英汉词典》，二十多年前毛手毛脚开始尝试翻译学术文章，手边搁着的还是这本词典1976年的初版本。至于后来的《英汉大词典》，习学翻查的更不知凡几。如此一类宣示，其实常听到，齐白石即曾自定其诗第一、印第二、字第三、画第四，然而他在艺术史上的地位略无变异。因此，我们大可以继续受惠于作为学者的陆先生，同时认真了解到他对自己的“余墨”文字 怀抱着“亲切的依恋和专注的痴迷”（《自序》）。
说起来，即使在这些“余墨”里，还是包含着许多的学问。《余墨二集》最初的辑录出诸陆门弟子之手，“烦劳学生动笔”作的《序》中，交代得很明白：“《二集》简分三藏：《虚论》、《履豨》、《嘶风》”，“《虚论》占全书近半分量，其内容大致划归四个主题：（一）莎士比亚、（二）词典与翻译、（三）教学、（四）通俗文学。”这里面不少专门的意见，外行不能置喙，是实实在在的学术的表达，谓之“虚论”，或可责以名不符实。“《履豨》、《嘶风》职司分明，前者是对当下的关注，后者是对往昔的怀顾”，好像更切“余墨”的意思。
《余墨二集》书影
“余墨”大抵是阅文而生，或遇事则发的：因为经历了四个半小时长蛇阵等待签证，“心头涌起一阵莫名的悲凉”（《签证有感》），这悲凉，我想属于 “倔强的中国老百姓”；读到一位风头甚健的作家对“知青”的议论，“嗅到了一种强烈的反智主义”，因而奉劝该作家“还是亲智一些为好，即便只是为了改进文字表达的缘故”（《可怕的反智主义》）。如此，几十篇“余墨”读下来，但觉笔触纷披，然而回头想，一时或有支离之感。
真的支离么？孔夫子尝曰：“吾道一以贯之。”（《论语·里仁》）我们读《论语》，但见孔夫子种种言行，前后章之间未见连贯，神龙见尾不见首，大约也有支离之嫌，然而归总到最终，夫子之人格之道，贯通无碍，各色言行作为，不过是这完整人格与道的应机显现。当然不是以此陆夫子与彼孔夫子等齐，我只是想说，文字和背后的人之间的关系上，道理是一样的：我们不妨从种种的文字之迹，摸索后面的那个人。
陆谷孙教授画像
学者和文人之间，陆先生或许愿意是后者；而如果在文人和教师之间让他选，我敢肯定他会取后者：“我总觉得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是绝对的，是不容玷污的，就是我的天职，就是教书。”（80页）他似乎很乐意强调这一点，据他说，当初之所以进入编撰词典的领域，“完全是偶然才开始去做的。1970年给关了五个礼拜以后，怎么打发呢？当时已经开始招工农兵大学生了。他们进来必须有老师教他们，而教他们的老师必须是‘又红又专’最好的。而我没有资格，所以就发配去编词典了”（332页）。也不是对研究不郑重，“学术这东西像爱情一样，是一把烈火，不能乱玩的”（331页），有这等体悟，投入的热情和专注，可想而知。在他更为珍重的教书里面，何尝不愈加如是呢？
教书的事，就形迹言，认真备课，按时到堂，细致阅卷而已。陆先生自定的规矩，本科生作文数十卷，必于周内批出，给予“个性化”评语，研究生力争第一时间批阅，短小单篇基本不过夜（94页）。看似平易，难在一贯，教过书的都知道，能守住的有几人呢？陆先生抚今追昔，不能不生感慨：当初他的老师们 “一个个诲人不倦，敬事不暇。学生的本周作业，下周必批改讲评，有的甚至不过夜，哪像今天的某些教师，学生本学期的作业，半年过去，还没打出一个分数！” （160页）教书，根本的意义就在受先待后，传承既往的文化和精神，化导后生承而后创。陆先生谨守老师辈的教学风范，以人为本，以学生为重，可谓把定了大学存在的根本关键。由此，有些或许刺耳的话，便也很可体会其间的真意真情：“我们的教育界出了一批‘判官’，拿把尺子衡量别人，重点学科看指标，比如你开了几次国际会议，发表了多少专著、论文，研究生队伍有多少人，但就是没有你有几门重点课程，有几门名牌课程”，“太不重视教学。现在复旦不是变成‘研究型 大学’了吗？我从根本上对这个口号的提出质疑。”（338页）陆先生没有细说他质疑的理由，我不敢妄言，只表一己的私意：大学，教书育人是基础、是根本， 研究固然有崇高伟大的价值和意义，在大学里面实亦是作育人才、承而后创的一个环节，否则那研究大可移到专门研究机构中去。打个跛脚的比方，不把定教学的根本，研究即使出色，怕最后如前些日子倒伏的大楼，虽然人们要惊讶大楼的框架不散、窗户的玻璃不碎，但基础既折，这一切终究是站不住的，是不能持久的。
