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
当代美国著名作家巴里·吉福德的戏剧合集
《作家们》中文版首次面世。
吉福德是数次与大卫·林奇合作的故事大师，
是被誉为美国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另类作家。
在这部合集中，
作家吉福德以看似荒谬的方式
展现了作家们真实的人生切片。
这不是一部普通的戏剧集，
它代表了近距离看作家的全新方式：
时空如万花筒般切换，
海明威、加缪、普鲁斯特等
文坛巨匠变身舞台上的伶人，
合演了一出精彩纷呈的人生大戏。
生动诙谐的文字辅以多幅作家漫画，
《作家们》
是爱文学的你们不容错过的独特风景。
《作家们》
（美）巴里·吉福德 著
晓风 译
南京大学出版社
2017年7月
作家的戏剧永无休止
○ 赵 松
作家大概算是这个世界上最“古怪”的物种之一了。越是优秀的作家，他的内心世界、他所创造的世界及其日常世界之间的那种非逻辑关系就越是动荡暧昧，会引发各种误读与曲解。
解读评论作家的方式很多，但一针见血的点评往往都出自作家之手——无论是评论、随笔，还是书信、日志或谈话中，作家总能找到独特的角度，点出生成作品的关键和作者心思的隐秘之处。
还有一种不常见但更为微妙的方式，就是作家以虚构的作品来反映其对某些作家的独到认识。巴里·吉福德的《作家们》即属此类。
巴里·吉福德
在这本书的《作者的话》里，吉福德开诚布公地写道：
本书篇目可作剧本演绎，也同样可作故事阅读。这些肖像刻画的生命瞬间有的纯属凭空想象，有的则相对现实。当然，在几个情景中，我自作主张改动了作家们的生平信息，实情可见于其作品之中。
这段话里的关键，是“肖像刻画的生命瞬间”。但他真正要刻画的“肖像”，并非事实上的，而是精神或者说灵魂意义上的。他要的不是人物传记式的呈现，面对这些他曾心仪或关注的作家们，他就像个狙击老手，要的是一击中的式的效果——他要在电光火石之间击中他们生命中某个敏感点，瞬间穿透他们的内心世界。
他为他们营造了每个人专属的“戏剧空间”，让他们在那里，然后在他们脸上投射一束光，也许会持续一段时间，也许会转瞬即逝，但足以让你过目难忘，更重要的是会让你去重新回想琢磨与这些作家们有关的一切。
出于某种好奇心，我是从最后一篇《音乐》读起的。它是书中最短的一篇，在我看来，这也是最能体现吉福德的聪明与眼光的一篇。他当然知道，在乔伊斯与贝克特之间，有太多的戏剧性话题了，从私人层面说，贝克特年轻时曾做过乔伊斯的秘书，还曾拒绝过乔伊斯女儿的爱；从文学层面说，两个人都对二十世纪的文学产生了极为重大的影响。吉福德为我们展现了什么呢？只有两个场景，一个单词。
詹姆斯·乔伊斯
塞缪尔·贝克特
第一个场景是：“十分钟内，仅有的声音就是乔伊斯不时的自言自语和翻书声。终于，乔伊斯说话了。”他只说了一个词：“音乐！”接下来就是第二个场景：
贝克特将这个词写在笔记本里，然后两人都安静一段时间，直到剧终。
寥寥几行字，吉福德暗示了两位文学大师截然不同的路径——如果说乔伊斯所开创的是用意识话语激流消解了内外界限、并以最庸常的喧嚣生活袭用了史诗结构的小说文体，那么贝克特则刚好是走向了与他相反的那一面，以前所未有的创造性把沉默的艺术推到了极致。
接下来在那篇《后记》里，他试图展现的则是颇为另类的“影响的焦虑”——波拉尼奥跟他的偶像博尔赫斯的鬼魂的一场对话。当年在谈及博尔赫斯跟海明威的差别时，加西亚·马尔克斯说过，作为优点和局限性都很鲜明的作家，博尔赫斯从不试图突破自己的局限性，而海明威则恰恰相反。
波拉尼奥
博尔赫斯
或许在吉福德眼中，把海明威换成波拉尼奥也同样可以成立。这场虚构的对话时间设定在波拉尼奥还有两年就要去世的2001年。对话里不仅涉及对海明威的评价以及为他所遭受的诋毁和攻击抱不平，更主要的还是波拉尼奥被博尔赫斯的那句话击中了：
到时候，我会告诉你，
你的作品里缺了什么。
而博尔赫斯的鬼魂给出的药方却是
再读一次《南方》。要诀在那儿。
其实，博尔赫斯的鬼魂想要表达的意思，就是你应该像达尔曼（《南方》里的主人公）那样去追寻自己的命运，并接受它。在吉福德看来，波拉尼奥其实跟海明威一样，都是那种死也不肯安于自己的局限并坦然接受命运的人。
有意思的是，在《作家们》中，吉福德不仅把第一篇的位置留给了海明威，还给了他最长的篇幅——整整五场戏。在《瞭望山庄的春训》里，出场人物除了海明威和他的第三任妻子玛莎·盖尔霍恩、得力助手曼努埃尔，还有两位棒球明星。1941年的海明威虽正值盛年，却已是伤病满身，创作也陷入了低谷。这五场戏里他几乎一直在喝酒，半醉半醒的。不难看出，吉福德选择这个时间节点的意图，是想暗示此时的海明威其实已感觉到死亡的阴影在靠近。因此他才会说：
对我们很多人而言，和平的结局可没有写进命里。
在那些貌似东拉西扯的对话中，除了能看出他的心情糟糕透顶、对生活充满了厌倦、他跟玛莎的婚姻不会长久之外，还能感觉得到他在困境中仍在积聚着某种力量。尽管不被人理解，但他依旧坚信自己是不会被打败的：
你们认为你们在事业中不是孤军奋战，但你们就是，我们都是。……不管我们写了什么，写得怎么样……世上的光会让每个人蒙羞。无论如何，我们人类都是杀手，只有我们中最优秀的才能将我们最英勇的行为保留到最后一刻。
联想一下剧中出现的那枝猎枪和枪声吧，20年后他将用它英勇地结束自己的生命。
海明威
有一点很值得注意的是，尽管吉福德用的是戏剧方式，但从流动于字里行间的气息中不难发现，他很喜欢在写某个作家时模仿其文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比如前面提到的关于海明威的那篇，就完全是海氏小说的风格。在《阿蒂尔·兰波的遗言》中我们看到的很像是一出用兰波诗句构建的诗剧。而在《诀别书》里则就是两首诗，一首是为波德莱尔的情人让娜虚构的在格式上更为现代的诗，一首则像是用摘自《恶之花》里的诗句重构的短诗，二者之间的对应颇有穿越的效果。
阿蒂尔·兰波
波德莱尔
《作家们》共有十三篇，在西方，“13”是个不祥的数字。吉福德为大部分人物安排的时间背景都是离死期不远的时候。
比如在《囚徒》中，我们看到的是普鲁斯特临终前跟天使的对话，当天使揭露他的同性癖好并指出他是”自身意志的囚徒“时，他还在为未能更好的地修改《追忆逝水年华》而焦虑不已。在死神合上他的眼睛之前，他还以为自己会是个例外。
普鲁斯特
在《伟大的真正考验》里，麦尔维尔还有三年去世，作为当时文坛上的一个被遗忘的失败者，他的领悟仍旧是强有力的：
如果我学到了什么，那就是比起人心可能拥有的整个天堂的显露，在自我和思想讳莫如深的秘密里有更多的力与美。
在《无足轻重的人》里，艾米莉·狄金森还有四年去世，她早已将真我封闭在诗歌的世界里了，对于她来说死亡并不是未来的某个时刻，而是日常本身，所有的日常都是最后的，发生了等于没有发生过一样。
在《被放逐的伊克西翁》里，加缪还有一年去世，跟妓女道别后的那段最后的独白很像摘自他的札记，其中对自我撒谎和妄言道理的批判比死亡降临还要残酷。
加缪
《翁贝托蛤蜊屋一夜》应是所有篇目里最富戏剧性的了，凯鲁亚克虽然酗酒，但还有七年才去世，在讲述了一个死亡的故事之后，借黑帮老大加洛之口预告了凯鲁亚克最后是喝死的，这个信息让人有点不寒而栗——仿佛凯鲁亚克不是七年后才死的，而是他的死亡过程持续了七年。
凯鲁亚克
作为作家，吉福德非常清楚，越是优秀的作家，往往越是矛盾之极的。他们的强大只存在于作品中，而不是日常状态下。在日常生活中他们几乎都是敏感、多虑而又脆弱的，同时也是喜欢无视道德清规戒律的。他们既是这污七八糟的世界的神经元，也是某种意义上的世界级神经病。
他们用手中的笔一次次地击中世界，也一次次地被世界反射之力击中。他们是世界的光，也是最初的蒙羞者。他们那一场场戏剧其实就是一场永无休止的戏剧，或许吉福德知道，有一天，他自己的那一场也将汇入其中。
■ 《深港书评》，赵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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