有时候话说得直接、刺耳，其实倒是因为实在。对事的议论，你会感觉不那么悦耳，如果对自己亦然，那叫坦率。陆先生坦承当初身为副教授被强制参加 “托福”考试，得了647分，“与四年级学生张国强并列外文系第一（听力考得不如张生，惭愧）”（306页）；而“学生要考 GRE Literature in English Test 了，拿了考题来问我，我试着做几题，不查牛津版的文学伴读词典，仅凭已有知识，再连蒙带猜，也只能答对六成左右，而学生瞄准的是八成以上的得分，你说做教师的惭愧不惭愧？”（95页）“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韩愈《师说》），这个道理古人就明白，真到那时节，坦然承认就是。“上课经常开讲的第一句话是上一次讲错的什么东西，有哪个同学给我指出来了。我不摆架子，也不文过饰非，就是我自己讲错的，包括中文念别字，有时候很丢脸的，但我敢讲，我从学生们那里学到什么我就讲什么。哪个英文字念错了，重音本来该在哪里的，念错了就承认。”（331页）以前读朱自清《日记》，他会记上一笔，今天堂上某字又念错了，很羞愧云云。一个过去，一个眼下，两位都犯了错，但没人怀疑他们都是好老师。如果不承认自己的错，那肯定不是好老师。
对学生承认错误，是对他们的尊重，是表示我们要向真理屈膝，表示我们应该真诚无伪。陆先生反省自己，“我比较透明，尽量说真话，不说假话，比较本色”（330页），所以受到学生的欢迎。不仅于此，在他看来，诚实，也是一个学者的首要品质：“学者基本的素质，我认为”，“第一是诚实，不懂就是不懂”（337页）。坚持诚实，自然厌恶虚假，“我最不愿意看现在这种试演训练了半天的辩论会，很虚假，电视上看见这种节目，马上就换台。辩手会像弹簧一样地跳起来：‘对方辩友如何如何’，说一些没有意义的空话”（327页）。记得好多年前，电视里看杜维明先生在担任辩论赛评判的现场，便曾勉励学子追求真 理，而以孔子“巧言令色鲜矣仁”劝诫大家。我想当时大多数人没有听懂。
瞩意于诚实，瞩意于真理，那真正的平等精神自然得以树立。且不说“经济平等离大部分人愈行愈远之时：弱势群体上不了学，看不起病，现在还要从口袋里多掏几张钞票去买猪肉，填补财富再分配过程中因强势群体致富而造成的缺口”（163页）之类，回到教书和研究，陆先生特别为网上形成的有关《英汉大词典》（第二版）论坛而高兴，甚至病卧在床也时时起而查看，便是因为“在这虚拟空间，不存在试图独霸话语空间的专断论者，也不讲年资，不计町畦，人人平等， 追求的不是以己蔽人，哗众取宠，而是文字的真理”（40页）。
诚实、平等、服膺真理，这些大抵是理性的，但同时其中渗透着情感。研究也好，教书也好，都不是完全不动心的事。陆先生既已将学术研究比类谈情说爱，教书上，也很赞赏如乔姆斯基那样将自己的激情传染给学生（4页）。他曾很蛊惑地劝学生们将自己的毕业论文撰写，“看作是一次精神狂欢的机会”（4 页），“以后你可能会开完‘奔驰’开‘宝马’，但是这篇论文不会再写第二次了，它将陪伴你一生”（23页）。这真是一种动人心魄的说法呵。
以教书为天职，投注感情，诚实无伪，追求真理，这一切的后面，有最重大的意义在，意义在养成承而能创的人，我们该时时记得这一点：
大学在用世的同时，不能不追求一点学术的超逸。英语专业固然要培养各个专业领域内的专业工作者，但要不要也为未来岁月中一些具有思想家特质的学者和专家的脱颖而出，培养有社会责任感和担当的知识分子，做一点打基础的工作？我以为这样的人方有能力担负文化传承和创新的艰巨任务。（7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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